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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拉稞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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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拉稞德(三)
双生女巫是药与毒的女巫,药和毒从不分家,治疗和谋杀也不过一纸之隔。双生女巫教导拉稞德时,倾囊相授,从不避讳药的短处,也不隐瞒毒的长处。只有在讲述药理和毒理时,她是优秀的导师,世间无双的医巫和毒巫。
其他时间是疯子,坚信魔神将在自己手中复活的疯子。
拉稞德扶着解剖书学会站立,最早的玩具是个人族的小头骨,这些对于靠医学维持生计的巫师之子极其正常,即便是普通人族的医师的孩子,经历的也差不了许多。年纪渐长,拉稞德的兴趣开始被外界转移,女巫的控制欲也越发强烈,终于演变到你死我活,以女巫的死亡宣告结束。
她所教授的知识,让三川堰在大灾之后没有大规模疫情扩散。
一开始当然不顺利,非常不顺利,甚至是举步维艰。纳安统军与当地居民的隔阂本就深得很,地震后虽分了小部分兵力协助救人,大部分兵力还是用于预防叛乱,又早早控制了城内的储备粮仓和大部分药物,居民已经到了等来孤狼就要揭竿而起的地步。
三川堰长年难以驯服,不仅仅因为他们粮食自给自足,又处要道资金丰厚,更因为他们一直有自己的领袖。这个领袖纳安帝国的影卫多方搜索,总是像水里的泥鳅一样被溜走,竟在这场天灾下自己冒了出来。
孤狼,拉稞德数次追击仍未捉到的武装头目,身高近两米的大汉,终于被拉稞德钉在地上死死踩住。
精通解剖学,拉稞德当然知道伤哪里,看起来吓人,其实好的快。
孤狼双手被匕首刺穿,没伤到任何筋骨,甚至巧妙地躲开了重要血管,别人看不出,他自己知道,于是包扎伤口时问拉稞德,杀过多少人。根据他的经验,只有杀的人足够多,才能有如此精准的刀法。
他一开口拉稞德就知道他不是皇太子的人。
不是皇太子的人,有威望,有武力,以后有的是用处。蔑视皇太子的恶名,拉稞德担着就是,反正他也不差这一次让皇太子不高兴。
孤狼的伤早就好了,跟着拉稞德四处奔走整顿资源,调配人力物力,恩威并施管理进度。看着年轻的公爵和同样年轻的队伍一天天消耗,三川堰灾区一点点恢复秩序,甚至没出大规模二次死伤,不知应遗憾还是欣慰。
“有事快说,”拉稞德看着水利师指挥工人修补水渠,一边对孤狼说道,“河道疏通得差不多了,一会儿我们去看看。”
“呃,就是突然觉得,我没戏了,”孤狼挠了挠黑黝黝的脸,仰望拉稞德,“这次回来本来打算带乡亲们起义的。”
拉稞德头也不回地说:“想造反赶紧,我当他们面杀了你。”
孤狼歪头:“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呢,我不是说我没戏了么。机会被你两把匕首扎没了,我现在是你的狗了。”
拉稞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这么文邹邹,想干嘛?”
孤狼也不想被英俊貌美的年轻人说自己文邹邹,尴尬地清了下嗓子:“地震过了半年,兄弟们也没个娱乐……”
“纳安帝国不允许军妓、军中侍女,”拉稞德立即扭过头,鼻孔对着孤狼,“统军里闹事的还吊旗杆上呢,你也想尝尝滋味?”
孤狼摇头:“你怎么老不让人把话说明白呢,我是觉得大家都挺累了,应该休息休息,有点抚慰的东西。”
“新年时你们得了纳安给的酒和奖赏。”
“呃,现在都春天了,累了这么久,你不想休息休息?”
拉稞德终于转过身,俯视孤狼:“到底想怎样?”
孤狼莫名地红了脸,幸好脸足够黑看不出来:“昨晚上有人听到你们驻地传出来歌声,特别好听,特别治愈,能不能给大家唱一次。”
“……你觉得我会唱歌?”
孤狼的脸立即变得煞白:“怎么可能!那是女音!可清澈,可好听了!”
“不行。”拉稞德拒绝得干脆利落。
孤狼急了:“我知道你们驻地就倪雅大人一个女人,也知道她是你的女人,只是唱歌而已,跟昨天一样,今晚也给唱次行不?”
