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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拉稞德(五) ...

  •   第四十章拉稞德(五)

      赐冠礼大厅乱成一团。
      继太子妃和侍女们只顾尖叫,老臣们乱了手脚,倪雅迅速将莎兰与众人隔开,让部下去叫医巫。她不知拉稞德如何瞬间从皇太子面前转移,接住莎兰坍塌的身体,只知莎兰脉搏仅靠拉稞德的心脏按摩勉强维持。
      你不能死。
      医巫来了。
      抢救及时,莎兰很快恢复自主心跳,无人敢大意,先将她安置在女侯爵的宫中小苑。医巫与拉稞德商量多时,又讯问了莎兰的侍女,最终呈报拉汶德皇帝及继皇后,莎兰无法主持赐冠礼,烦请女侯爵接任。
      “怎么回事,”拉汶德皇帝在继皇后的小客厅伸了伸老腰,“不是说那姑娘最近挺好么,怎么心脏说不跳就不跳了。”医巫和拉稞德交换了眼神,沉默。拉汶德皇帝看了看四周,立即明白是继皇后碍了事:“你放心休息,赐冠礼有女侯爵。”继皇后看了眼拉稞德,行礼而去。“说吧。”拉汶德皇帝给自己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坐好。
      医巫见拉稞德同意他来解释,深深叹了口气,缓缓道:“女爵妊娠不足两月。”
      拉汶德皇帝挺直身子,轻握扶手,目光灼灼:“她自己知道?”
      “尚不知,”医巫低头,“风明城活动频繁,女爵所受魔咒吸食生命力,月事不紊已一年。”
      拉汶德皇帝靠回椅背,双手相交:“那就简单,处理,让影卫彻查。”
      拉稞德放眼窗外。
      阴云遍布,大雪降至。
      她真的不知道么?
      “拉稞德,”纳安帝国的皇帝在叫他。
      拉稞德低头:“是。”
      拉汶德皇帝盯着拉稞德灿烂的金发,终究选择压低声音:“那姑娘身上有魔咒,没法生育。上一个不也是……”
      拉稞德没抬头:“臣明白。”
      拉汶德皇帝抿了嘴,扭头不再看拉稞德:“女爵病重,年底那么多事恐怕难以承担,交给女官们吧。”
      “是。”
      拉稞德与医巫退下,在宫门大厅遇见皇太子夫妇,继太子妃身边乳母抱着包裹严实的婴儿,两人有说有笑,竟颇有夫妻情深的模样。“小叔叔,”皇太子亲昵地向拉稞德打招呼,“女爵身体如何?那时候我也是吓傻了,只顾着发愣。我能帮上的尽管说。”
      “谢殿下,”拉稞德平静地行礼,“继太子妃安康。”
      “小叔叔安康,”继太子妃红了脸,羞答答地道,“兰妃姐姐突然病倒,我想带小皇子去探望,不知是否合适。”
      “谢继太子妃惦念,莎兰病重,怕是很长时间不能见客。”
      继太子妃惊讶道:“那么厉害吗?姐姐能参加年末宴吗,我特别期待她今年的装扮。”
      皇太子提醒妻子:“小叔叔还要回去照顾女爵,我们不要打扰了。再说你不是来给继皇后看小皇子的么?”
      继太子妃立即笑颜大展:“小叔叔,我的孩子已经能抬头了,可厉害啦!”
      拉稞德不愿再做纠缠,带着医巫离去。
      莎兰醒来一改之前食欲大开的模样,难受得喝水也有呕吐感。女侯爵将大部分工作交与倪雅姑姑和莱德将军夫人,尽可能在莎兰身边照顾。医巫没明说莎兰病因,可她是有过孩子的女人。她能想到,别人也能猜到。以女侯爵对拉汶德皇帝的了解,这孩子留不住。
      “夫人,”拉稞德悄声来到女侯爵身边,“莎兰怎样?”
      女侯爵让出床边的座位:“吐了几次,刚睡着。”
      拉稞德无声而座,轻抚莎兰右手。
      真是长大了,一眨眼,那么小的男孩子,变成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女侯爵从拉稞德的神情已推测了大概,医巫更是个藏不住的,这两人从拉汶德皇帝处来,没能带回好消息。
      莎兰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拉稞德?”
