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船听雨眠》》琳筱

3、03

　　三
　　后来苏维再没见过罗宝宸。大约是让严星罗说中了，罗宝宸若不是对自己存了别的心思，哪里会有这样的反应？
　　还记得苏维第一次见罗宝宸，是在和客户相约的网球场。那时候苏维刚从美国回来没几个周，中文都说不顺溜。严星罗为此没有少嘲笑她，说她适应能力差，同时得意地说她回国第二天就甩着京片子把她一姐妹的前男友骂得差点儿住院。
　　罗宝宸那会儿正处于叛逆末期，香车美女外加光鲜亮丽的自己，没有这三样几乎是不出门的。他跟朋友约好打网球，结果那厮竟放他鸽子。
　　他拿着球拍，打扮得活像是纳达尔，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一阵乱吼：“江成杨你好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连哥哥我的鸽子都敢放了？”
　　声音大得苏维一进场地，注意力就被他吸引了过去。
　　事情的过程比较迂回，苏维只记得后来她那位客户见罗宝宸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场地上郁郁寡欢，来了兴致，跟他打起了临时赛。
　　结果比较悲惨。罗宝宸难得被人放鸽子，重要的是那人貌似还比他小很多，心里一时气郁难当，把火全泻苏维的客户身上了。
　　那个台北来的男人还是很有涵养的，没有被罗宝宸的挑衅而锋利的球风惹火，不过内心犯嘀咕肯定是难免了。苏维看着罗宝宸一副爽快的表情，就差上去拿球拍的网线勒死他了，心想这Case算是黄了。
　　后来这个Case真的就不了了之了，虽然问题出在对方身上，但苏维年终奖金还是少了一大半儿。不过暗地里她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被Fire，也没把罗宝宸的事儿放在心上，一直到再次遇见罗宝宸。
　　罗宝宸是苏维同学的同学，这倒真不是托辞。苏维一个大学学长高中时和罗宝宸一块儿当过在美国的交换生，交情特别好，所以后来一次同学会，那位仁兄就把号称千杯不醉的罗宝宸拉过来救场。
　　苏维属于一点儿酒量都没有的主儿，沾上点儿酒精就犯晕。罗宝宸到那会儿苏维就已经躺倒牺牲了。后来一群男男女女拼酒，拼到最后连罗宝宸都醉了。不过他酒品好，大约是自小教养使然，头晕后倒在苏维旁边就睡了。那一群人喝高了就勾肩搭背摇摇晃晃走了，把这两个睡倒的人抛在脑后。
　　后来苏维的酒劲儿散了，一睁眼见自己旁边儿躺了个男的，差点儿叫出来，胳膊一伸就把罗宝宸掀到了地上。幸好有地毯，不然得摔个脑震荡。
　　罗宝宸经这一摔，倒是醒了。苏维认出了罗宝宸，似笑非笑看着他半躺在地上，直后悔刚才怎么没趁他睡觉拿靠垫儿捂死他。罗宝宸眼睛是睁开了，人却还是晕的。苏维打小就善良，最终她一个不会喝酒的弱女子扶着一个千杯不醉的醉汉——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上了他的世爵。她找到他车钥匙时抽了口气，看到车时更有点儿晕，拼命压制住劫车而去的念头，载着他在路上乱转。
　　“你家在哪儿？”苏维不耐烦地问。
　　身边绑着安全带的某人虽说喝醉前是千杯不醉，可一旦醉了和白痴没有什么分别，只倦倦嘟囔着：“故宫……西……边儿。”
　　苏维心里暗骂了一声。故宫西边儿哪有住宅区？他以为他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她见实在问不出所以然来，就心一横把车开到了她的公寓，趁着夜黑风高无人察觉，偷偷将这么一庞然大物弄回了家。
　　后来她才知道，他没有胡扯，他家确实在故宫西边儿那一围红墙内。
　　苏维回想起来，和罗宝宸所有的回忆用四个字概括是最恰如其分的，那就是——鸡飞狗跳。
　　她作为一个精明干练的金融业小有名气的女精英，和他这么个碎碎念能把人念死的纨绔子弟拉拉扯扯，真的是很有损形象。
　　严星罗在一旁看着不胜唏嘘：“你真把罗宝宸蹬了啊？其实他对你真的挺好，至少我见他那么多女朋友里，他对你最好，最温柔，最有耐心，最忠于职守，最……”
　　不知苏维是不是被“那么多女朋友”给刺激了，一杯滚烫的铁观音差点泼出来，怒道：“我不是他女朋友！”
　　严星罗见苏维语气不善，不宜玩笑，连忙转移话题：“诶，我约了金尔瞿今天晚上吃饭，你有空没错吧？”
　　苏维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向上扬起，略带羞涩地点点头。
　　严星罗见她一副少女怀春状，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你俩有猫腻儿！你猜那只驴怎么给他姐姐我说的？我告诉你啊，我一开始约他出来吃饭，他秘书说他忙得啊那叫一个……忙啊，天天开会，不是在会议室，就是在去会议室的路上。我打他私人手机，他不是挂断就是说改日改日，下次下次，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就说‘苏维想找你叙叙旧，你自个儿看着办吧’。那厮竟然当场答应，干脆得跟那什么似的，还特地叮嘱我，以后是‘我叫他’还是‘苏维叫他’一定要区分清楚，他要区别对待！你说说，太欺负人了！伤自尊了！”