“……倪雅不是我的女人,是骑士,皇帝封了爵位的骑士,”拉稞德觉得昨晚短暂的休息带来的力气瞬间被孤狼耗干,“她五音不全。”
跟在旁边的夏洛德侯爵垮了脸,倪雅雯特伯爵小姐多才多艺,什么时候五音不全了。
孤狼眼睛立即亮了:“不是?那是平民?是纳安的还是三川堰的?”
“三川堰是纳安领土,”拉稞德纠正道,“三川堰的人是纳安的人。”
“哎呀,你别岔开话题,请人家今晚再唱次呗,”孤狼不让步,“你要是没听着,我保证,可好听了。”
“她不归我管!”拉稞德生气了,命令道,“走了!”
到了晚上,师傅又让莎兰唱歌。
莎兰问:“影卫大晚上唱歌不好吧?有人议论了。”今日拉稞德在外面忙了一整天,她和师傅只跟了半日便回到据点休息。
师傅神色淡然,命令道:“唱。”
莎兰面露难色,昨晚她靠着怀念唱得忘情,没想过别人可能会议论。若是明早又有人说起,顿时紧张得连词也想不起来。
“唱。”
影子城的规矩,命令就是命令,只能完成。
莎兰闭目深深吸入三川堰的空气——湿润,带着春耕特有的泥土的味道,风明城周围的农户耕地时,也是这个味道。
四季周而复始,凡间已物是人非。
花朵再次盛开,旧叶剥落新叶生。
目睹生命绽放,哀伤却涌上心头。
无论头顶的星辰,还是脚下的蝼蚁,万物皆有寿数,相遇既是离别的开始,每个生命都在经历漫长的告别。相逢之乐短暂,离别之痛永在。
他是三分之二的神,三分之一的人;
他见过万物,足迹遍及天涯;
他的友人半人半神,相随相伴;
他保护百姓于城郭,神勇通天;
他的友人授以智慧,传颂礼节;
他和友人将一切看穿;
洪水未至,汛息广布;
死神空手而归,冥界之王没了子民;
天神大怒,诅咒友人死去;
他恳求冥界之王,归还友人的魂;
冥界之王说,生命没有永恒;
若想重获青春,可取海中仙草;
他与水怪搏斗千日,得仙草;
上岸已垂垂老矣,形如枯槁;
他在清泉中沐浴,蛇偷食去;
他见蛇蜕下老皮,青春焕发;
他念起友人在冥界,劝他说;
漫漫长别后,我们终将重逢。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仿佛离别的伴奏;整个城市在雨中沉默,只有歌声在水中四散。
接下来是欢快的曲调,像是跳跃在叶片上的雨露,每一片叶子都是乐符,每一滴水都是乐手,手拉手跳进心脏,连带着血液也雀跃起来。
夏洛德侯爵给拉稞德盖上披风,确认他睡得踏实,来到窗前看向钟塔。歌声在雨中传得更远,更清晰,明天将有更多的人说起晚间听到的镇魂曲。
不用听懂歌词,乐符本身就是语言。
春雨贵如油,种子已埋入土壤,三川堰要迎来新篇章。
再漫长的告别,也有结束的时候。
你打算怎么和你的银发姑娘告别,拉稞德。
她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太纯洁。
即便她在民间摸爬滚打,在影子城学会杀戮,歌声依旧纯净圣洁。
倪雅不一样,她和我们同样生在污泥长在污垢,纵使她美如莲花,也掩不住她脚下的泥泞;玫瑰宫里的玫瑰更是靠腐败的尸体娇艳诱人。
银发姑娘不是,她生在雪地,长在清泉,森林和阳光为她编制美好。难道你想看着她步上继皇后的后尘,在纳安皇宫的污浊中挣扎、窒息、消磨,在悲痛中癫狂,用无尽的泪水浇灌最后的希望。
歌声停了。
“我会放她走,”拉稞德平躺着不动,对夏洛德侯爵道,“亲王可以支配自己的影卫。”
“你不会歌一停就醒吧?”夏洛德侯爵关上窗子,愁道,“也不能让人家整晚唱歌,就为了你睡个囫囵觉啊。”
“别转移话题。”
“是你躲着行不?”夏洛德侯爵还是没找到坐的地方,只好在拉稞德床脚扒拉出半个屁股的空位,“伤了人家,短剑给了,送了影子城,后悔没用了,负责到底吧,你负责的方法就是把人家仍外面?”