      “口渴么?”拉稞德轻声问。
      莎兰想了想,点头。拉稞德接过女侯爵递来的柠檬水,扶着莎兰喝了小半杯,拽过靠枕帮她稳住身体:“陛下准了假,我们可以回你的庄园过年,年底那些事情不用管了。”
      女侯爵经历过大风大浪,面色平静,心里已经凉了大截。皇家血脉无论是否留下,时间地点,怀孕女子均有详实记录,需要宣告其正统性。秘密处理意味着拉汶德皇帝不打算承认这个孩子的身份——拉汶德皇帝到底是不满意莎兰,还是不满意拉稞德。
      窗外已是鹅毛大雪。
      医巫端来热气腾腾的汤药,拉稞德接过,吹了吹,送到莎兰嘴边。
      莎兰怔怔地瞧着拉稞德,哑着嗓子问:“这是什么药?”
      医巫抓住自己袖口,他医治莎兰多年,这是莎兰第一次质疑给她的药剂。
      拉稞德不管汤药还烫嘴,自己喝掉大半:“补血的。”
      莎兰垂目,就着拉稞德双手,将剩下喝净:“我们什么时候走?”
      “赐冠礼结束就走,好好休息,下雪不能骑马,我们坐车,”拉稞德将空碗交给医巫,递给莎兰清水漱口,“倪雅和夏洛德侯爵留在王都,只有你和我,医巫过去。”
      莎兰将散开的银发挽至耳后,歪头看拉稞德:“那没几日了。”
      莎兰那么期待同自己回庄园小住,如今这不咸不淡的样子让拉稞德不由得焦虑起来:“想带的东西让下面人准备,忘记也没事,可以随时让他们送过去。”
      莎兰顺从地点头。
      拉稞德在内心松了口气。
      “必须去吗?”莎兰问道,面色平静。
      女侯爵觉得自己心脏要停跳了。
      拉稞德皱眉,压住内心烦躁:“已经定了。”
      莎兰抬头,直直地看着拉稞德眼睛:“不能留下?”
      这句话可以理解成太多意思,但无论莎兰问的是哪个,回答都是否定。莎兰平时从不多问为什么,也不缠着拉稞德撒娇胡闹,可以称得上对拉稞德百依百顺。此时突然露出这般逆反的模样,让拉稞德无名火起,板起脸生硬地回答:“不能。”
      即使乌彬别莎最得意时也不敢同这样的拉稞德顶嘴,莎兰却不依不饶地再次问:“不能?”
      拉稞德皱眉,修长的眼角带了狠意:“不能。”
      泪水毫无征兆地自双眼垂直流下,浸湿睡袍前襟和被单。莎兰并不在乎奔涌而出的液体弄花自己如玉的面容,双手护住小腹,看着拉稞德,颤抖道:“不能?”
      拉稞德已经很生气了,仍耐着性子冷冰冰地道:“不能。”
      莎兰傻傻地看着拉稞德,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人长的什么模样,终是问道:“为什么?”
      “问这有什么用?”拉稞德愤怒地起身,“你是想知道是陛下不让,还是我不想?结果有区别吗?”
      女侯爵赶快从另一侧拉莎兰,然而莎兰挥开她:“我想知道,对我很重要。”
      “谁在乎你怎么想!”拉稞德随手打掉了梳妆台上的什么东西,“乌彬别莎都不这么烦!”
      莎兰愣了。
      “好好吃饭积攒体力。”拉稞德抓住自己右手恶狠狠地瞪了莎兰,摔门而去。
      莎兰拒绝女侯爵递来的手帕,用自己衣袖胡乱擦了下脸,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捡起被拉稞德摔在地上的机械座钟。钟体裂开表盘脱落,上面可爱的小鸟被摔断了翅膀,色彩飞散,露出下面斑驳的金属。
      拉稞德曾小心翼翼地摆弄它。
      那时候阳光照在他金色的头发上,屋里很温暖。
      莎兰瘫坐在地,试图将座钟碎片一点点拾起。
      零件已经摔断或变形。
      累了。
      扔下碎片,莎兰仰头看医巫:“我可以回玫瑰宫吗?”
