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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 空回首少年雪满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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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谁哥哥?”
剑仙闲然打断,脸上虽是笑吟吟着,但眉宇之间一股快刀斩乱麻的决然之色。
“我乃当朝瑞王爷和将军李凤聿之子。这里没有你的大哥,我名白帝,字疏狂,因为剑耍得不错,得了一个剑仙的虚名,这几个称呼你随便捡一个喊吧。”
心里却在想,这一路风尘仆仆,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会不会很难看。
少年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更白了,讷讷点头:“抱歉,剑仙大人。”
随之脸上的喜悦之色一收,换上一张狐狸般过于谄媚的笑面,笑弯了眼睛,郑重行了一礼说:
“奴才见过剑仙。奴才叫花殷,家中排行第二,家里还有一位姐姐。”
听完,剑仙更难受了。
因为花家的孩子不带他总共两个,但是算排行的时候一般不带上女眷,花殷却说自己排行第二,那到底算没算上他?
胡老哥一拍大腿道:“花殷,哎呀呀~不就是那个全天下最有钱的流金阁的小老板花殷吗——!!贵客贵客呀!我说这人一进来屋里怎么就亮堂了。”
剑仙教他:“蓬荜生辉。”
胡老哥一眼瞧出了他们不寻常的关系,只装作糊涂,傻哈哈笑:“哦对对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蓬荜生辉。嘿嘿还是剑仙有学问。不像我大老粗。花老板,请坐,请上座!”
花殷回头,微微一笑极为动人:“剑仙大人,赏奴才一个伺候您喝酒的机会吧。”
“…………………………………………”
花重锦听出了阴阳怪气,略觉不适:“你为什么自称奴才?”
花殷谄笑:“您刚才说的,您是当朝瑞王爷和李凤聿将军之子,身份尊贵,非我等贱籍可比。我不就得自称奴才~”
——欸,这是记上仇了?好吧,他妥协一步:“你可以喊我白哥。”
花殷果然大喜,变脸比翻书还快:“好的!”
剑仙:“……”
但其实,他心里有点儿后悔。因为蹬鼻子上脸,是花家人的本性。
果然,紧接着花殷十分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一点也不含糊忸怩地喊了一声:“白哥~”
听上去还挺亲切的
胡家酒肆的酒辛辣无比,十分上头。剑仙几乎是酒坛子里醉大的,千杯不倒,没觉出什么,不过,花殷喝了一杯,一瞬间整张脸红透了,然后捂住嘴巴:“唔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越咳越严重,完全停不下来。
他招手道:“胡老哥,来碗清水。”
花殷忙捧起碗喝了,然后不停道谢:“白哥你人真好~”
他目光忍不住又落在那一对鸳鸯镯上,近些才看清楚,镯子其实是雕刻成了长蛇的形状,首尾相连,鳞片细腻发亮,蛇身在阳光下微微起伏,逼真的程度好像活物一样。
真乃巧夺天工。他心里称赞了一句,目光移开,如雪花一样眷恋在花殷少年稚气的脸庞上,遇热即化,问道:“你今年多大?”
花殷笑得更高兴了,不过高兴过了头,反倒有点儿傻乎乎的:“十七岁,白哥长我四岁。”
也就是说,他被送走的时候三岁多,那时候母亲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这个弟弟。
他忍住叹气的冲动,问道:“流金阁离这玉门关十万八千里,你一个随从都没带,就不怕家里的亲人担心?”
花殷笑道:“姐姐同意了,我才出来的。我小的时候,姐姐时常将我抱在怀里讲白哥的事情,最喜欢讲的一段就是在这玉门关白哥以一己之力把敌军杀得片甲不留的故事。故事听得多了,所以就想来玉门关看看。”
——当然——假的了!!
骗鬼去吧!!
花家人的谎话张口就来,半个字都信不得!
而且,剑仙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了,虽然真心没见过几颗,但虚情假意见识过不少,辨识得出。只不过花殷故意说这些,只想煽情而已,并无恶意,所以没必要拆穿他。
掐着胡郎君掀帘子上菜的点儿,剑仙有机会打听:
“胡老哥,我来的时候看见忠烈祠围堵着许多人,怎么回事?难道皇帝老儿终于发现自己做的亏心事太多,怕鬼敲门,所以要将它拆掉建一座新的,以告慰边关将士们的亡魂?”