拉稞德乏力地说:“她不想和倪雅住,说倪雅会不开心。”
夏洛德侯爵恨铁不成钢地捶床:“你几岁啊,人家说的没错啊,多体贴的姑娘啊。”
“……不想让她住这儿,”拉稞德撩起乱七八糟的金发,“眼前晃来晃去的,心烦。”
夏洛德侯爵几乎觉得拉稞德缺觉缺得脑子都没了:“她是影卫!你见过在主人面前晃来晃去的影卫吗?你不叫他们,他们不会出现!”霍地意识到问题所在,“……你认真了?”
“……我很认真的思考可以把你扔出去吗?”
“不可以,我是给你掖被子擦屁股调解父子关系的知心大哥哥,”夏洛德侯爵起身,拍了拍拉稞德肩膀,“准备热水,让姑娘进来洗个澡,暖暖和和睡一觉,之后的事情再说呗。”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因为我的方法两全其美,”夏洛德侯爵已经走到门口,“又不是现在就得送走,你不是三分之二神,她也不是洞悉一切的半神,一起舒服舒服遭不了天谴。”
拉稞德不明所以:“什么?”
夏洛德侯爵耸肩:“突然想起家庭教师讲的上古传说,三分之二的人神和他半神的伴侣,人神英勇善战、半神预知一切。俩人把国家统治得太好,弄得冥界没了收成,于是天神弄死了半神,让人神孤独老死。”
拉稞德皱眉:“我听的版本是三分之二的人神去冥界求永生,冥王说他不是神,是人,人就得死,可以用仙草重获青春。人神弄到仙草,被蛇偷吃,蛇蜕皮获得新生,所以代表生命的图腾是长了翅膀的蛇。”
两人同时沉默。
“呃,我觉得这个话题你可以跟你的银发姑娘聊聊,”夏洛德侯爵决定立即开溜,“她看起来读了很多书的样子,肚子里肯定有不少故事,”痛下决心地说,“哥哥我决定让出下次的洗澡水配额,让你和你的姑娘今晚有足够的热水。”
“滚!”
莎兰听了安排立即拒绝,同时瞥了眼身边,然而送她来的师傅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拉稞德也不乐意:“不能你洗了我没的洗。”
莎兰脸红透了:“怎么可以两个人一起洗呢!”
女人真的比皇太子还麻烦,拉稞德一把摘掉莎兰的斗篷把她扛起,自己蹬掉靴子往浴室去:“让你洗澡还害你似的!”
“没说你害我啊!就是觉得……”莎兰感到拉稞德不动了,只好把住拉稞德身子调整姿势自己看。
瓷砖砌成的浴池只能勉强坐进两人,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水。
这绝不是夏洛德侯爵一个人的配额能补上的。
千万不能浪费。
两人第一次达到共识。
“庸医的药别吃了,”拉稞德对莎兰说,“你脖子、后背上全是粉刺,药猛了。”
莎兰正专心致志地给拉稞德洗头发,想了下才明白庸医指的是谁:“他嘱咐我按时吃药。”
拉稞德被按摩得舒服,闭着眼睛说:“已经让他重配,过几天就送来。”
莎兰心里高兴,但想到拉稞德对那裙子的态度,又不得不命令自己冷静,更加专心按摩。拉稞德头发很软,和她笔直的头发是两个极端,握在手里很新奇。
有缕头发是紫色。
莎兰犹豫了下,问:“这里可以碰吗?”同时轻轻在紫色头发附近圈了一下。
“不碰怎么洗。”
也是,莎兰便伸手去摸。
和别的头发没什么两样,除了颜色。
但很明显,发根也是紫色。
三位一体魔神是紫色头发。
拉稞德睁开眼,看着她。
雾气蒙蒙中,那双眼睛紫得摄人心魂。
下意识地,真的是下意识,莎兰吻了上去。
在额头。
拉稞德笑了。
揽过琥珀色眼睛的姑娘,深深吻住。
然后他们睡过头了。
这是离开风明城以来莎兰第一次睡的温暖的囫囵觉,两个人挤在单人床上,裹着仅有的毯子和披风,借着彼此的体温踏踏实实睡着了。
醒的时候早就日上三竿,偏偏没人来叫他们起床。
莎兰被圈在拉稞德怀里,动弹不得,只能细细看他。
的确是瘦了。
“怎么?”拉稞德睁眼。
莎兰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回答:“你瘦了。”
拉稞德愣了下,笑道:“你胖了。”
莎兰慌张道:“真的?”难道穿不进去那条裙子了?