      女侯爵扶起莎兰:“外面雪这么大,今天在这里休息吧,我们换个房间。”
      莎兰摇头:“谢夫人,殿下让我离开,我应早些备好。”
      医巫急道:“少主人有他的苦衷,而且……”
      莎兰打断医巫:“请不要说了,您不能为缓解我的心情将自己置身危险。”
      “可……”
      莎兰笑道:“我要更衣了。”
      摄政王府的女爵在赐冠礼彩排时突然病倒早就传得众人皆知,拉稞德在宫中收到无数慰问,婉拒了各路探视,终于在继皇后宫中晚餐时获得片刻安宁。这日晚餐桌上只有继皇后和他二人,拉汶德皇帝不在,继皇后难得和拉稞德单独晚餐,准备了满桌孩子喜欢的食物。
      拉稞德心里烦,继皇后当然知道。
      而且和那个银发姑娘有关。
      拉稞德幼时遭双生女巫虐待,毒杀女巫后数次自杀,拉汶德皇帝亲自出手才将他勉强捏成人形。这孩子天生魔力惊人,认知与常人不同,鲜有世俗事务烦扰他心思。凡人在乎的金钱、地位、权力,甚至美貌和长寿,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但这并不代表拉稞德没有心,相反,他拥有对于皇室成员过于温柔善良的天性,否则怎会救夏洛德侯爵性命、保护倪雅。
      拉稞德深信自己毒杀生母乃十恶不赦,进而引火自焚,换做皇太子定不会这般选择。只有善良的人会认罪,这道理继皇后还是菲亚吉的公主时就懂得。
      拉汶德皇帝将随身短剑交出的瞬间,继皇后就知道这个男人她绝不能放手。
      拉稞德已经给了那银发姑娘他能给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惹拉稞德不开心。
      “继皇后不问莎兰病情么?”拉稞德放下餐具,疲惫地看金发女子。
      继皇后笑道:“整个皇宫都传开了,还用我问?那些没眼力价的,没完没了烦你还不够?”
      拉稞德扯起嘴角:“的确烦了。”
      继皇后亲自为拉稞德布菜:“天气这么冷,暖暖胃。”
      拉稞德犹豫片刻,还是坦白道:“赐冠礼结束,我带莎兰去封地。”
      继皇后不甚在意地道:“挺好啊,你也和战士们许久未见了。”
      “……不去公爵城堡,住在她的庄园。”
      继皇后放下餐具,皱眉道:“这,是不是不大合规矩?”
      “陛下恩准了,对她身体也好。”
      继皇后担忧道:“……她这样体弱,以后能照顾好你么?”
      拉稞德缓缓抬头,眨了眨眼:“我不需要照顾。”
      诡异的沉默降临,拉稞德埋头吃饭,继皇后盯着桌上食物。
      拉汶德皇帝来了。
      “我说今天怎么早开饭,”拉汶德皇帝满意地看拉稞德,大咧咧地坐上主位,“小夏洛德侯爵没来蹭饭?”
      “他还在忙。”
      拉汶德皇帝心情不错,对侍从道:“让厨房给夏洛德侯爵他们送几个菜,”接过继皇后奉上的热饮,“聊什么呢,加我一个。”
      继皇后翘起嘴角:“拉稞德又忙又累,光顾着吃呢。”
      “今年是忙坏了,”拉汶德皇帝见满桌菜肴半点拉稞德不爱吃的蔬菜也没有,不禁拍了拍继皇后的手,“想要什么奖励,随便说。”
      拉稞德困惑地皱眉:“奖励?”
      “不急,想到再说,”拉汶德皇帝尝了口羊肉,赞许地向继皇后点头,“我平时怎么没吃着这么好的肉食,你偏心。”
      继皇后笑了:“陛下胡说,不就是今日没等您回来开饭么。我做个蒸蛋赔罪好不好?”
