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苏辄

14、相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好像都喜欢用吃一顿饭来解决事情。从前我和凌寒都只是无聊时才进奶茶店久坐，吃饭也迅速，时间不会拖得太长，究极目的也只是聊天罢了。笑容都分外放肆的，不带另外的目的。
　　答应了凌寒之后才想起来，韩微一起去或许会尴尬。我和韩微说凌寒叫我去吃饭，她笑着点头，“那我在外面等你。”寒风渐烈，我看见她冻红的鼻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怕她会冻坏，但心里有预感，凌寒是要说些韩微不能听的事情。我下定决心不再纠缠，“没事的，我就和她说几句话，然后我们就走。”我们原路返回，在游乐场门前看到凌寒牵着晴和站在那里。
　　凌寒冲我挥手，我有些紧张，握了握韩微的手腕。韩微倒是像要转移我的注意力，“你还戴着我送你的围巾，看样子很保暖嘛。”
　　我一紧张话也多起来，“是啊，很暖和，虽然织得很丑，不过勉强能看，蛮特别的。”
　　韩微专注地看我，笑着说，“我很开心。”
　　我盯着凌寒的目光游移到韩微脸上，“嗯？怎么了？”
　　“我很开心你可以来陪我玩。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太热闹，不喜欢和别人太亲近。但你今天选择了我，让我觉得我对你来说也很特别。”韩微的声音温柔有力，她的手指搭在我肩膀上，“不要怕。你对我来说，也是很特别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至今仍觉得我空辜负了韩微的一片心意。无论作为朋友还是别的，我当时都没做出最好的回应。我只是被她成功安抚住情绪，并自行冲凌寒跑了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好像我欠她良多。
　　凌寒对我笑，突然变成以前最腼腆的样子，“好久不见。”
　　上次引起我强烈生理不适的话，这次却没有过度反应。可能上次只是我病了吧，而这次韩微也在，我总归是有一些底气。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凌寒我总是心虚又气馁，一切思想都像初次降世一般空白，见过她之后就会陷入一阵子的悲观困境。幸而她不知道，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我没有看凌寒的眼睛，只是点头，晴和扑过来抱住我的腿，“漂亮姐姐！”
　　凌寒笑了，“她很喜欢你。我想不到你留了长发哎，毕竟之前初高中六年你都是短头发，大家都叫你帅哥来着。毕业典礼你还记得吗？你和男生一样穿了西服，好多女生都觉得你特别帅，抢着跟你合照呢。”
　　我想到年少时无知幼稚的举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变的嘛。”
　　凌寒不说话，用她含笑的眼睛看着我。她今天并不像之前那样浓妆，倒是分外亭亭。我看了眼远处的韩微，回头跟凌寒说，“我中午还要和朋友吃饭……要不你就现在和我说吧。”
　　凌寒不明所以地问，“说什么？”
　　我打开手机，无意中叫她看见了我的屏保，输入密码之后给她看消息记录：“你说要和我说事情，我才来的。”这句话好生硬，我恨不能钻进雪地里去。凌寒瞄了我的手机一眼，“噢……但是我妹在这儿，我不好说。”她透绿的眼盯住我，“你……和她在一起了？”
　　我被唬了一跳，“什么？谁？”凌寒一根手指点亮我刚按灭的屏幕，韩微高挑的侧影显现出来，眉眼含笑。我张口结舌，“不，没有，你想错了，”这太超过我的预期，我皱起眉，话语间带些怒气，“我们没有那种关系。”听起来像在撇清什么，我感觉我似乎远远地伤害到韩微，抬眼去看她，她正好望着我，抬起手来愉快地挥舞。
　　我不想伤害她。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能让她陷进我纠结的情感中。我十分坚定地否认，“你误会了。”凌寒却笑了。
　　“是误会就好。”她轻飘飘一句话，又将我置于漩涡。后知后觉的恐惧漫上后颈，她难道知道了我从前的爱意吗，为什么突然同我讨论这样的话题？她从不认为我是同性恋，我也不曾向她透露过我唯一爱过的人是同性。我不敢再设想什么可能，向后退了一步，“我要走了。”
　　凌寒丝毫没有不知所措，她一直是这样临危不乱的人。也可能我根本没有威胁到她的心情，她快速跨步上前拉住了我，在我耳边说，“其实，我那时候也……”