“骗你的,”拉稞德换了个姿势,让莎兰趁机活动下,“不起了,”见莎兰惊讶地瞪圆眼睛,拉稞德开心地搂住她,“今天休息。”
“哼,见色忘义,”夏洛德侯爵想到自己贡献出的配额就心疼,“还是我人太好。”
孤狼被他神叨叨的模样烦得要命:“你们家小少爷又病了?总觉得自己年轻就瞎熬,身体怎么受得了嘛。”
他才没病,他小别胜新婚,滋润着呢。夏洛德侯爵一脚踩上乱石,差点摔着:“不是小少爷,是摄政王。”
孤狼抓住夏洛德侯爵帮他站好:“你们头衔太乱,一会儿公爵一会儿亲王,到底是什么?”
“公爵是先皇封的爵位,现在的皇帝封了亲王,可以摄政,所以叫摄政王,”夏洛德侯爵站稳,道了声谢,“他既是亲王也是公爵,以后他的正妻是王妃也是公爵夫人。”
“那孩子也同时继承亲王和公爵?”
夏洛德侯爵后悔给孤狼解释了,但现在也没法停止:“不,他的孩子什么也不能继承。”
孤狼不解地看着他。
“先皇、当今皇帝,都给他封了头衔,但没给他传承的权力,”夏洛德侯爵看着孤狼,“如果一直不给,他的孩子是平民。”不只是爵位,家族内没有代表生育权的王冠,拉稞德甚至不能阻止拉汶德皇帝杀了他的孩子,哪怕那孩子注定是平民。
孤狼惊了:“为什么?”
夏洛德侯爵耸肩:“按照纳安的规矩,他不是正妻生的,就没有继承权,也没有传承权,得了现在的封赏运气已经很好了。想要孩子也当贵族,就得更努力给帝国卖命。”
“正妻的孩子就没事吗?”
“不一定,”夏洛德侯爵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我是正妻生的嫡长子,继承了爵位,但皇帝没给我传承爵位的权力。”
孤狼简直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呃……我让皇帝失望了,”夏洛德侯爵无所谓地耸肩,“我爹形象太好,我跟他差太多。”
一听就知道里面有太多故事,孤狼立即决定不再八卦,指着不远处的村落:“已经定了这片地用于河道疏通最后的泄洪,前段时间排查,发现有个废弃的村子里还有人。”
夏洛德侯爵点头,河道疏通结束,三川堰最重要的水利工程就算修复完,他们的工作就结束了八成,返程指日可待。“我们去瞧瞧,看看谁还赖在这里不走。”
村落不大,耕地也不多,看面积仅够本村勉强活口,三川堰城镇化程度很高,村子里的田地早就不是主要的生活来源,主要用于保证粮食自给自足。地震后为高效管理,要求这种房屋坍塌过半的村落全村住到镇上,万一感染疾病,整村人都危险。
整村搬迁后当然不会再有补给或者军队来,谁会在这里坚持半年。
塌毁的村口被清理过,应是搬出的人留下的痕迹,路面也没有很多废物,泄洪时简单清理就可以保证垃圾不被冲的到处都是。夏洛德侯爵边走边吩咐下面再仔细巡视,带走所有能带走的活物,千万不能让死掉的牲口污染水源。
小部队挨家挨户排查,没能找到其他活人,倒是抓到几只鸡和两只母羊。纳安军队一般不吃鸡肉,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鸡肉也是珍贵的蛋白质来源。夏洛德侯爵看着使劲扑腾的公鸡和母鸡,思考着是暂时养在驻地让他们下蛋还是直接宰了吃肉。
嗯,公鸡拿来解馋,母鸡留着下蛋,就这么定了。
鸡腿倪雅一个,拉稞德一个,鸡翅全归我,剩下的看谁手快。
“喂,”孤狼猛拍了下沉浸在幻想中的高个青年,“苦主来了。”
“……什么苦主?”夏洛德侯爵脑子里已经掠过好几种鸡肉的做法,被孤狼打得直晃悠。只见一个瘪瘦的老头子,抻着脖子含着胸,顶着稀疏得不如剃光的头发,被死神战士拎到二人面前。见两人貌似是管事的,顿时破口大骂他们竟然抢他的家人,喊着每只鸡和羊的名字,听到饲主呼唤,那些牲口扑腾得更厉害了。
行了,找着了,可以收工了。
夏洛德侯爵根本没打算弄清老头用三川堰的语言叫喊什么,没事儿谁主动找骂,赶紧交给镇上管难民的官员,他好回去吩咐厨房做饭。拉稞德胃口不好,还是给他备点碎肉粥,配给的面包也太硬了,这事儿得找莱德将军说道说道,不能光顾着好储藏就牺牲所有人的牙口。
“喂,老头儿说不带上他的宝贝他就死在这儿。”孤狼对夏洛德侯爵说道。
“我不叫喂,”夏洛德侯爵已经琢磨出了一封完美的公函和一封暴怒的私信给莱德将军,“干嘛?”