      拉汶德皇帝眼睛转了转:“再加个。”
      继皇后咬着嘴唇娇嗔:“我就会做那么几道菜。”
      “再加个。”拉汶德皇帝不依不饶。
      “好吧,”继皇后轻叹,“那就劳烦陛下多等等,我做豆腐皮包子。”
      豆腐皮包子,是用豆腐皮包上各种蘑菇、蔬菜、黑猪肉或者羊肉、虾,加上油、盐、姜丝、糖、麻油蒸成。纳安人本来没有吃豆腐的习惯,豆腐皮更是闻所未闻,这道菜是继皇后少女时代在世界树圣殿习得,按照拉汶德皇帝的口味改良,拉稞德也很喜欢。继皇后经常改变其中蔬菜哄骗二人吃蔬菜——不喜欢吃胡萝卜的可不只是拉稞德。
      女主人离开,更加沉重的寂支配了餐厅。
      拉汶德皇帝抿了口佐餐酒,抓着餐巾:“当年继皇后比她难多了,没有过不去的坎。”
      拉稞德知道拉汶德皇帝指的是继皇后所生三个女儿皆死于皇太子及生母手中,可继皇后最后得到了,莎兰却永远只能失去,连抱一下都是奢望。
      拉稞德不知道如何面对莎兰。
      说什么?
      做什么?
      看着她喝下毒药,静静地等她流干鲜血?
      那么多血。
      在江宗山,已经鬼门关走过一遭,这次能挺过来吗?
      拉汶德皇帝说的没错,莎兰的身体连普通孩子也难以留住,何况这个孩子已经确诊帕波森综合症——胎儿魔力过度强大,稚嫩的□□无法支撑,只能掠夺母体魔力与生命力的综合症。世界树圣殿的血脉容易出现这种患儿,且具高度遗传性,拉稞德发病时胎龄不满十八周,这个孩子发病更早,更难存活。
      拉稞德活下来是双生女巫召唤了魔神的魔力,还用自己身体将他抚养至足月。而这种方法只能用于世界树圣殿的族人,若是莎兰有亲生姐妹,还有希望,但她是孤儿。
      江宗山地下的月神像。
      泪石镜子里的月神像。
      莎兰被抛弃在雪地里时,还是刚出生的婴儿。
      “……奖励,”拉稞德抬眼看拉汶德皇帝,缓缓道,“什么都可以?”
      拉汶德皇帝放下酒杯,颔首:“说说。”
      “……还没想好。”
      拉汶德皇帝警觉地眯起眼,除去幼时虐待导致的精神不稳,拉稞德是个优秀的学徒,能干的部下,比皇太子更懂得察言观色,也更舍得对自己下狠手。这些都是拉汶德皇帝非常欣赏的品质,是高位者必备的才能。然而如莱德将军所言,拉汶德皇帝非常宠爱拉稞德,在拉稞德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宽容和呵护,这导致拉稞德天生的善良如涓涓细流,一直滋润着他,从未干涸。
      没有什么比善良更能威胁上位者的生命。
      拉汶德皇帝记得十一岁的拉稞德,紫色的眼睛因消瘦显得异常硕大,这双鬼魅之色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纳安帝国皇帝,坦言自己毒杀了双生女巫,随时可能把同样的毒药放进皇帝的杯子,建议皇帝赶快杀了自己。
      你这么求死,为什么不自杀呢,年轻人。
      ——我的右手不让我死——
      少年伸出右手。
      ——每次它都阻碍我——
      那就驯服它,年轻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支配,怎么支配自己的性命。
      二十一岁,这么大了。
      “女爵多大来着?”
      拉稞德显然没想到拉汶德皇帝关心莎兰的年龄:“很快二十岁。”
      拉稞德自己还没长大,怎么照顾生病的女子,还是应该让更年长的照顾他。明年开春那银发姑娘想跟回来就跟回来,不想继续陪着拉稞德,也没人强迫。
      “没必要委屈自己,”拉汶德皇帝示意拉稞德所佩权戒,“觉得烦就不勉强。有我在。”
      继皇后带着热腾腾的菜肴回来了。
      餐桌上立即热闹起来,拉汶德皇帝吃的满意,继皇后笑得开心,连拉稞德脸上都有了几分轻松。但莎兰状态不好,拉稞德实在是坐不住,陪两位说了会儿话匆匆告辞。
      继皇后见给拉稞德那份豆腐皮包子只吃了半口,不由得轻叹:“到底怎么了。”
      拉汶德皇帝想了想,选择说出部分事实:“那银发姑娘怀的孩子确诊和拉稞德一样的病,留不了。我让他们找个僻静地方处理掉。”
      “……我没听那姑娘身子好过,之前有过么?”
