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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也想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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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息还隐约记得严斯楷当时的眼神,她想,如果她是美人鱼,当即就会跳入那一汪深水,哪怕永远不用再出来。
她只是想找一个港湾,能够让她歇歇。太累了,这几年。如果可以,她想好好地睡一觉,再也不醒来。
她想起前些天自己在一个公司之间的聚会上见到魏希兰,华贵的妇人很显然有些吃惊,Gucci的高跟鞋有些不稳当,却还是很有涵养地上前与她握手。那一场聚会善息很是不自在,当然,她知道魏希兰只会比她更不自在。
快要散场的时候,她举着一杯朗姆酒走到魏希兰旁边,笑容款款,带着海棠花独有的清艳,妩媚逼人。
她低声说:“二婶,您放心,我不会再去找二叔他们了。我早就不是那个名声赫赫却又各个冷血的沈家人了。”她也没有管魏希兰瞬间僵硬的神色,腰肢轻柔地微微摆动,娉娉婷婷旖旎而过。
这些在危难之时一脚将她踹开的亲人,她不会忘,她也希望他们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的残忍。
如果他们知道她现在居然接受了严家二公子的求婚,又该作何感想呢?
她轻笑着,靠在转椅上,望着窗外的滚滚红尘,有些出神。
办公室门被“轰”地推开,玻璃门撞在墙上,好在有缓冲带,不然立时便会七零八落。
她看着眼前怒气横冲的姜崇赫,有些吃惊。
“听说你要嫁给严斯楷?”姜崇赫开门见山。
还真是他的风格,他姜大少爷向来有种横征暴敛的气势,原先在大院里就是无恶不作的孩子王,长大了更不用说——他老子官最大,这一圈人就数他最牛,就连夏天、罗宝宸那样二赶子的人都得买他薄面。
她和他原先都是打太极似的说话,最近却转了风格,喜欢直来直去。她微微笑着,道:“原来好消息传得这么快。”
姜崇赫脸色铁青,嘴角抽搐,厉声道:“好消息?胡扯!我当初收留你,不是为了让你这样!”
她看着姜崇赫,道:“那你想让我干什么?”语气有些谄媚,明明是故意激他,却还是软和得有些过分。
说完自己有些想笑。搁在以前,他姜崇赫敢跟她这样说话,她难保一个不小心大耳刮子抽他,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她知道,她是变得太多了。记得严斯楷说,喜欢她的温柔圆润,就像是一块绝世美玉。
可是,沈善息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呵……
或者说,曾经的沈善息。
“你为什么要答应跟他结婚?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一个圈子的人,你想过没有你以后该怎么面对你的曾经?”姜崇赫强迫自己按耐住喷薄欲出的怒火,刻意减缓语速说道。
沈善息别过脸去。
这是她唯一无法面对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什么?如果她再次踏入那个圈子,天翻地覆的不止是严家,那些昔日的世交,罗家,金家,姜家,樊家,章家,甚至是夏家,还有沈家——她的亲人们,都将被搅得鸡犬不宁,不是么?