“老头儿说他宝贝不能被水淹,你们看了绝对喜欢,让你去看看。”孤狼耐着性子给夏洛德侯爵翻译。
夏洛德侯爵想赶紧回去写信,点头应付道:“瞧瞧去,有什么破铜烂铁。”
然后他把脑子里写的东西全忘了。
怪兽,怪兽样的机器。
纳安帝国以金属加工闻名于人界,自古不乏天才巧夺神功造出各种机器配件,大大增强了军队的攻击力和情报传送能力。但那些东西,在这个巨兽面前,都太低级。
人界有印刷术已久,但这台是可以读取图案直接印刷的神物。
“叫拉稞德来,无论他在屋里干什么,”夏洛德侯爵命令手下传讯,“立即必须马上。”
拉稞德来的很快,夏洛德侯爵见他脸色不错,定是休息好了,颇感欣慰,低声道:“这人自己捣鼓出来个新型的印刷机,到处推销,没人要。突然有人说给他钱让他继续研究改造,把他拉到这里,一关就是五年多。现在东西弄出来了,委托人不见了,他自己跑出来找吃的,被我们人发现。”
拉稞德矮身钻进地下室,围着印刷机绕了一圈,问:“动力靠什么?”
孤狼问了老头儿,回答:“人力,踩踏。”
拉稞德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纸片,摸索着上面复杂的图案和文字:“这么精细的图也能印。”
“说是他独创的工艺,商人们嫌工艺太复杂,成本太高,不愿意买,他自己又花光了积蓄。后来有人跟他说给他钱让他继续弄,包吃包住,改好之后再给,他就同意了。”
“人带过来。”拉稞德低头又拾起一张印刷出来的图,和手中的相比,几乎分毫不差。
战士立即把老头儿拖来,让他跪在拉稞德面前。
拉稞德看着对方的眼睛。
老头儿傻愣愣地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原图呢?”拉稞德问孤狼,示意手中的副本。
“应该是这个,”孤狼递来个木盒,里面全是各种让他眼花缭乱的图案和文字,“说委托人要求每一壁画必须精确复制。”
拉稞德每张都仔细瞧了,递给夏洛德侯爵:“告诉陛下。”
“是,”夏洛德侯爵得令,“我带人守在这儿。”
“影卫,”拉稞德招手,立即有带了面具披着青色死神部队斗篷的人上前,“陪着侯爵。”
孤狼问:“那些图案有问题?”
“上面死人了?”拉稞德问。
“一家三口,本村的,”孤狼问了村长,回答道,“地下室就一个出入口,很隐秘,他们应该是守卫。”
拉稞德命令孤狼:“村子重查,活下来的必须都问到。”
孤狼见拉稞德要走,抓住拉稞德胳膊:“怎么回事?你得告诉我。”
拉稞德抬头直视孤狼,压着怒火:“堕魔巫师。”
“什么?”孤狼没听明白这句通用语。
“堕魔巫师在你老家弄个了印刷作坊,印他们的咒语,”拉稞德用三川堰的语言对孤狼一字字道,“你觉得反抗纳安就是保护家乡父老,你跟我们斗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堕魔巫师已经把他们蚕食了。”
孤狼第一次惊恐地看着拉稞德。
“彻查,”拉稞德盯着孤狼,三川堰的语言发音标准无半点口音,“和巫师有关的,无论死活,一个也不放过。”
“……好。”孤狼强忍住内心的颤抖,点头。
安排好人看守老头儿和机器,夏洛德侯爵和孤狼开始一栋栋重新排查村里的建筑。拉稞德已经回了驻地,与王都联络今后的具体进程。这里不查完,东西没搬走,就不能泄掉最后那段堵塞的河水,部队回师王都的日程又得重新商议。
查到第五栋民居时,孤狼终于问道:“你们家小少……亲王?会我们这里的话?”
