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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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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人》
*HE
*双洁
*古代神鬼
*主受第一人称
*沉默寡言的道士x死而复生的小公子
一
也不知身在何处,身体尚且动弹不得。我只知自己正浑身散出寒意,连指尖都溜着冷气。如凛冬檐下,厚雪层积。
仅有一道温热,是额上顺贴眉骨而下的血。可不待其舐过眼角,又被人抬手捋去了。
眼前光影混映。斟酌片刻,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青年略显苍白的脸。恹恹的,没什么生气。长的倒好看,却看着和活人不太搭边。
他的手同样冰凉,背后依稀透过朦胧的月光。
耳边偶尔惊出三两声鸟鸣,又被几声犬吠盖过了。我头中混沌一片,耳中钻进自己微弱的喘息声,想同他说些什么,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喉中剧痛不已。
青年平静的盯着我,并未向我搭话,可我再清楚不过,自己分明早就死了。
被浓夜吞噬的身躯,比神魂离去的更急。我之前已没有使唤它的本事,如今却重又拖着这副皮肉躺在这里。
“放……放我下来!”
在青年第三次执意将我背起时,我摇摇晃晃的挣扎了下来:“下身既不痛不痒,两条腿好好的,为何偏要你背着。”
他垂下眼帘,只是杵在那,也不见出声儿。若非刚刚他那样固执,我竟觉得即使我再次脑袋搬家,他也只会摆着现在这副死人样子瞧着。
我也杵在这,等着他的回音。
两人僵立许久,半晌,听他道:“你的脑袋是与脖颈分了家的,虽无大碍,新皮难免脆弱。还是暂时少走动为好。”
“……不然呢?”
“容易掉落。”
“……”
我动也不敢动了。
这些唬人的话他应当一开口就告诉我,我想。抢在我问他之前,抢在打头第一句话,就抓紧对我放狠话:“若不听我一言,你的脑袋会再次落地!”
那我岂非一开始就顺从的伏在他背上,同现在一样,还省去不少功夫。
二
青年稳稳的背着我走,直直走出山林,竟半分疲态也未见得。我心中惊讶,搭话道:“既是你救了我,可便将名姓与我一说,我好记个恩情。”
“你不必知道,”他道:“恩情谈不上。你是我从阴差手里拐出来的,只跟着我不乱跑,便算是报恩了。”
这话说的,好像阴司是个权富随意提人的腐衙门。
许是因为先前的遭遇,他这回提早同我放了句劝言:“万不能唤我。”
“你若叫了我的名姓,咱二人便能通通去给阎王爷磕头了。”
我应了声,又开始问他些不着边的事儿。他也不答话,偶尔脚下一个不仔细,不轻不重的颠我一下。乖乖,这可是新脑袋啊。我于是一个猛颤,两手飞快的将脖根捂住。
一程慌乱,也不知他到底有意还是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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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我随他回京城,做个生意场子的下手。他竟是从商的,半点也瞧不出来。说是从商,只不过守着个杂物摊,偶尔瞧瞧账本,拾掇拾掇物件儿。一日挨着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起初便隐约觉得,他并不用靠此过活,至多不过为了给自己安一个头衔。而后才知,确是如此。他这破摊子摆卖的东西,是要高官王侯低三下四来求的。
珍宝金银,倒不衬。他手底只卖一物,哑人。全尸一具,千恩万谢的送来,再送回去时,便活了。
买哑人,需得认主订契。还的是哪儿条魂也不能细究,总之人是又活了。那样多的银钱,也不过是买一个天意罢了。
这是私扰阴阳的生意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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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算是个活招牌。
在店中来回跑窜,不乏遇着客问,呼作哑人,莫不是舌头丢了?那时为表达我的诚恳,我大方的张开了嘴,朝客人开始晃舌头。大约是怕我像话本中写的那样,一口就撕扯下他的左耳吞吃入腹。那位爷险些叫我唬了半条命去。
于是我身上又多了个条令——不得唬人。
想也晓得,那人心里不知要骂我骂几个时辰,但我不与他计较。毕竟我确确实实算不得活人,再说些不中听的,一缕幽魂,是无甚本事与活人计较的。
三
眼看回魂儿一月有余,清闲无束,着实好没意思。
我并非没想过离开这里,毕竟也可算得重活一回。救我的那位,暂且称他是个小阴官。当我委婉的向阴官儿提起此事时,他未加阻拦,只风轻云淡点头道:“可以。”
“你今日动身,三日后,我再去为你收尸。”
……要我说,这阴官儿从来都应该将狠话放在前面,省得我哪一日便又无意间将自己带去了阎王殿。白废了他的术法,折的那些命。
光临此处的,牵扯大多不少。来往事故杂乱的的令人惊叹。
有世族来求独子性命,因族中刻板势利,无人说理,逼得这根独苗掐了自己的活头。
也有人来求他结发的夫人。因他红光满面,前几天才抬了第八个眼波盈盈的小妾进门,夫人一怨闷了,倒了也未解,这便撒手去了。他心念夫人,想叫她认认府中新来的姊妹。
他怕是未细听这儿的规矩,让哑人认主,是要折寿的。主折几年,哑人便活几年。这坨烂肉,自以为堆金累银便能踏什么通天梯,却不想,人如何能高过天去呢?