这个姜崇赫,永远知道哪里是她的弱点。
她无奈地悲凉地笑了起来,带着明显的自嘲,低低地笑着。
姜崇赫愣愣地看着她,问道:“善息……你别这样。”
她看住他,死死地盯住他,道:“崇赫啊,我只是不愿意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只剩我一个人……我也想幸福。”
——我也想幸福。纵使,我曾以为我已经与幸福无缘了。
“他知道你的事么?娶你,不管是谁,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第一颗炸弹。
崇赫说着,靠在玻璃门上,点了一支烟。他轻易不吸烟,偶尔愁得快要抓狂了,他才抽上一两只。
这还是他和她在国外时她知道的——说起来,他还算是她的恩人。
那个时候,母亲病逝,父亲屈死狱中,亲人疏离,情人背叛,一群朋友被父母攥死在手里,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只有他,在异国他乡,在她即将沉入另一个深渊的时候,拉了她一把。
也只有姜大少这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脾气才能将姜伯伯那样强势的一个人阻隔在大洋彼岸,护她周全。
那个时候,没有吃,没有穿,比当年红军长征幸福不了几分。她没钱付学费,本来想干脆不念了,反正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可是她想起了母亲,临死前她都死死攥着善息的手,嘱咐她不可以辍学。
为了死去的母亲,她也不可以认输,更何况她不想输给夏烨,那个一夕之间将她背叛彻底的人。
在得知父亲入狱的那天晚上,母亲在人民医院猝然长逝。她在惊痛交加的情况下几乎神志不清,被二婶秘密安排上了去美国的飞机。
她记得二婶那张苍白的脸——和前些日子那张美丽冰冷的脸完全没有区别——对她说:“善息,在美国好好念书,不要让你母亲死不瞑目。”
“二婶,我爸为什么会被抓?是谁向纪检委告发的?”她在登机口几乎快要跪了下去。
魏希兰悲哀地看着家破人亡的侄女,拼命忍住即将坠落的泪水,咬咬牙道:“善息,善息,不是二婶不愿意说,只是……”最终,魏希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悲悯地问:“你现在最想见谁,却见不到谁?他现在在哪里?”
就是这样,她开始了她四年的漂泊。她没有想到那样短的时间内,魏希兰根本没有机会在她的户头存入一分一毫。此后,也没有音讯。也许谁都会想和她这个罪臣之女撇清关系吧?纵使是她的亲人。
流落街头,她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连刷盘子这样的活儿都有人抢着干,她根本没有机会。更何况,她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哪里干过什么家务活儿呢?
现在想想,那些日子,真不容易。如果这样的日子得过四年,她不晓得自己撑不撑得下去。
“斯楷说,他会料理。”善息定定地看着姜崇赫,“他既然敢向我求婚,自然就有万全的把握。别怪我太了解你们这群人,没有其他的好处,就是办事让人放心。”
“善息,别傻了。”姜崇赫说:“善息,你真傻啊。”
“为什么这么说?”她很显然不吃惊,跟姜崇赫在一起的时候,没少被骂过。
“我妈昨天告诉我,严二夫人已经开始动作了。”姜崇赫说着,看着善息,“你很明白,严斯楷搞不清状况,不代表严伯伯金阿姨不知道。”
哦,她差一点忘了,严斯楷的母亲,就是金尔毓的姑姑。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复杂,保不齐谁就是谁的亲戚。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似乎都害怕失去,所以总想要和别人绑在一起,才能让自己更安全一样。
“可是崇赫,你以为这个世上我还会怕什么吗?我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善息悲凉地看着他,认真地说。
——我也想你幸福,善息。
——可是,不是这样的方式,不是这样的人。我宁愿你永远再不要回到这个圈子,我宁愿你再不要想起这样的过去。
“那海涯呢?找到了吗?”姜崇赫轻声问。
第二颗炸弹。
她说过,姜崇赫永远知道她的弱点,她的软肋——比如海涯。
“姜崇赫,你不要告诉我,这六年来你第一次问我弟人在哪儿是为了关心。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要知道,就去问现在还高高在上的你的沈叔叔魏阿姨。当年我们俩是被分开送走的,就是这样,越隐秘越分散越好。”她说得很平静,可是越平静,姜崇赫越觉得像是一种积蓄的力量,随时准备更大的爆发。
是啊,善息就是这样。这样,才是善息。
姜崇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色的烟雾呛得他几乎想要落泪,真是可笑,在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
他看着善息,就像是十几年来一直看着她的那种眼神,是对手,是冤家,亦是朋友——
“善息,你爱他么?”