夏洛德侯爵还以为他要问堕魔巫师的事情,内心偷偷松了口气:“拉稞德被圈在你们这儿半年多了,学会很正常。”
不,不正常,你就不会,那些纳安士兵都不会,他们只会自己的纳安语,通用语说的都费劲。你们派来的那些官员,从来没想学会我们的语言。
夏洛德侯爵见孤狼不接受自己的回答,无奈道:“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说拉稞德为了和你一争雌雄特意学了你们的语言,然后扭扭捏捏不跟你说?”
孤狼被恶心到了:“这是什么逻辑。”
“那你想听啥?”夏洛德侯爵模仿艺人们行了个夸张的礼,“你让我说啥,我就说啥。”
“……他在这里现学的,我们的语言。”孤狼说出自己的推测。
夏洛德侯爵点头:“没错。”
“我听说有种人,过目不忘,一听就会,”孤狼握紧了刀柄,“你们亲王就是那种人。”
夏洛德侯爵看着孤狼,理所当然地点头:“没错。”
“他一直这样?会,也不说?”
夏洛德侯爵愕然:“你在旁边给翻译呢,为什么要说?”
意识到是自己教会了敌将自己的家乡话,孤狼颇感惆怅:“劳烦转告他,他要是在你们那儿过的不高兴,我和他一起反。”
夏洛德侯爵打了个寒战:“你想干嘛?”
自己跟这个细长条说话怎么就这么费劲,孤狼咬牙切齿地说:“就是那个意思,带不带话你看着办。”
“你直接跟他说不就完了,干嘛让我转。”
“你不是他亲信么,你说的话他信。”
“他自己会判断信谁,你直接跟他说,他又不是不听人话。”
孤狼果断放弃跟这个瘦高个儿说有关拉稞德的事情:“堕魔巫师我只听雇佣兵说过,以为只是个传说。”
那只能说明你还不够坏,没潜到这个世界的影子里,纳安国的贵族们跟这些没有原则的巫师常年保持良好的生意往来。夏洛德侯爵思考了一下,说道:“你可以把他们当作邪教,邪教懂不?”
“懂,洗脑、骗人、骗钱,信了他们跟疯了没区别。”
“呃,差不多就这意思,”夏洛德侯爵把手双手搭在剑柄上,“使用魔法要付出代价,堕魔巫师收了你的钱,代价也要你付,要是找他们救人的话基本就是人财两空。”
“好好的技术,他们拿来印诅咒,”孤狼咬牙切齿道,“那么精细的技术,用途多的是。”
“嗯,我也这么觉得,”夏洛德侯爵食指敲着剑柄,“你说他能弄成彩色的么?”
“什么?”
“我说他那个印刷术,能改成彩色的吗?他现在印的都是黑色线条。”
“问他自己呗,干嘛?”
“嗯,我有个想法,”夏洛德神色凝重,“我觉得能用他的机器赚钱。”
“你是侯爵,不是挺有钱么?”
夏洛德侯爵咋舌:“说你不够坏呢,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再说我们都没啥家底,拉稞德穷得没地方养活我们呢。”
孤狼已经习惯夏洛德侯爵的话只听一半:“行了,回去问问能不能弄彩色吧。”
“这话我可赞同了,走啊!”
影子城很快派来人手打算连人带东西全部搬走,但机器实在出不了那个地下室,只能拆掉房子,为此又耽搁了数日。夏洛德侯爵趁机拿出最后的珍藏红酒和老头儿建立了男人之间的友谊,老头儿拍胸脯保证,到了王都立即开始把机器改成彩色版,夏洛德侯爵欢天喜地给他配了手脚灵活的小徒弟。
“你拿那机器打算干什么?”拉稞德看着夏洛德侯爵递给他的公函草稿,大致意思就是机器和老头儿弄到王都之后,伟大的拉汶德皇帝能不能让他们这些穷孩子用那机器赚点钱补贴家用。
夏洛德侯爵立刻把他的宏图演说了一遍,过程过于激动,口水喷到拉稞德脸上:“我是天才,夸我,快夸我!”