      女人的直觉果然不可小觑,拉汶德皇帝点头:“在江宗山没了一个,怕你心疼,没说。”
      心中疑虑终于有了解释,继皇后深叹一口气,说道:“这病怎么就抓着拉稞德不放。”
      “那姑娘原本也是魔法师,比别人容易发病,”拉汶德皇帝拉过继皇后的手。
      “……普通姑娘就没事么?”
      “也许吧,我们前三个孩子不都是凡人么。”
      继皇后的眼泪无声而落:“他那副模样,我心都要碎了。都怪我,孩子生病都怪我。”
      拉汶德皇帝揽过继皇后纤细的身躯:“不哭,不哭了。拉稞德的病能治好,有我在。”
      继皇后的泪水浸湿了拉汶德皇帝的外套。
      拉稞德以为莎兰还在女侯爵处,没想扑了个空,径直赶到玫瑰宫时,莎兰已经躺下,卧室静悄悄的,只留了盏小灯。男女主人卧室之间的小厅已经放了几个打包好的行李箱,每个箱子都挂着铭牌以作区分。拉稞德拿起桌上的笔记,上面端正秀丽的字迹事无巨细地写满要带走的物件,完成的旁边打勾,已经过了大半。
      莎兰做事向来高效细致,连在车中所用也列了单子。
      拉稞德轻手轻脚地拨开床幔。
      莎兰睡在平时的位置,怀里抱着那只毛茸熊,呼吸细得几乎不可闻。
      玫瑰宫男主人卧房几乎没用过,毫无人气。拉稞德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得不披上袍子来到小厅,打算喝杯水。
      莎兰坐在小桌旁,怀抱着那只熊。
      “那边被褥够吗?”昏暗的灯光照在莎兰惨白的面颊,让拉稞德想起那幅月神画。
      “够,”拉稞德自己倒了水,问莎兰,“喝水吗?”
      莎兰无光的眼睛缓缓动了下:“不用,谢谢。”
      拉稞德环顾四周,没找到莎兰的长袍,脱下自己的给她披上:“又穿这么单薄。”
      莎兰抬头,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流淌的琥珀:“行李明天就能收拾好。”
      “不用这么着急,还有几天。”拉稞德拿着水杯坐到莎兰对面。
      “没几天了,能收拾时候尽量吧。”莎兰将毛茸熊小心翼翼地搂在长袍里。
      拉稞德把弄着水杯:“这只熊也要带去?”
      “……不行吗?”莎兰温柔地看着毛茸茸的小脸,“不可以的话我就不带。”
      拉稞德难耐地看着水杯:“没什么不可以。”
      “……那我可以留下孩子吗?”莎兰声音发颤,看着拉稞德,“我不需要身份,就想让他活下来!”
      拉稞德紧握水杯:“不行。”
      眼泪流过莎兰的面颊:“为什么?”
      “你别管了!”
      “这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管!”莎兰拔高了声音,“上次没了是我的错,我想让这个活下来!”
      “……你知道。”
      “你们合伙骗我,”莎兰已是泪水满面,“医巫,倪雅是你的人,我能接受,可休寒大人也跟着骗我!”
      “那不算骗……”
      莎兰眼中带了恨意:“不算骗,那算什么?隐瞒?”
      简直是不可理喻,拉稞德怒道:“那是为你好!”
      “我的孩子回来找我了,我要留下他!”
      “跟你无关!”拉稞德右手打飞水杯,“轮不到你说话!”
      莎兰难以置信地抱紧小熊:“跟我无关?”
      拉稞德一把抓过熊甩出去:“别抱着了!”
      长袍脱落,莎兰哇地大哭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对它!”
      “是只假熊!就算是活的我照样可以!”拉稞德把熊直接甩进壁炉,抓住尖叫着要去救熊的莎兰,“就不该给你弄这种东西!”
      “放开我!”莎兰试图推开拉稞德,可男人的力气太大,像座巨山纹丝不动,“放开我!”
      拉稞德将莎兰扯进男主人卧室,扔到床上:“闭嘴!”
      莎兰拼命保护着自己的腹部,嘶声力竭地喊道:“恶魔!你竟要杀了自己的孩子!你竟要杀掉世间最纯洁的生命!”