　　我恐惧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疯狂推开她，晴和被她拉得一个趔趄。我依旧不能直视她的眼睛，低头对晴和说“对不起”，挣扎着向韩微奔去。
　　我拉住韩微的手，“快走。”尾音已经开始哽咽。韩微什么都没问，回握住我，迈开脚同我一起飞奔。仿佛凌寒是洪水猛兽一样，我紧紧地攥着韩微的手，心里悬空着巨大的洞口，我不需要迟到的爱和坦诚，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爱错了人，可我始终逃不出怪圈。我的目的并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自己孤独地爱着凌寒，让时间渐渐治愈心里的裂痕，直到付出和接受都不会隐隐作痛。
　　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凌寒说，她那时也爱我。太虚伪太折磨了，若她那时候爱我，又为什么和思漠暧昧，带千商去我们的天台，自我离开她后，从没来找过我？我之于她永远不能是唯一，可她鲜活地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一丝都不可忽略。
　　世界上有很多怪人，比如我，如果有人发现自己学生时代暗恋的人也喜欢自己，应当即刻展开一段良缘，然而我并不会这样去做。我是一个无法接受将就的人。我无法接受我能够被替代，连路人都能看出来我同凌寒不能长久，就像当年元旦晚会，无人问津的歌和感人肺腑的泪水，哪一件事情都让我明白我和凌寒走不到一起。
　　而这之间，我目视凌寒与无数人经过我面前，无论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去经过我，看见她对身边的人都可以露出快乐的笑容，我就知道我不是她唯一的爱人。
　　她现在和我说，其实当年，她也……她也什么呢？她也对我抱有一样的心思？她是怎么知道的？我拿出手机，气得发抖的手点开千商的对话框发语音，“我遇到凌寒了。”声音也颤抖，委屈和怒气交织着，所有情绪都由血液汇集到胸口，硬生生的闷痛。
　　韩微看我拿手机时就已经松开我的手，并将它放在我的口袋。我的怒气被她的动作分散一些，我很抱歉地看她，她表情也有些严肃，抿嘴冲我摇头。“没事。”
　　千商很快打电话给我。她抢先和我道歉，“我真没想说来着。可是凌寒那个人你也知道，不笑的时候一双眼睛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她跑到我家找我，问我你为什么那么反常。我那时候也是刚知道……刚知道你喜欢她，心里也发慌，凌寒也不吃不喝地在我家坐了一天，我就……一时疏忽，一时疏忽，我真错了姐姐，我当时，就想，你们俩都对彼此有感觉，当年也是玩得最好的，就想着帮你们一下……真的错了。”
　　我等她说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千商也是好心，更叫我窝火，根本没地方去和人撒气。凌寒又给我发消息，我没心情理会，手机调了静音，眼见太阳下了山，便拉着韩微到避风的角落。
　　韩微不知从哪里掏出小袋的棉花糖来。她撕开一个塑料包装袋，凑在我的嘴边。我低头咬住吃进嘴里，路灯恰巧亮了。
　　韩微抬起头，也塞一个棉花糖在嘴里，含混着对我讲，“灯亮了。”我在这个空档里，被头顶的光和嘴里的甜勾出好痛的情绪，压在嗓子里，硬憋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韩微和我靠着肩，没有低头看我，“冷不冷？”她问。
　　我从那个问句开始流眼泪，眼睛被凛冽的风吹得很疼。我很爱哭，看电影会哭，听歌会哭，看舞台剧会哭，吃饭咬到舌头会哭，喜欢凌寒时会哭，离开凌寒时也哭。这个寒假我哭了好多回，身边都没有一个确实的依靠。韩微静静听着我吸鼻子，掏出一包相印递给我。
　　我被破坏了哭泣的氛围，“你为什么总带着相印的纸巾啊。”
　　韩微在我头顶笑，“无香型，更健康。”她比我高一些，此时我有些依偎在她怀里。我不再想挣扎出去，于是靠着她，用完了她的一包相印纸。
　　“为什么我喜欢别人就这么累呢？”我迷迷糊糊的，在韩微的胸口听她沉稳的心跳。
　　“……或许因为，你更爱她吧。”
　　原来有些话，不必说，她就都懂了。

　　我在心里和自己说，忘了凌寒吧，总归要忘的。韩微已经对一切的真相心知肚明，还是与我站在北方的冬夜里，像两株依偎生长的树。我一直想对她说，谢谢你，那时候陪着我，只可惜时间飞逝，我从未有机会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