拉稞德想找点东西擦脸,实在是没寻到合适的,只得用手指抹掉脸上的飞沫:“你的计划就是把我的脸印在纸上卖彩图,还打算出卖我们列队出行时的行程,跟剧场似的卖票。”
“不是单纯的彩图,是精细入微的肖像画,分普通版和豪华版,买豪华版的才有机会远远看到我们帝国第一的美男子。”
“呃,”拉稞德想象了下墙上全是自己脸的样子,感觉诡异,“倒是没什么成本。”
“倪雅二表哥已经把制衣坊运营起来,回王都每个人都有新衣服穿,”夏洛德侯爵眼睛闪亮亮地盯着拉稞德,好像盯着块金子,“装扮的帅气,好好策划游行,那些画像一下子就能卖出去。”
“……皇太子那么好心不来膈应我们?”
“我们大肆的办啊,摄政王殿下好不容易回来了,为国家鞠躬尽瘁,皇太子这时候跑出来找茬,于国家无利啊。”
“你筹备,印刷机的使用权我帮你要,”拉稞德知道根本拦不住夏洛德侯爵,“再挑几张不同类型的脸,游行时候放外侧。”
夏洛德侯爵欣喜若狂:“很上道嘛,那我筹办去了哦。”
“别打倪雅主意。”
“我有那胆子么?”夏洛德侯爵使劲瞧了瞧拉稞德的脸色,“嗯,这几天睡的还可以。”
拉稞德用身体挡住收拾得整齐的衣服箱子:“村子里没有其它的东西?”
夏洛德侯爵正色道:“没找到其它疑似堕魔巫师的东西。村长说那户人家本来兼做铁匠,孩子生病,出远门求医,回来后就不怎么出门了。村里人怕是孩子命不久矣,就不怎么去叨扰。什么时候里面住进去个老头儿,还装进去那么大个设备,没人发现。”
“委托人就出现过一次?”
“开始每两个月来看次进度,完成得差不多时拿走了不少印刷样品,然后要求提高精度。精度提高后又让做了一批,之后就没再见过。”
拉稞德了然:“确认再精密的机器也不能复制魔法,就放弃了。”
夏洛德侯爵很意外拉稞德主动提及魔法:“他们是要用机器复制咒语?”
“魔法图案是魔咒在媒介上形成的图形,魔法方程是编写和拆解魔法的道具,”拉稞德解释道,“这些都靠魔力运转,不赋予魔力,就是写了自己魔法思路的图纸。”
“也就是说印刷魔咒非但没有魔法效力,还被人看了自己用魔法的习惯?”夏洛德侯爵想坐到拉稞德床脚,但见铺位收拾得整洁,只得放弃,“那为什么圣法师画的咒符长得都一样?他们不自己编那个,魔法方程?”
“圣法师的事不清楚,我学的魔法就是这样,”拉稞德耸肩,“孤狼继续查堕魔巫师,你自己琢磨什么时候回王都,事情多,提前安排好。”
夏洛德侯爵皱眉:“你真的打算把本地卫队交给孤狼?”
“皇太子的人一直在统军里摘不出去,他们闹归闹,从不触底线,无功无过,”拉稞德在桌子边缘扒拉出来半个臀位的空隙,“赈灾防疫组织起来的卫队,给他们本地护卫队的名头,削削统军的势力。”
夏洛德侯爵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臀搭在拉稞德清出来的桌子上:“这些卫队反了怎么办,皇太子肯定说你纵容,甚至可以说你扶植叛军,有谋逆之心。”
“三年内反不了,”拉稞德靠上椅背,“帝国给的赋税减免只有两年,今年春耕不到往年的五成,秋收不够过冬;明年就算耕地面积恢复,人手不够,还是影响秋收;再过年就得开始缴税……没有储备粮,灾区重建的开销,都得本地人掏,没精力反。”
“要是皇太子给他们钱反呢?”
“有人给资源就能反,但也得找对人,”拉稞德看着贴在墙上的地图,“三川堰的百姓忙着生计,只要帝国稍微放低姿态就不会反,有孤狼带卫队,他们更能安心置业。”
夏洛德侯爵顺着拉稞德的目光仔细看地图:“三川堰的贵族不是都以身殉国了么?”
“说的你信似的,”拉稞德干脆把纸笔全部挪开,夏洛德侯爵终于安稳地坐在桌子上,“孤狼确信有高位继承人躲在家族要塞,这里的乡绅也证实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跟着继承人反,却要跟着孤狼?”