若非阴官儿在边上坐着,我不知要一手卸去多少个猪头。
有些人是要早死的,我也算看的真切了。凭什么我的头颅滚地发响,兽皮腥臭仍在他们身上披的稳当?
往常来客,总是命管事的男子谈事。今儿个稀罕,坐了片胆大的玉叶儿。
抬来的尸首被搁置在手边的软塌,仅一条薄毯覆身,依稀有血污。她并不惧,只手接了身边小侍递来的茶盏,坦然道:“我从不忌这回魂改命一说。”
“这人能活,折多少年都行。”
阴官儿扫了那榻子一眼,该是心下了然了。他斟酌片刻,直言道:“人虽能活,我到底不是神仙。这伤口治是要治的,疼也还是要疼的。这样多的损伤,只怕醒了也要再疼去半条命。”
“你当真舍得么?”
玉叶儿秀眉紧蹙,一双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半晌未作声,才听她咬牙狠声道:“活过来便好……能活过来便已经是好了。”
“倘她活了,我定携黄金万两,上门来迎……折多少命都可,将我半辈子掠去了也给她!”
嚯,我真真少见这样的女儿家。眼底刻了悲戚万刃,却爱意满盈。
四
打前几日开始,来的人嘴便越来越碎了。念念叨叨,却无一敢高声。毕竟事关帝王,本国之治。
阴官儿虽有些本事,却不是人官儿。我又是个死人。应是无人倾叹,他们总愿意同我发些我没听过的牢骚。
一来二去,我也听的有些明白了。说是什么本国疆原辽阔,四季润泽,却无一方霸主看守。故常有敌国带兵来犯,战事连绵不绝。
而皇帝偏是个昏庸无能的种儿,从不发圣上慈悲。满心妄图一步登天,位列仙班。宫中那道士佛僧倒请了不少,宝贝儿似的供养着。国兵却无人管训,懒散弱势,一个赛过一个。
满朝堂,独一将门愿庇佑百姓屋檐,虽未必忠君,却世代忠民。自前朝抚军大将军张世秋被刘帝凌迟,四方将士皆为其女张卓统领。
血肉身作钢刃,割万家不去之寒。
这几日听的混事儿更多。这狗皇帝,既不令人援她,又辩言国库亏空,征不来军饷。张卓死时身中十六箭,听说人抬回来时,已经活脱成了刺猬。
但他们消息应当听的慢,我估着人都埋了,他们才刚知这死人抬回来了。
难怪这里这样多的猪头,也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真真见了鬼了!”
我被吼得眼前直打旋儿。
这不知是第多少位同我感叹的客人。他拍了拍桌子,很是叹服道:“我们分明瞧那张卓刺猬似的被抬进府中,如今竟活了!换了个人似得。”
你上哪儿瞧见的,我都没瞧见。我心里暗自腹诽。
“他真是本事大,能通了天了!”