　　苏维也笑了起来，道：“我俩可是高中同学，跟你不一样！”
　　严星罗白了苏维一眼，道：“可不是么，你才见他一面，就把罗宝宸甩了，是不一样！”
　　苏维被她一句话呛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严星罗气定神闲地说：“我没猜错吧，果真是这个原因。看来你和金大驴一定有猫腻。诶，姐们儿，说说呗，我又不会给别人瞎说。”
　　苏维看着严星罗，自嘲道：“有啥事儿啊？我都不知道我们之间那些事儿叫不叫事儿，还给你说呢？我都寻思着该怎么跟自己说！”
　　严星罗见苏维一脸严肃，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拿了一大堆报表准备走人。
　　苏维突然抬起头，道：“对了，你也没说时间地点啊，你让我上哪儿找你们去？”
　　严星罗一脸“我鄙视你你个重色轻友的”神色，道：“你跟我一块儿走，放心，金大驴飞不了！”
　　果真，下半时严星罗率先从上司手里把苏维抢了过来，带着她去化妆换衣，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信心满满地前往赴约地点。
　　“姐姐，我又不是去相亲！”苏维直郁闷。
　　“其实在你心里和相亲差不多了，我知道，你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严星罗一向雷厉风行，随意吐出一句话呛死苏维，直让她没有回嘴的余地。
　　等到了会馆，苏维才知原来他们约见的地方这样高雅，二半夜里仍旧是衣香鬓影，浅语轻喃，难怪要好生打扮一番。
　　金尔瞿不同往次，已然坐在那里，桌上摆着一盏烛火，漂浮在小池睡莲之上，似有莲灯水影之意境，霎时衬得他有一种清朗磊落之气。他伸出手去拨了拨水中的烛火，那火苗内蓝外赤，他撩了撩红色的火苗，将它挑的很长，像一条蛇，噌地窜上来，又被他截了下去。
　　其实他一直都是最绅士的，笑容款款，穿着西装在那里站得笔直，偶尔会开开玩笑。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真的一丝都没有变么？
　　苏维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她很清楚，她变了那样多，他定然也是变了。
　　和严星罗一同落座，金尔瞿微笑问好。其实他笑起来最好看，眼睛会自动完成月牙形，看起来就像是小学生一样，带着一样的纯真。
　　“这里比较安静。”金尔瞿微微笑着，淡淡说道。
　　苏维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一向好静，还真是你的风格。”
　　严星罗笑嘻嘻道：“你不觉得叫我来你选再安静的地方都白搭么？”
　　金尔瞿瞥她一眼，道：“你还知道，我以为严五小姐一直认为自己很温文尔雅呢。”
　　严星罗挑了挑眉，道：“今儿我偏不吃你这一套，想让我在这种地方吵架丢人，拜托，我还是有脑子的。”
　　“我就说，严斯臣的妹妹怎么说也不会砸自己哥哥的招牌啊！”金尔瞿笑着，看向苏维，道：“下次她再压迫你、念你，你就直接拿她四哥威胁她，这招保准管用，我记着我小时候放假回来，刚一进大院的门儿就见他四哥把她收拾得在那儿哭。”
　　“诶你很长舌诶！”严星罗咬牙切齿地说。5
　　金尔瞿不以为然，和苏维一句一句地闲谈。侍者上前，三人皆点了比较清淡的食物。
　　“这些年你都还好吧？”金尔瞿问道。
　　苏维淡笑着：“还好，虽然读书的时候辛苦，但是似乎工作起来更辛苦。”
　　“那么辛苦就不要做了。”金尔瞿玩笑道。
　　苏维喝了一匙汤，道：“我不做了，怎么养活自己？”
　　“你男朋友呢？”金尔瞿问道。
　　严星罗坐在一旁，全身上下都不自在，直后悔干吗要凑这热闹当这灯泡。眼前这两人你来我往，她完全是被隔离的，多余得要命，要赶紧逃离才行。
　　“哎呀，我忘了，我四哥今天叫我回家，说是有事儿。祖宗哟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你们慢聊，我先走了。”说罢，就提了包，再一转眼，人已是不见了。
　　金尔瞿不禁失笑：“这严星罗果真跟她四哥有些像，雷厉风行。”
　　苏维道：“看来他四哥在你眼中是个颇有才干的人。”
　　金尔瞿浅笑着，缓缓道：“你还没回答，你男朋友呢？”
　　苏维愣了一下，不想他这样刨根问底，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金尔瞿会意似的挑了挑眉，道：“这样啊。看来这些年你真的是忙得恋爱都没有空了。”
　　苏维有些低落，她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在金尔瞿的脸上，看不清他的神色。她轻道：“那姜雪吟呢？”