第三颗炸弹。
很久善息都没有再说话。办公室内的气氛冷得几乎可以凝出水来。姜崇赫倚在玻璃门上,一只接一只地抽烟。善息知道他在担心,却怀疑他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姜崇赫,如果你真的经历过,你就知道,爱对于我来说,是个很遥远的字。”善息避重就轻,看似漫不经心地答道。
“没有爱,你怎么幸福?善息,我知道你也想幸福,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我知道,谁都会想幸福。”姜崇赫说着,诚恳地看向善息,“可那个人决不是严斯楷。”
“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在往枪口上撞,可是……”善息迟疑着,“别再为那个人把我留下,崇赫,咱们二十年的交情,别这样毁掉。斯楷说,我们去美国结婚,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知道再也不回来的含义么?”姜崇赫说着,恰掉了手头的烟:“善息,别那么笃定,别以为那个男人真的能为了你扛起一切。”
“什么意思?”
“他扛不动的。”姜崇赫说完,轻轻拨开那一扇磨砂玻璃门,走了出去。善息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的恍惚。
——是么,崇赫?只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这样艰涩的问题。
和姜崇赫也算是交锋过一回,回国后他们几乎都是很客套的,公事公办的,没红过脸也没大声说过话。善息本想着这厮是转性还是如何,竟到现在仍没动静。
果然,姜崇赫不负厚望,他平生最会做的事就是找人麻烦。下午的时候他先是丢给了善息一大堆需要整理的资料,她还未将工作分配完毕,就被他叫出去,说是与投资方的一个小型会议,需要非常庞杂的资料。
会议开得倒是挺好,至少善息是这样认为的。她回国两年,在姜崇赫的公司呆了一年多,因为学历资深,所以很快就做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可是她这样的情况,刻意低调都怕来不及,所以从没有巴巴凑上去开什么正式的会议。
分别时,她大学毕业,而他也不过准备出国读研。再会时,她流落美国街头,夜场陪酒卖笑,他也不过在读研究生。而如今,她在他手下做事,他已是天之骄子,业内翘楚,翻云覆雨,杀伐决断,干脆利落。
她承认自己被震撼了,因为这样的姜崇赫,她第一次见到的崇赫。
那个会跟他打架对骂比这比那的姜崇赫,早就不知道去到了哪里。眼前这个笑起来仍旧可以勾人魂魄的男人,手上早已多出了太多的筹码,在人生的赌场上,她早就和他不是一个级别的了。
他已经站得太高了,而她跌落得那样彻底,再也无法企及。
真的有些累,连严斯楷都没有联系。其实也对,她记得他这些日子在比利时谈生意,打了也没有用。
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她本来就一米七一,人高马大地站在地铁中,看着眼前虚晃而过的流景,有些想哭。
真真是岁月掷人去啊。
走到公寓楼下,她远远就看见一辆辉腾。这车太低调,她却是从小见惯名车的人,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黑色的车,玻璃是遮光的,看不清里面的人。再一看牌照,就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缓缓地沉了下去。
车里的人知道她看见了他,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六年没有见,他几乎没怎么变。瘦了,更高了,穿着黑色西服白色衬衣,最简单平凡的打扮,在他身上却还是那么出众。夏烨看着善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那一瞬间,他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相顾无言”。
善息没有动,脚踝疼得仿佛快要断掉,却还要强撑。夏烨的视力一向很好,夜色中依旧可以看见她的脚踝红肿,大约是蹭破了皮,有些微的血渗了出来。
“还走得动么?”他只得开口。这六年,山长水阔知何处,他竟然也只能问这样一句。
善息点了点头,艰难地抬起踩着高跟鞋的脚。她终于体会到小美人鱼的感觉了,一步一步,都像是踩着刀尖儿。可是,她也应该像是那个小哑巴一样,什么都不能说。
夏烨看着善息艰难地动作,一抹心疼噌地滑了上来。
“沈善息。”夏烨叫她。
善息身子一滞。
“听说你要结婚了。”夏烨轻轻说。
怎么所有人都要跟她说这件事?怎么,他订婚就是天经地义,她准备要结婚就不行么?