……得了得了,我们这门槛垮了那样多横着进来的,我也不知到底哪个是张卓。
若让我问阴官儿就更没谱,他不爱同我说事儿。只爱同我并两个位儿挨着坐。也不喜我多言,觉得我聒噪。两人闷声待在一起,他竟比我更像死人。
遂我最同他独处时最不自在。
五
阴官儿不常找我交谈,却常常问我夜里是否做梦。我这死人的脑袋,浑浑噩噩的,再也碰不着托梦的神仙了。
再说,也当真没什么好梦的。难不成还能梦见自己尚活着呢么。
阴官儿听见我这样说时,总是沉着脸。一次两次,我才猜想出他大概是有些难过。于是思索再三,还是不再这样挖苦自己。
难得他对我有些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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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再重瞧人间,心境是大不一样的。
支撑我的,维系我存在的再不是血亲先祖,空荡荡脚踏黄土,只能透彻的瞧向这个人而已。我占了他的命,才继续苟延残喘。
我虽瞧不透阴官儿到底如何看我,他却已是我指尖惟一条缠绕人世的线。
只是我也不会同他这样说,他总嫌我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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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许久未见,这玉叶儿又来了。难怪阴官儿叫我起了个大早。
兴许今日她是扮了丫鬟悄着来的。此时两颊涨红,右手也攥了个小姐的手。那小姐比她高些,脂粉小饰,却难遮面容英朗。
她神情无辜,却手有腥气。若我没猜错,这女儿应是能一枪挑了我的头。死人是怕杀气的,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缩在阴官儿身侧,啧啧称叹。
好厉害的小姐。满身要命的伤,却这么快便已活蹦乱跳了。
小姐虽凶,倒没什么要同我们说的。只是玉叶儿攥着她的手发慌,眼中水光遍布。瞧见阴官儿来了,便已嘴唇嗫嚅着,几步上前嚷道:“既是复生,她怎得不认得我!”
“过几日便好了吗,又要待到何时?”
阴官儿接了一通问,只开口疑道:“你怎知她是张卓。”我心下一惊。张卓原是这位儿抬来的呀。那时毯子遮着,我这死人脑袋也不灵光。
玉叶儿蹙眉道:“抬来的是她,抬走的是她。虽不记事,可这一鼻一眼哪儿不是张卓!”
“这身子当然是张卓的。”阴官儿瞧她,眼中似有悲悯,道:“我早同你讲的明白,天下这样多的孤魂野鬼……”
话音落了,玉叶儿也不由面色发青:“回来的竟不是卓姐儿么?”
阴官儿思索道:“领回去再瞧瞧,若能记起你丝丝好处,那便是张卓。不是便不是了,再没甚法子了。”
“逆天改命之难,我早同你讲得清楚。”
六
原来是没寻到正主,我心下了然。
求一个哑人是要折寿的。一不留心,半辈子便转手送出去了。并非可以草率的事。但要死要活求来的,不是心心念念渴求的那一位,也并非是稀罕事儿。
我也问阴官儿:“你原先同我相熟吗,否则为何救我?”他却只是垂了眼脸,神色淡淡道:“想救便救了。”
我踌躇半晌,又问:“我是你想救的那位吗?”阴官儿则抬眼瞧我:“一定是的。”
说来也稀奇,他当真少有这样笃定平和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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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客少,竟又碰着了之前那位爷。他嗓门儿奇大,我如何也忘不了。
我正翻着账本,便听他低声将我喊近,又嚷道:“你晓得么,同将门那张卓极好的沈家小姐,前些天自己吊梁死了。”
“那小姐一死,张卓的魂儿也没了。两人竟是前脚接后脚的功夫儿。”
我将账本随手一甩,疑道:“张卓这脾性,若回了魂,应是早回了军中。你怎知她死不死的?”那人一拍大腿:“嗨,我同你说吧,那张卓活过来后换了个人似得。莫说是去军中,恐怕见个生人还要哆嗦。”
“天妒将才,二十又几便被剔了英骨。叫她往后尽是舞墨针绣,活便不如死了好。同许家似的,这狗皇帝早容不得才臣忠将了。”
我更好奇道:“许家?”他瞧我一眼,也惊道:“满门抄斩那许家,你竟不知,你还知道些什么?”见我蹙眉,他又拍拍头了然道:“你话这样多,常叫我忘了你也是才回了魂的。”
“罢了罢了,皆是旧人旧事,不提也罢。全怪许家那丧德的儿子而已。”
他只随口说了两句,便闭口不言此事,似是忌讳些什么。不论我再怎样问,他也不同我细说了。叫我听的好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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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阴官儿晚归,也不知他又往哪儿去。我乏的很,便早早上塌眠了。阴官儿这两日尤其抽不开身,也不知在倒弄些什么。
七
我一向眠的沉,今夜却觉有人唤我。她推搡了我几下,应是个丫头。我一手挥开她,又听那丫头嚷道:“少爷,莫再眠了,莫再眠了!夫人唤你。”
我打定了主意不理她,却硬生生睁眼坐起,双唇紧抿,任她为我着衣。
这身子不大听我的话。我困的很,可他步步利落,十足的有精气神儿。
他推门出去,绕过诸多石水秀景,去了前厅。座上两位,应是父母亲。二人身侧各候了三四丫鬟,正柔柔向他行礼问安:“大少爷。”
他跪安道:“父母亲安。”
我隐约觉得,应是不必跪的。可他似已习惯了。况且虽是跪着,腰却挺得直。面上恭敬,内里却不见得。默了片刻,听那母亲淡声道:“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听你父亲说,你将那道士的养子抓来了。为何不将那道士带来?”