      拉稞德眼底燃起黑色火焰:“闭嘴!”
      莎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生生硬怼回去:“这是我的孩子,你不要他,不能杀他!我不用你负责,我独自养活他,放我走,放我出去!”
      这孩子身体里流着和我同样肮脏的血,我不能让它流下去。
      丑陋的双生女巫,散发尸臭的魔神,源源不尽的堕魔巫师。
      莎兰跌跌撞撞地爬过来,放低姿态:“求求你,拉稞德!我只求你这次,放我走!”
      我做不到,我不想失去你,我的兰花。
      “你求过我,”拉稞德抓住莎兰双手,贴近她珍珠色的肌肤,“在兰草间,也是求我放你走,还记得结果吗?”
      血色刷地从莎兰脸上退尽,毫无章法地要挣脱拉稞德,却反被死死压住。
      粉嫩的唇张开、合上。
      发不出声。
      黑色的怪物,火焰包裹的怪物。
      欺身而来。
      紫色的眼睛,恶鬼的颜色
      啃咬、撕扯、穿刺,最肮脏最污秽的诅咒生出的怪物侵犯侵蚀最美的纯洁和无辜。
      月神在上,若是真的能驱除污垢,净化邪恶,请赐予我死亡。
      月神在上,若是真的能拯救万物,惩治罪恶,请赐予我湮灭。
      您是最无情的神族,鲜血和牺牲得不到您的垂怜,您的爱与泪不过是编造的谎言。
      医巫从旧宫连夜赶来,夏洛德侯爵和倪雅也闻讯而至。拉稞德只叮嘱众人看住莎兰,去女爵城堡计划不变,离开了玫瑰宫——没多瞧莎兰一眼。
      夏洛德侯爵快步跟上拉稞德。
      倪雅在奄奄一息的莎兰和面色冷峻的拉稞德之间犹豫片刻,选择留下。莎兰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晚,行李已经打包好,倪雅扶她起来:“这是滋补的药,你昨晚流了血,已经止住,医巫说暂时无大碍。”
      莎兰双目无神,双颊凹陷,过了许久才明白自己并不在平时的房间:“……我在哪里?”
      倪雅如实回答:“玫瑰宫的男主人卧。”
      莎兰痴痴地看着倪雅,努力回忆昨日之事,突然跳下床铺往外跑。倪雅慌忙跟上,只见莎兰跪在壁炉前奋力拨弄其中柴火,寻找什么。
      然而除了一脸灰烬,她什么也没得到。
      “莎兰,怎么了?”倪雅看莎兰满脸泪水,心中顿时警声大作,转身推开女主人卧室。套内依旧井井有条温馨素雅,梳妆台上是莎兰常用的瓶瓶罐罐,其中夹杂着拉稞德的,衣帽间里物品大部分属于莎兰,也专门劈出大块空间安置拉稞德的衣物。
      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就是不对劲。
      倪雅退出衣帽间,放眼细细寻找。
      躺椅是空的。
      那只拉稞德着人专门定做,有自己专属毯子,住在摄政王府主卧躺椅的毛茸熊呢?
      莎兰在壁炉里找什么?
      “莎兰,”倪雅轻手轻脚地来到银发女子身旁,悄声道,“我们梳洗下好不好?”见莎兰没有反抗,半托半拽地待她去洗漱。侍女们也不知得了什么消息,平日围着莎兰转的几个全跑得无影无踪,若不是倪雅在,连个端水的人也没有。“莎兰,”倪雅眼眶发热,把莎兰安置在梳妆台前,笨拙地帮她打理头发,“我也跟你去女爵城堡,你别嫌我碍事。”
      莎兰终于有了反应,她望着镜中的倪雅,缓缓道:“赐冠礼你要陪着殿下。”
      莎兰几乎不在倪雅面前称拉稞德为殿下,她拥有直呼拉稞德名字的特权。倪雅无视心中颤栗,回答道:“我陪殿下参加完赐冠礼,就和你坐车。让殿下自己骑马。”
      然而银发女子并不在乎这些小事,很疲惫地说:“我饿了。”
      倪雅立即让人准备餐食,厨房送来了一直熬在火上的粥、软烂的炖肉、炙烤鱼块、蔬菜汤以及水果,热热闹闹地摆满小厅桌子。倪雅主动坐到莎兰对面,刚要催促莎兰多吃,不料莎兰大口往嘴里塞食物,往日里文静的模样荡然无存。
      吃到一半莎兰就吐了。
      漱口,继续吃。
      吃了吐,吐了吃,直到终于筋疲力尽,莎兰才喝下药剂躺下。医巫安慰倪雅,此时多吃些,积攒体力,总比上次似的一下子被耗干强。倪雅将信将疑,干脆架起临时床铺在小厅,不敢离开莎兰半步。
      夏洛德侯爵正目睹拉稞德正面顶撞拉汶德皇帝。父子俩——当然是父子俩,拉稞德年少时尚不明显,随着年纪渐长,轮廓愈发地像先皇,更像拉汶德皇帝——在拉汶德皇帝的寝宫对峙了整日,只因拉稞德求拉汶德皇帝为莎兰赐冠。
      “我说你自己挑奖励,你就说让我给那姑娘赐冠!”拉汶德皇帝从外面回来,见拉稞德还在原地不动等着他,气得直跺脚,“你不问我给你赐冠,要给那姑娘!”