“是啊。”她答得很随意。
夏烨也没有再说话。
她一步一步朝着公寓楼走去。是啊,到最后,她再恨他,也还能怎么样呢?又不能真的杀了他,毕竟错的不是他,只是跟他有关罢了。
毕竟自己还是下不了手,那个被冠以心冷手恨的沈善息,张扬跋扈的自己,早就不见了,就像姜崇赫变得更加靠谱了,她则变得泯然众人矣。
电梯里空无一人,她终究是忍不住了,一下子跌在地上。脱掉高跟鞋,揉了揉已经肿起来的脚踝,她开始暗骂姜崇赫没风度,连当一个顺路车夫都不愿意。
她住15层,可这里的电梯不比公司写字楼,还是挺慢的,等到了15楼,她已经累得不想站起来。就这样坐在电梯里。她知道这里有监视系统,可是那群保安光顾着上网打游戏,有几个真的有心思看看电梯的监控画面?
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此刻在狭小的空间内,只有她一人。
没有那些想要将她绝杀的叔伯,没有那些假情假意的同事朋友,甚至没有患难与共的姜崇赫,只有她一个人。
——善息,善息,到现在,你竟还是放不下么?就算梦醒梦断,你仍旧狠不下心么?
她累晕了,靠在电梯的门上,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她想起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她和夏烨两个人去云南,在流水潺潺的丽江,那个时候那里还是很静谧的地方,她站在小桥上,而他在远处,静静看着她。
就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
月光如水,柔柔的映在脚下的柔波。而他的眼神也那样的温柔,就好像她是世上最娇嫩的花儿。她最喜欢他这样看着她,仿佛她就是他的全世界。
多好,那个时候。
连亲吻都是干净的带着花香的。
只是现在呢?善息想起前些年在美国,那些肥的流油的糟老头,上下齐手,在她身上摸来转去,心里不觉一阵恶心。可是那个时候的她,也只能多笑一笑,把领口拉得更低,裙子撩得更高,才可以拿更多的钱。
因为她要上学,她不能辜负母亲,不能输给夏烨。
输给那个她爱得有多深就恨得有多深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电梯往下走,这才意识到可能有其他住户正准备进电梯,忙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慌乱中,连高跟鞋的带子都没有扣好,她只能扶着冰冷的镜子。
“叮。”善息缓缓地抬起头。电梯的门缓缓打开,一股水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下雨了么?
然而,这并不是令她震惊的。
眼前,夏烨浑身湿透,薄薄的衬衫勾勒出他颀长的轮廓满眼血丝地看着她,直直冲进来,握住她的肩膀。
善息有些害怕,可更多的,是赴死一样的勇气。
勇气?是了,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她才有勇气。因为只有面对他的时候,她才有可以捍卫的东西。
比如尊严。
“你想干什么?”眼前的男人一改方才温文尔雅的气质,几乎是带着强烈的戾气,扑面而来。
他狠狠地将善息抵在镜子上,顺手关闭了电梯的门。雨水顺着镜子滑了下来,滑入善息的脖颈中。蚀骨的冰凉,落在心上。
三月的雨水,清冷的让人心疼。
“善息。”夏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她的名字。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底的从容一点点地退去。善息,善息,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自从六年前那个充满了背叛的夜晚,她再也没听过他这样叫她。
或者说,再也没见过他。
再见时,他只是挽着金尔毓的手,生疏地看着她,唤她:“沈小姐。”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而他的身边,金尔毓笑得那样顺其自然,好像他夏烨,原本就是她的。
“别嫁给他,好不好?不要嫁给他,好么?”夏烨皱着眉一字一句地恳求着,却似乎完全没有要听她回答的意思,带着点儿贪婪的意味,孤注一掷地,径直堵住了她愤怒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