“那道士早死了。”他淡声应道:“再过几月,待圣上诞日,父亲将那人献上便好。”
父亲插话道:“约摸等不到那时了,至多不过一月。圣上性子愈发躁了。”
他垂眼思索,面上忽露出些焦虑道:“再等一两月罢,父亲。虽是养子,也未必承了那道士的本事。这人若没什么神通,我许家仍要落个死字……!”
他眼中好愁,却神情稳重,难怪身为长子。
“我这些日去瞧瞧他,且待我瞧出他是真是假,探探他的虚实。”他说着,便行礼起身走了。一脚跨过门坎,才听母亲道:“儿子说的是。”
他目不斜视,一路却净是入耳些尖言晦话:“分明不是夫人骨血,竟也被接回来做大少爷。”
“谁又知他亲爹是不是老爷呢?”
“这可难说。”
……
他抿了嘴,面上笑意稳筑,道:“这样多的闲话,不若我领了你们去和夫人说?”丫头们正是兴头上,此时叫他一唬,赶忙叩头讨饶。
他眼底极寒,心中钻了一股风。
八
这风也将我的困意都冻住了。虽说世上从无感同身受,我却同他一样难过。不待我再多想,他已张口唤人,领了他往那人的住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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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园子僻静,一路上半点生气儿也寻不到。领路的小侍候在园外,他面色仍冷淡,推开那内屋的雕花木门后,语气却忽然蛮横起来:“我进来了!”
这屋子背日,拓窗又拓的少,屋中不甚明亮。他试探着迈了两步,才瞧见塌边坐着的人。
那人瞧着比他年幼几岁,正是少年渡向青年之时。面上冷淡,一双眼又黑又亮,眼神极锐。此时薄唇紧抿,蹙眉瞪他,又不免显出了几分稚嫩。
他还未开口,但听那人寒声道:“你来这儿作甚。”他眼神活了些,回道:“我想来瞧瞧你,还干着你管?”
那人又冷哼一声,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可别是被打发来询问我那养父。”他坐在塌边,翘着腿道:“我同他们说,你养父已死了。”
那人流利接道:“是死了。”
“你说什么?”他忽然大惊道:“他怎会死?我不曾违背许你之诺。我分明派人将他送出了京城。”
“我算的。”那人平静道:“他命数尽了。”他挠着头,挖苦道:“既他本就将死,你何必同我相商,以你换他。你也是个傻子!”
“他养我至今,是天恩。”
“我本是凶相,命定早亡。死也绝不会让他死在我手里。何况我已死期将近。我也从不怕死的。”
“你知道什么!”他声音尖利,昂首怒目道:“死还能是什么好事儿?”
那人直直瞧着他,丝毫不为所动道:“便是你将我送去皇帝那儿,我也不会为他返什么魂。号为天子,也不过肉体凡胎。”
“死了就是死了,人死魂去,怎是我等可叫回来的?”
那人说话时冷硬决绝,似是当头送了他一棍。门外传来丫头传唤,要少爷离开。他眉头拧着,来回踱步。
半晌,才听他冷哼一声,低声道:“……错不在你。”
他一脚踹开门扉,口中骂咧着,却很快又在园外噤了声,步伐沉重的走远了。
九
心底才要磨平的棱角又被狠削了一刀,疼的他锤胸不语,疼的我后脊尽是冷汗。风一吹,凉的汗毛乍起。
我喘着粗气,睁了眼。
兴许是托梦的神仙真瞧我是个死人,便将我略了不记。我当真许久不曾做梦。
这一梦便到天破晓,若非凉风催我醒,怕是仍溺在里面。我挣扎着坐起,才舒了一口气,余光又瞟见自己身旁睡了个人。又唬了我一下。
我虽下过地府,却没记着鬼怪的样子,我这心里,还是暂且将自己看作活人的。
我伸手将阴官儿推到一边儿去,瞧着他眉头紧皱,十分不好受。思索片刻,又将他推醒了。
他睡眼朦胧的瞧我,嘴里碎碎喃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怔愣着,又见他一弯胳膊揽过,将我死死揽住,又这样眠了。眉头紧蹙,双唇抿得好苦。
我眼睛溜溜转了转,左思右想,也未再打扰他。他呼出的热气儿搔着我前额,可我自身冰凉,全然不被这热度沾染。
是了,我早就是死人了。
我心下猛的一窒,阖眼再不去想了。但困意如何也不来,他又将我揽的近了些。
我这才听清他的话。只听他喃喃道:“闭嘴…聒噪……”
嗨呀,气死我了。我一脚将他的鞋蹬出老远。背对着他躺下了。已然阖了眼,却眼皮子都气的打架。
怎得梦里还得讨他的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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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再次醒来,阴官儿已没了人了。
今日仍有客来。我倒是四处乱窜,却如何也寻不到阴官儿的的影子了。我是活尸,又不是妖精,还能替了他去找阴司老爷的事儿不成?