      拉稞德梗着脖子道:“莎兰无过错,请陛下赐冠。”
      “她又不能生,要王冠干什么!”
      “请陛下赐莎兰王冠!”
      “她是女爵了!还想怎样!”拉汶德皇帝四处寻摸能砸的东西,偏偏今天御座附近什么也没有,“你还想给她赐冠!你以后怎么娶王妃!”见拉稞德神情,不待他开口,拔了自己佩剑,“你什么都要给她,连遗嘱都写她,我白养你!”
      夏洛德侯爵急忙上前:“陛下息怒,医巫的助手中了混淆咒,配错药材,才致女爵妊娠。此次拉稞德和女爵均无过错,陛下,他们是受害者!”
      拉汶德长剑一挥:“你给我躲开!没人无辜!医巫的药配错了,你尝不出来?还是医巫的药你就不知警惕?”
      拉稞德单膝而跪,仰望拉汶德皇帝,紫色的眼底仿佛无尽深渊:“陛下,臣有事禀报。”
      拉汶德皇帝一手扶腰,一手执剑:“说!”
      拉稞德推开要阻止他的夏洛德侯爵:“臣尚是胎儿时,病重,双生女巫将臣祭祀魔神,臣因此得了魔神魔力,从魔法意义上成了魔神继承人,是月神手札所述魔神之子,狂眼之王。”
      拉汶德皇帝紧握剑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臣天生感官异于常人,尚在双生女巫腹中便有记忆,”拉稞德直直地看着拉汶德皇帝的眼睛,“祭祀过程对臣冲击过大,丧失部分记忆,江宗山城主告诉了臣当时详情,”拉稞德取出一缂丝装裱古卷,展至卷尾,“这是双生女巫伙同堕魔圣法师从风明城盗取的月神预言,最后内容与莎兰所见月神手札最后内容相符,应是月神手书。”
      拉汶德皇帝惊讶道:“真的有两份预言?”
      “臣以为月神先预见卷轴所述,为稳固人界,保证千年传承,制作月神手札,要求圣法师以预言干涉人界,”拉稞德手指拂过古卷文字,款款而读,“风明城在黑色火焰中塌陷,狂眼之王将灾难、死亡播撒人间,泪石相聚,魔神重现人界……无需哀叹,最爱的子民们,泪石重聚之时,灵眼圣法师将结束一切,生命的圣洁再度普照人界。”
      拉汶德皇帝抓住御座不愿看拉稞德。
      拉稞德将卷轴完整铺开,寻到那条导致菲亚吉公国覆灭的预言:“生命树融于铁狮,碧紫交织,诞世界之相,双生者掠其为魔神之子,塑狂眼之躯。”
      良久,拉汶德皇帝咬着后槽牙道:“圣法师没说后半句。他们只告诉先皇,魔神的血液要玷污铁狮和生命树,没说是双生女巫带走了他,把他给了魔神。”
      拉稞德没理会拉汶德皇帝,又读了另一则预言:“异乡客入青血,诞世界之相,乃最年少神灵之躯,力撼五界。”
      夏洛德侯爵皱眉,类似内容他在哪里听过:“……青雪国的王子?”
