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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回 醉长安思君不见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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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聿曾说:“妃子笑”是一把妖刀,人类的血肉之躯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
鉴于李凤聿此人不会拿自己的爱刀开玩笑,所以李白帝一直深信不疑。但他委实没想到,妖刀的力量如此强悍且邪恶,“枫桥夜泊”对上“妃子笑”,差点被它吃掉。
是的,吃掉。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形容,不过李白帝觉得再贴切不过,“枫桥夜泊”在他手里发出悲鸣,这么多年来是头一回。
与皇甫绝一战后,李白帝更没想到自己能受这么重的伤,肋骨震碎了,五脏六腑移了位,唯独胸腔里跳动的那个心脏是完好的。
他忍着遍体鳞伤的痛苦一路上披星戴月,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赶到长安。
朱雀门紧闭,不过一位衣裳锦绣的贵公子站在城门下,腰间别着一柄折扇,手拿一柄折扇搧风,愁眉苦脸的样子活像个守寡的小媳妇儿。但当他看见李白帝的时候,脸上忽绽放笑容,抽出折扇“呼呼”搧风,笑嘻嘻的脸凑上来:
“哎哟哟~堂堂剑仙怎么沦落成乞丐的样子,真难看!我应该找长安城最好的画师将你现在的丑态画出来,张贴在街上,每个人都能看见。”
这公子便是叶真了,天生纨绔,每天都在胡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附庸风雅。小时候常以欺负韦紫为乐,但被李白帝揍过几回之后,明显收敛了许多。
不过李白帝自认为与他相处不错,缺钱的时候也最喜欢找他。
但眼下,叶真出现在这里,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显然不是为了叙旧。
他脸色阴鸷,寒声问:“你也要阻拦我吗?”
“不,”叶真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我打不过你。”
便在这时,有细细的乐声从花草掩映的浓荫里传出,音色纤细,弱而不绝,非丝竹管弦之声。
李白帝在玉门关常听到这首《折杨柳》,闻声回头,只见花团锦簇,一人执柳叶而吹,身上纷纷棠花似飘落的粉雪,面容隐藏在斗篷里。
“韦紫——”
他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快步冲上前去,道:“韦紫,你来见我了是吗?”
掀开斗篷,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雪媚娘!”
女子伸出一根细长如葱的手指抵在唇前,笑容娇媚:“嘘~我偷跑出宫的。李疏狂,你想不想我~?”
同时一把淬毒的匕首插|进了李白帝的腰腹
李白帝对她毫无防备,膝盖一软,就要跪倒在她面前。
远处的叶真笑吟吟地走过来,嘴皮子上下一碰,欢快地蹦出一句:“剑仙大人,你不是见了皇帝都不下跪的么,怎么见到皇帝的宠妃就要行这么大的礼呀?”
李白帝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很沉、膝盖很软,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心里想着韦紫,念着韦紫:你见一见我,求求你,让我看你一眼啊……
“……韦紫!韦紫……你,好、好狠的心………………”
在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城墙下,他逐渐支撑不住,模糊的视线里,漫天的乌云与城墙相连,朱雀门变得遥不可及起来,他努力伸长了手臂,可是,够不到啊!
耳边又响起叶真的声音,但这次听不出一点点的幸灾乐祸之意,像是波涛汹涌之下,再也藏不住的一声叹息:“小白,你别喊了,那个人不会见你的,至少在成为太子前……不会见你一面……”
“…………是……………………么………………………………………………”
李白帝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任由自己的身躯在长安城下轰然倒塌。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是在一间雕梁绣柱的房间里。春雨绵柔,微风吹过,似一席帘珠跳入窗户。房内昏暗,只点了一根蜡烛,然而这根蜡烛很快在料峭的春风里熄灭了,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中。
剑仙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扭头看见窗外弥漫着一团团轻巧的雨雾,粉白的海棠花沐浴在雾里。
雾里看花更美几分,他入迷地看了一会儿,想起这里应该是长安城外的楼台,叶真是最会享乐之人,曾夸下海口要将全天下美味的酒、好看的美人儿、有趣的玩具收集起来,通通藏在金屋里。
这座小楼无疑是叶真的一处金屋
他尝试坐起来,然而浑身酥软无力,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费力。
……
令人烦躁的阴雨淋淋漓漓下到了晚上,仍没有停歇的意思。当剑仙饿了,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蹦蹦跳跳的脚步声。
他猜是叶真
房门推开,一个欢快的声音进来说:“疏狂兄,你猜我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锦绣衣裳的贵公子,折扇别在腰间,香囊玉佩一个不落。如此假风雅,除了叶真还能是哪个?
叶真将食盒放在桌上,自问自答:
“有酒有肉,还有饮冰堂的冰酥酪哦~”
剑仙掀开被子,叮叮当当响,原来是手腕、脚踝皆拴着一条锁链,长度足够他在这个房间里行走。
“给我酒!”