寻了半晌,干脆挂了牌,也撒手不管了。
歇了歇了,神仙遛弯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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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房门口蹲到半夜,才瞧见阴官儿归来。看来人脚步踉跄,我猛的一惊,便急忙起身去扶。他动作稍缓,扭头瞧见是我,又默不作声的同我一起进去了。
唇色发白,满头虚汗,可不是那恨人的阴官儿吗。
我估着,他又预备什么都不与我说了。遂也不开口问,只同他坐在塌上。二人相对无言。
虽没有通天本领,但他神通不小。也不知今日摸去了什么鬼窝儿,落的这么个落魄样子。我想问:“你我性命相连,为何却什么都不与我说。”
但我是喊不出他这名字的,哪怕一个音儿,便要头疼欲裂。我也不知他的名姓。哑人喊不出主人的名字,说是怕叫阴差听见,便封住了。
若死命儿的喊出,这哑人便会作废。肉身沾了银差魂钩的阴气,也万万不可再用。
十
我强提了笑,开口打趣道:“病殃殃的,可别我这死人还活着,你倒比我先死了。”
他又禁不住重咳两声,低声道:“再过几日,你便可以走了。”我胸口一滞,气氛忽变得又闷又涩。
他一双眼仍然黑亮,却有些浑浊了。我心中风雨大作,禁不住咬牙骂道:“走什么,我往哪儿走?”
“再这样同我说话,瞧我也掀了你的头。”
我这人一向好脾气。心里虽爱嘀咕,却不太反驳他人。如今一句厉话,也将自己震了一下。想来我眉眼凌厉,这一嗓子,定然有些慑人。
可阴官儿却忽然笑了,他明明嘴角总是抿着。
我更气恼:“笑什么,傻子似的。”
阴官儿被我的火气儿一烧,反倒困意上涌,踉跄着解衣上塌。瞧我仍僵在那儿不动,眉头拧着,又伸手将我拽到身侧:“你再给我渡些死人气儿,我便能再活的久些了。”
瞧瞧,瞧瞧!这厮说的是人话吗!
我本不欲睡,却觉他念喃了什么,又直将我拖入梦中。
-
“这种时候,你竟也睡得着?”
仍是有人在梦中扰我。也是在扰他,他手肘一滑,便惊醒了。两眼瞬时一片澄明。
才睁眼,便入目一众眼熟之人,数目相对,神色怪异。想来又是在前厅,这次倒热闹,四座满宾落坐。父母亲仍在上座。四周净是兄弟姊妹,几人为伴,却与他最是不亲。
只听他解释道:“父母亲体谅,儿子近来疲乏。”四下破出几声窃语,他充耳不闻。
“其他人莫要出声!”
父亲厉声道。
“爹,留那人在府中多晦气!只怕就是他咒了祖母!才叫祖母……”
“叫祖母怎得?”他扭头对没了话音儿的姊妹叱道:“老太太归天本是神仙召去,岂容你与父亲胡言?”
“怕不是你着了那东西的道,竟要向着他说话!”