      “陛下,当今青雪国国王有异乡客血统,其次子龙佑也是世界之相,魔力之强可改变五界平衡,神族将他做为质子抚养,却放回人界,必有其缘由,”拉稞德眨了眨自己紫色的眼睛,“臣的异色瞳在上次港城之役被彻底侵蚀,已丧失味觉嗅觉,泪石、圣水,莎兰均无力改变。只有收集泪石,找到灵眼圣法师,才能阻止魔神用臣的□□复活、保护当今繁荣。”
      夏洛德侯爵猛地抬头,这混小子在说什么?
      拉稞德朗声道:“人界不可再经历一次神魔混战,臣终将殒命灵眼圣法师之手,请陛下给莎兰一个身份,一个认可,臣无力护她终身,请陛下承诺保她自由,保她安享人生。”
      “混账东西!”拉汶德皇帝手中剑堪堪停在拉稞德脖颈,削去几缕金发,嘶吼道,“忘恩负义的东西!不用等什么灵眼圣法师,我现在就砍了你!”扭头对要袒护拉稞德的夏洛德侯爵骂道,“你爹怎么教的你!滚边儿去!”
      拉稞德直愣愣地看着拉汶德皇帝。
      与小时别无二致。
      本性乃天生。
      可怜生在皇家。
      “拉汶德!”一抹金色尖叫着跑来,跌倒在父子之间,空手抓住剑身,“你干什么!”
      拉汶德皇帝急忙松手,剑刃却已割破继皇后双手,只能任由继皇后夺下她佩剑:“别碍事!我今天就砍了这臭崽子!”
      继皇后甩了面纱,拆了凌乱的发饰,全身护住拉稞德:“那把我一起砍了!我带拉稞德和三个女儿团聚!”
      拉汶德皇帝不甘心地喊道:“你听他都说了什么?他又在求死!”
      继皇后纹丝不动,叫道:“这怪他么?”
      除去眼睛颜色,母子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拉汶德皇帝一屁股坐在地上,忿恨道:“明天就是赐冠礼,你让我哪儿变出来王冠!”
      继皇后拒绝拉稞德扶她,几下爬到拉汶德皇帝身边,柔声道:“我有你,要那么多王冠没用,给孩子吧。”
      拉汶德皇帝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东西给继皇后包扎伤口,只好接过继皇后递给他的手帕,低声道:“那是给你的。”
      继皇后轻轻靠在汶德皇帝肩头:“你陪着我,比什么都好……别生气了。”
      拉汶德皇帝恶狠狠地看了眼拉稞德,命令角落瑟瑟发抖的侍从拿来给继皇后新作的王冠。王冠本是成能拆分出来一条项链的设计,最大的几颗钻石随着走动熠熠生辉,十分靓丽。计划在年末宴前完成,送给继皇后,现在突然要今日内完成,负责的廷臣慌了手脚,连称陛下恕罪。拉汶德皇帝被烦累了,挥手说随便用现成的同等大小的珠宝配上即可。廷臣想了想,说库里有几粒海珠可以相配,得了陛下准许,赶忙退下。
      “你的事情我办妥了,轮到你了,”拉汶德皇帝让拉稞德过来给继皇后缝伤口,“泪石我本就打算给你收集,魔神归那个灵眼圣法师,你得想办法给我老老实实活下来,听懂没?”
      拉稞德很快缝好了继皇后的一只手,默默点头。
      拉汶德皇帝心里不满意,哼了一声:“我对你的银发姑娘没有不满意,但没有满意,这个知道么?”
      拉稞德仔细地拼接继皇后的伤口,嗯了一下。
      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拉汶德皇帝气得肝疼:“她太瘦太弱,你总得护着她。”
      “……那是风明城害的,跟她无关。”
      拉汶德皇帝就不喜欢拉稞德袒护莎兰的模样,根本没想过当年先皇也是这么不满他护着继皇后:“我说的是性格!又弱又倔!让她振作起来,不许再闹。”
      拉稞德完全没了方才的气势:“我把她的毛茸熊烧了,还弄伤了她。”
      “……自己想办法,”拉汶德皇帝看拉稞德为继皇后缝合好伤口,小心扶起继皇后,“带上王冠滚。”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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