“继承人没露过面,孤狼却是他们的平民英雄,百姓都是识时务,万一那个继承人还不如纳安帝国呢。”
“嗯,的确不是每个国家都有美男子当统领,”夏洛德侯爵见拉稞德不满地看他,叫道,“不要小看脸的作用!知道好皮相多重要么?”
“知道,所以死神部队不要丑男,后勤也得长相周正,”拉稞德示意夏洛德侯爵的口水又喷到他了,“孤狼问我青色死神部队收不收手下败将,我说你们都是我手下败将,但他留在这里更合适。”
“他想进死神部队?”夏洛德侯爵使劲摇头,“不行,严重拉低我们队伍的颜值,不可以,他长得太吓人!”
“我已经跟他说我们撤走后让他继续管理护卫队,头衔和编制我拟了三个,你看看。”拉稞德抽出一张纸递给夏洛德侯爵。
夏洛德侯爵接过,沉思片刻:“编制定的是不是高了些,驻在这里的统军领军也就这个地位。”
“现在统军里面只有纳安人,而且是真,纳安人,”拉稞德修长的手指摩梭着纸张,“领土扩大,混血只会越来越多,他们有了出路,就没那么多人想反。”
夏洛德侯爵看着拉稞德的金发,因为这头金发,多少人反对他从军,说混血私生子只配在乡下老死,不该出现在王都。夏洛德侯爵不是血统论者,人或平庸或才华横溢,都是靠老天赏饭,看运气。作为讲究管理效率的经营者,他更注重每一个人在职位上的服从性。
殖民地的人对纳安帝国没有服从性。
可纳安帝国自己的统军又有多少。
拉汶德皇帝把皇太子亲卫队塞到统军,显然是为缺少军功的皇太子创造在军中立威的机会。皇太子的人在三川堰表现平平,但也没耽搁事情,这让拉稞德和夏洛德侯爵如鲠在喉。
突如其来的封赏。
亲王,摄政王,皇族,殿下。
拉稞德十八岁这年,完全失去了先皇留下的恩典。
活下去的恩典。
“你要知道,开了这个先例,其它地方也会要求由本地人组卫队,他们可不都是孤狼,”夏洛德侯爵看着拉稞德的眼睛,“你打算挨个去收拾一遍?”
“三川堰的卫队是对他们恭顺帝国的奖赏,”拉稞德回答,“想要,拿东西换。”
夏洛德侯爵伸手拎了笔,在纸上画了几下:“这样呢?看起来温和点。”
“我整理好,给陛下。”拉稞德点头。
夏洛德侯爵起身,拍拍衣服,很自然地问:“堕魔巫师让老头儿印刷的咒符干什么用的?”
“没细研究,看起来是召唤术之类,我放点魔力催动下?”
“别着,万一召唤出个上古神兽,谁受得了,”夏洛德侯爵扭了扭腰,扫了眼洞开的窗子,“别折腾太晚,早点睡。”
“知道,你也赶紧休息。”
夏洛德侯爵关上门很快走远了。
拉稞德放下改过的编制方案,从袖口抽出一张纸。
魔法图案印刷得十分细腻,咒语、图腾、魔法方程,再现得几乎完美。
稍微注入魔力,便可启动程序、发动魔法。
拉稞德的影子自己动了,像泼洒的墨,将地面浸染成不断变化的肖像画。
清纯少年、风流艳妇、枯朽老叟。
“拉稞德?”银发少女从窗户探头,“……忙完了吗?”
乱动的影子刹那间归位,拉稞德团了纸片扔进纸篓,起身对莎兰微笑:“还有点。”
歉意立即爬上莎兰如月的面庞:“打扰你了。”
拉稞德伸手将莎兰拉入房间,随手关上窗户:“很快就好。”
莎兰只得顺从地摘了斗篷,先去洗漱。
拉稞德拿起笔,开始给拉汶德皇帝写信,统军、孤狼、三川堰、行踪不明的潜在叛逆者,还有印刷术。事情永远是越积越多,环环相扣,谁也扯不干净。
要是巫师对着自己召唤魔神,会发生什么?
即便是莎兰身上的净化能力,也无法阻止魔神收回早已献祭给他的□□。
——头发、眼睛、心脏,是最珍贵的魔法道具——
那些纸片,画的是魔神的头发、魔神的眼睛、魔神的心脏,以及胎儿。
包裹在羊膜里的胎儿。
双生女巫的魔法。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