他走到桌前,对满桌子的佳肴毫无胃口。
叶真取出两只玉杯,斟满酒,道:“今夜良宵,我们共饮一杯吧。”
“……”
剑仙将送到眼前的玉杯推开,拎着酒壶仰头倒进嘴里,大有借酒消愁之意。
杯中的酒液溅出,洒到叶真的手上。叶真顿了一下,自己舔干净。
叶真一反常态,殷勤地伺候他,道:“你好歹吃一口菜。”
夹菜送到嘴边,剑仙扭头避开,趴在桌上一边筷子敲碗,一边摇头晃脑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叶真无计可施,叹道:“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个怨妇。”
剑仙喝多了,摔倒在地上,嘴里呓语:
“我只想要一场大醉,一夜好梦。”
一连四天,剑仙白天喝酒晚上宿醉不醒,醒来继续。
第五天,迎来了一位新客,年轻貌美,眉梢含情,丹唇未启笑先闻,是一个清丽明艳的女子。
同时也是皇帝的宠妃
当年四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儿,雪媚娘。
李白帝永远记得她说:自古以来才子配佳人,英雄配美女。我将来要嫁给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没想到最后,竟变成了皇帝怀里的妃子。就见太子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
由此可知世间之事千奇百怪,可笑的众多。
李白帝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眼下一圈乌青,目光涣散,看上去四肢齐全,没病没痛,却又跟病入膏肓似的。
这着实吓了雪媚娘一跳,花容失色道:“一身酒气!叶真,快将他扔进外面的池塘里洗干净。”
叶真从她身后冒出头,煞有介事地摇头:“不能扔。他出不去这个房间。”
李白帝立即举手晃脚,让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示意叶真所言非虚。
雪媚娘不慌不忙地改口:“那就去烧一桶热水,把他摁进去。”
“不用这么麻烦。你拎进来一个酒缸,让我醉死在里面吧。”李白帝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没有人爱我了,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
雪媚娘冷笑,然而就算她冷笑,依然妩媚娇艳,似一朵人间富贵花:“叶真,你去拎一桶冷水,浇他头上便是。”
叶真则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酸溜溜地说:“喜欢你剑仙的人成千上万,你要是死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伤心。”
“伤心?”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近在长安的韦紫,淡淡道,“那个人会伤心吗?”
叶真坐在桌子上面,一边拿扇子对着自己搧啊搧,一边笑嘻嘻地回答:“当然会伤心!说不定会伤心而死的。”
李白帝心知他在开玩笑,没往心里去,目光移向窗外,问:“什么时候放我走?”
叶真“啪”的一声合上折扇,眼神询问雪媚娘。
雪媚娘轻巧地说:“只要你答应一年之内不踏入长安,现在就能离开。”
李白帝道:“如果不呢?”
雪媚娘事不关已,语气随意:“那你就继续待在这里,一年期满,自然会放你出来。”
“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韦紫的意思?”一提起这个名字,他便觉得头痛欲裂。
叶真不吭声,只咬着嘴唇笑:“……”
雪媚娘的笑容别有深意:“你以为没有他的允许,我们敢这样对你?”
他们的笑容莫名奇怪,让李白帝颇不自在,想着瑞王府的四个孩子,皇甫绝成了威风凛凛的将军,看似玩世不恭的叶真是暗流首领,雪媚娘飞上枝头变凤凰;而这三位,竟然对当年无一人看好的十一皇子韦紫言听计从。
——世间之事果真奇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苍白的脸颊忽然变得灰败,仿佛至此才感觉出一身的伤痛,痛彻心扉,相思成灰,哭都哭不出来,反倒觉得自己每年去玉门关祭拜的样子无比可笑。
“好!好——”
既然你不见我,那我也不必念着你了。
“我李白帝以生命起誓,今生今世,永不再踏入长安城半步!”
他狠戾而决绝地道:
“我今天就要走。走之前,我要朱雀门。”
风声渐紧,雨珠连成了线,楼台和草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寒烟里。
……
钥匙在叶真手里,“咔嚓”几下,玄铁浇铸的链锁打开,李白帝重获自由。
离开时,叶真翻出一把旧伞,送他。
但他觉得自己现在这副落魄的模样是由内向外散发出来的,撑伞也无法改变,所以拒绝了。
冰凉的雨水浇在头上,有醍醐灌顶之效。经风一吹便承受不住了,他冻得牙齿打颤,以一种丧家犬、落水狗,反正落魄到不堪入目的姿态走向朱雀门。
朦朦胧胧中,他仿佛看见烟花纷纷,散落如雨,一袭紫衫的少年在花灯错落的画廊下抬起头,眉眼如画,冲自己微微一笑,漂亮得惊心动魄。
来不及追上去,那袭紫衫转身,凤箫声动,语笑嫣然,繁华夜色在这一转身中散尽。
“枫桥夜泊——”
李白帝最后一次呼唤它。
雨水滑过雪白的脸颊,沿着柔和的轮廓线,从下颌流到颈脖,轻微的疼痛和尖锐的寒意令他越发清醒起来。
他施展轻功,以“枫桥夜泊”为笔、城墙为纸,写下: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满座衣冠似雪
迎风醉倒的字迹,仿佛十几个醉醺醺的小人儿在打架。
写完最后一个“招”字,收笔的时候,“当——”一声,剑刃猝不及防地断了。
断开的半截剑刃“轰”——插|进了城墙边湿润的泥土里
李白帝不禁愣住:“……”
房檐落下千万条银丝
高床软枕,本是一个好眠的夜晚,但锦绣衣裳的贵公子立在窗前,窗外寒雨,室内孤灯,透露出一种孤家寡人的寂寞。
他把折扇合在在手心里敲了敲,满头思绪,对白天李白帝说的话无比在意:
今生今世,永不再踏入长安城半步!
就算是一时的气话,听了仍然觉得很伤心。但最伤心的,恐怕是不出来见人的那位吧。
叶真微闭了一下眼睛,嘴角依然上翘,带着种玩世不恭的笑味儿,但再次睁开,眼里是一片求而不得的凄苦,似笑非笑,要哭不哭,慢慢地说:
“……是怕见了你心浮气躁,不爱江山爱美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