　　金尔瞿不想她竟会知道，有些意外，沉默了很久，答道：“她不想回国，所以我们就——分开了。”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苏维看着他，定定地问。
　　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仿佛一眼瞥过来，全身就会湿淋淋。烛火下她的眼中也闪烁着火苗，幽蓝的芯子一晃一晃，金尔瞿心里毫无设防，竟愣在那里。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苏维接着说。
　　金尔瞿微低着头，刘海遮住他的眼睛，他道：“因为去耶鲁的时候，我不敢再要求让你等我，后来我怕你跑了，所以就赶回来了。”
　　苏维没有说话，她暗自握紧了拳，忽而抬起头，笑盈盈看着金尔瞿：“你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金尔瞿一愣，随即也笑了：“这不是家里老爷子催么，让我回来相亲，准备给他抱孙子。”
　　“现在父母都是这样。”苏维浅笑。
　　“那你呢？连我一男的都被催相亲，你嘞？你父母还在老家？复婚没？”金尔瞿道。
　　“复婚了。我爸妈倒没有很催。对了，你走后还回去过么？”苏维道。
　　金尔瞿摇了摇头：“没有时间。”
　　苏维有些失望，道：“这几年那里变化很大，你不回去可惜了。”
　　他道：“整个中国变化都很大。”
　　苏维听得笑了起来，道：“那我变了吗？”
　　金尔瞿打量了她一下，道：“从那天你呛得流眼泪这件事来看，似乎没多大变化。”
　　苏维道：“我还害怕你会说我变老了。”
　　其实金尔瞿撒了谎。
　　那年他刚读完了耶鲁的硕士，回国了一趟，却不是北京，而直飞那座伴随他一起长大的城市。正值春节，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他在国外呆的久了，难得见到这样熟悉且热闹的场景，心情一直都很好。
　　一直到苏维家楼下。
　　他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高三的时候，他在这里给了苏维一本宋词，说了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句话，然后匆匆离去。他还记得那时自己手心冒出的汗，已经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在递过那本宋词的时候，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站在楼下，天下着小雪，一粒粒铺洒下来，别样的浪漫。他远远看着，见到一辆北京的车，有些吃惊。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人影从楼里冲了出来。
　　是她。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没有。从车里下来了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目如画。他远远看着觉得很眼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来。苏维和那个男子说着什么，那个男子突然揽过苏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下去，转过身，上了秘书的车，回到了酒店。
　　他问苏维她男朋友的事，其实不是因为那天重逢时突然冲进来的那个焦急万分的人，而是因为三四年前这一场奇异的遇见。他跋涉万里，远渡重洋，并不是为了看她，和她的男朋友。
　　他想得那样单纯，可他错了。
　　苏维看着他，道：“这些年你也没怎么变。”
　　“是吗？”他不置可否。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变了还是没变，又或者变成了什么样子。
　　时间过得很快，苏维说要早些回家，第二天要开会，据说是关于某个国企上市的问题，公司正全力以赴。
　　金尔瞿很绅士地要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只是说：“你那么忙，不会耽误事情么？”
　　金尔瞿道：“哪有不送女士回家的道理。”
　　一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到了苏维住的公寓楼下，金尔瞿突然叫苏维等等。
　　“苏维。”他轻道。
　　苏维愣了一下，道：“怎么？”
　　她还未反应过来，金尔瞿已经吻住她的嘴唇。她吓了一跳，猛地推开他，有些惊慌失措地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