花殷一愣,提醒:“白哥,慎言!”
端菜上桌的胡郎君拍了拍剑仙的肩膀,有安慰之意,倒满一碗酒,豪饮而尽:“痛快!”
然后面朝他,声如洪钟地说:“差不多!长安那边儿派人来了,要将十一皇子的牌位接回去。”
“什么——”
剑仙嘴巴张着,一下子愣住了。
当年胡人大军夜袭玉门关,烧杀抢夺,将玉门关变成了一座空城。胡人割下守城将士们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将尸体大肆焚烧,烧剩下的白骨就地掩埋。
十一皇子,韦紫,生前不曾尊贵,死后没有全尸。
后来皇帝给他立了一块长生牌位供奉在忠烈祠,天高路远,山水重重,魂飞不到长安。
长安从此变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剑仙的脸皮白里透红,缓缓笑了,笑得咧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好呀,好呀!我一直以为长安已经将韦紫遗忘了,现在能来接他,再好不过……”
魂归故里,我应该替你感到高兴。
他举一杯酒,敬窗外黄沙埋忠骨的玉门关:
“……明年我就不来了吧。明年我们都在长安。”
胡郎君已经自顾自喝了起来,喝得半醉,道:“这要多谢谢皇甫将军。要不是他念旧情,老皇帝哪儿能想起来这一茬?”
剑仙醉了,脑子也变得不灵光:“哪个皇甫将军?”
“还能有哪个,皇甫绝呗!”
“啊——”
瑞王府的四个孩子,十一皇子韦紫、名门叶真,还有一个土匪窝出身的皇甫绝。
“——原来是他。这年头,土匪头子也能当上将军了?”
胡郎君取笑他:“是啊,人家可厉害了,年纪轻轻就身负赫赫战功,位极人臣,倒是你~活脱脱个讨人嫌的酒鬼,成天醉生梦死,到处风流,要不是顶了个“剑仙”的浑名,你早就因为喝酒不带钱被人打死了。当初四个孩子各有所长,咋都落了选,让你这个小奴才捡着了便宜?小老弟你老实说,你私底下给瑞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
花殷呆坐了许多,正苦恼怎么也插不上话,见机会来了,奉承的话脱口而出:“因为白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就差没将“崇拜”两个字写在脸上
“说的对!”
剑仙脸皮厚,冲花殷赞许一笑,边靠在椅子上伸懒腰,笑吟吟道:“我人见人爱嘛~”
胡郎君哈哈大笑,唾沫星子飞溅:“这话也就你剑仙说得出来。”
剑仙再举杯:“来干!今天不醉不归~!”
“哈哈哈行啊,酒管够,不醉不归。”
一杯复一杯,喝得酩酊大醉,花殷搀扶着剑仙回房歇息。
翌日,街上敲锣打鼓,鞭炮噼里啪啦齐鸣,将剑仙从宿醉中吵醒,头痛欲裂地推开窗户,只见黄沙漫天的大街上万头攒动,夹道欢送:
“威武皇甫将军——天神下凡皇甫将军!!敌军见了都发抖,阎王爷见了也发愁——”
皇甫绝身穿朱红盔甲,一袭披风,戴赤目獠牙的狼头盔,骑在高头大马上确实威风凛凛。
剑仙倚在窗栏上,睁着一双惺忪睡眼,一袭素衫,长发松散扎着,狭长美目唇红齿白,目光虚虚向下,分明就是个海棠春睡未醒的美人儿。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然而在玉门关,没有繁花似锦,只有西风黄沙,身后花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脸遐想地说道:
“白哥,你应该穿一身红的。”
剑仙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骂:“你个小流氓,脑子里在想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唉呀~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连骂人的样子都好看。”花殷毫不脸红地继续夸,且越夸越起劲儿。
但剑仙脸有点儿臊:“……”
比起“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剑仙倚着栏杆,支起下颌向下望去的模样更加动人心弦,已经有不少人纷纷举目看过来。他微微眯眼,视线略过万众瞩目的皇甫绝,停在他身后端庄清隽的军师身上。
那位军师没有穿盔甲,一袭淡淡紫衫,面纱遮住了脸,看上去颇为神秘。
剑仙对面纱下的脸很感兴趣,一挥衣袖,卷起一阵强劲的袖风推向紫衫军师,掀起面纱的刹那,却被一袭飞扬起来的披风挡住了。
——不得了,是皇甫绝的披风!