“即便他清白,圣上也等不得了。再过几天便将他送进去,保我许家安宁。”
……
头中昏沉,他又睁开眼。
那人便坐在他边上,道“他们将你关进来的。”他心下明了,猛的一脚踹空,又轻巧叹道“你若进宫去,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他语气轻快,似乎自己仍然同先前那样,是嚣张得意的踹门进来的。
“你娘下手好重。”那人瞧他腿上青紫,蹙眉道。
他禁不住乐道:“她是哪门子娘,我娘早化了灰。”那人也笑了:“你娘若未化灰,将她尸骨寻了给我,兴许我便能让她活了。只是要折你的命。”
十一
“许回雁,你要她活么。”
“可别了,你这高招还是留着吧。”他疼的倒吸气儿,却仍笑嘻嘻摇头道:“你不明白,有时活是比死要难千倍万倍的。”
“唉,可我盼你能活的。你该活着。离这儿远些,别再叫人捉回来。”他眼睫轻颤,得意凝在嘴角,又逐渐褪去。
“若你活着,再也别来这儿了。”他嘴唇嗫嚅,两手在空中滞留着,终还是将那人揽住了。
手肘上也有些伤,未经处理,已粘连在衣角。可他搂的太紧,血腥位儿都从身上散了出来。那人沉默着,偏头凑向他耳边。呼着热息的唇绕过耳垂,划过面颊,磕碰的缠上另一双唇。
他还想同那人再说些什么。可他只是沉默着站起来,推门去了。门外月光朦胧,又将他抛入晕眩之中。
-
“你将他放跑了,是不是!”
“少爷……这杂种将他放走了!”
族人被天旋地转的恐惧淹没,面露凶色。他被拎着跪倒在父母亲脚下,稳声道:“……儿子不认。”一如从前那样,大少爷应当有的沉稳语气。
他喉中辣痛,禁不住又咳了两声,重复道:“……儿子不认。”
他侧倒在地上,脑中冒出了母亲死时的模样。指尖微动,便又牵出大片疼痛,他叫这痛楚刺的不甚清明。
他想道,母亲本是好人家的女儿。父亲曾英明豪爽,将所谓为官之道踩在脚下。
这人本是不惜命的。如今却已彻底脑子昏了,连这点儿道理都想不明白。
即使将满城人命都给那狗皇帝献上又如何呢?解他一时之渴,还能缓他一世之饥么?脚下横尸遍野,许家便能活的稳当了么?
……真是糊涂了!一个两个的,都糊涂了!
他终于对这家族掀起了最尖锐的厌恶,禁不住直声唤道:“爹,爹。”
“……圣上已视前朝旧臣如草芥,一念便可将你我九族尽诛!你将那人献上又如何,你将千百个神通大能献上又如何?”
他口中唾沫混着腥血,狠啐道:“你可真是糊涂了!”
“许家,命数将尽了……!”
十二
刑场人声喧沸。他被摁在铡刀下,心中却无比沉静。耳中尚闻姊妹哭叫,母亲在身后尖声咒骂道:“都是你!败门不孝!”
他笑着扭头讽道:“你算哪儿来的野娘?”他并不为死而感到怯懦。只是眼中总是映着一张脸,如何也挥不去,叫他无比难过。
人群中难已辨别他们在嘲嚷什么,他禁不住伸左右张望,果然没有错过少年的眼。那一双眼又黑又亮,不染半分污浊。眼神极锐,可最是温柔。
他瞧着那人,笑意更深,甚至想伸手抓去。
……
一梦绵长,我颤抖着睁了眼。
阴官儿并不在身侧。我慌忙趿了鞋去寻。这才起身,便见他站在窗边。我头中思绪团麻,踉跄着走到他身侧,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半晌才憋出一句道:“你竟已比我高了。”
他回头瞧我,似是叫我逗笑了:“原先并不比你差多少。”自我重返人世,他甚少对我笑。可他也确实只对我笑。
他伸手揽住我,像从前我揽住他那样,又将脸埋入颈窝,于是我才发觉,他竟哭了。他叹道:“那样多的孤魂,我哪儿去找你。”
我终于回搂住他,嘴里却止不住的念喃道:“你若将命白给了别人可怎么好,那不是白搭了!”
“傻子!”
他蹙眉吻上我,恨不得将那两个字吞下腹中。他总是抿着嘴,总是这样,可他的唇其实并不苦。柔软温热,让我也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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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狗皇帝的国灭了,我们该去哪儿过活?”我思索道。
“去哪儿都好。”
我翘着腿坐在塌边,瞧了阴官儿半晌,又坦然道:“虽说记起了我的大名,你的名姓我是真真忘了。”
“难不成,往后只可喊你阴官儿了吗?”
“阴官儿……?”他眼中忽沉的慑人:“我从不知,你私下里是这样唤我的……”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