剑仙讶异:难道面纱下是一张见不得人的脸,还是说,他们是见不得人的关系?
紧接着,高头大马上的皇甫绝抬头一眼就看见了倚窗回首的剑仙,眉眼英气而俊美,微微皱眉,全无“他乡遇故知”的欢喜模样。
花殷“哎呀”叫了起来:“那个人真讨厌,竟然敢瞪白哥。”
剑仙慢悠悠道:“是我唐突了美人,他生气是我活该。”
掀起的面纱复又荡下,被唐突的美人军师抬起头,眉似远山黛,双眸剪水,看见他时,仿佛看见了大漠朔风里的一抹烟雨春色。
剑仙惊艳笑道:“那一定是个美人儿,不会错。”
身旁的花殷恍然大悟状:“原来白哥喜欢这样的。”
“这样是哪样?”
“就是……柔弱的,有一点点神秘的。”
“错!大错特错!”剑仙不禁笑得神采飞扬,纠正他道,“我情之所钟的那个人一点也不柔弱,恰恰相反,脾气坏,打人很疼。”
诶~唯一不好的地方,我喜欢他,他却未必喜欢我。
花殷:“白哥为何叹气?”
剑仙再叹:“想起‘莫强求’三个字,徒增感伤罢了。”
皇甫绝将韦紫的灵位带回长安,尸骨仍埋在玉门关的黄沙里,剑仙无处祭拜,便想着折一枝杨柳插|在黄沙上寄哀思。但他找遍玉门关,要么叶不够绿、要么柳枝不美丽,嫌弃来嫌弃去,愣是没找到一株看得上眼的柳树。
“胡老哥,玉门关就没长一棵像样的柳树吗?”
胡郎君忙里抽闲陪他跑遍了玉门关,心头火蹭蹭往上冒:“没长,你把你自己埋土里露半截,够绿够美丽了吧?”
凶巴巴的狗熊模样,吓得剑仙呐呐不敢说话:“……”
这时花殷兴高采烈地从门外跑进来,金发飘在空中,颜美如玉,无一处不精雕细琢:
“白哥~白哥~~我打听到玉门关外有一座山,山上有很多绿树!”
剑仙绿眼一亮:“带我去~!”
胡郎君:“不准去!”
两人异口同声:“为什么不能去?”
就见胡郎君脸色铁青,严厉道:“因为那山上有吃人的妖怪。去那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囫囵个儿回来的,运气好的话,缺只胳膊少条腿,脑子傻了,人好歹活着,要不就是整个脑袋都被吃掉了,留个身子,都认不出来是哪个倒霉蛋子。”
剑仙不屑:“吃人的妖怪而已。更可怕的我都见过。”
花殷绿眼发亮,一脸期待地看他,开口就是:“白哥,你带上我吧~”
“啊哈哈哈哈~你乖~”
大笑间长袖一拂,卷走了桌上的酒壶,空中翻身一跃,“哧溜~”剑仙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儿跳窗逃走了。
胡老哥只觉眼前掠过一道白影,眨眼的工夫八仙桌上剩下呆呆的花殷一人了,登时看紧他:
“酒钱还有住店的钱你付啊!”
“临阵脱逃”也是蹭吃蹭喝的一种手段,可耻但管用。
剑仙御剑飞行,手指勾着酒壶,烈酒浇入喉,不多时大漠里出现了一座山,白衣从云间跌落,惊飞了深林里的燕雀。
——吃人山?
非也!分明就是一座山清水秀的矮山头,一点儿也不可怕,又矮又胖,倒是挺可爱的。
林间飞禽走兽极多,它们藏在山石后面,偶尔“嘎嘎”叫几声、“啾啾”几声,你来我往,叽叽喳喳越叫越欢快,好像三姑六婆打听到了隔壁小娘子为什么死活不同意村长儿子的求亲原来是相中了村东头的秀才似的激动。
剑仙一介凡人听不懂兽语,一路畅通无阻,直达山顶,看见陡峭的岩壁上写着三个迎风飘逸的大字:
老君山
仿佛用毛笔一挥而就
他喃喃道:“怎么回事,赫连兄的师父就在老君山,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