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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尽管曾经无数次暗示自己未来要上战场,当听到施莱赫的话时,施特凡妮仍无可避免的沉浸在自己要被投入厮杀的悲伤中。对于自身命运的悲叹让她把科林修道院迟迟没有来信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直到她和马尔塞尤闯过集市,她才感觉到一种报复性的快感。但显然这又给她带来了麻烦。

      三天的禁闭让她快要把马尔塞尤那张脸看吐了,即便他英俊非凡。同时她也确信马尔塞尤也快看烦她那张脸了。当他们终于从禁闭室走出来后,施特凡妮有一种被解开缰绳的快乐——她倒不认为自己是匹野马,反而像是只疯狗,恨不得见人就咬。而且她还“惊喜”的得知,自己已经错过了第一次实弹射击训练和四指编队训练。

      真是棒极了。她恶狠狠的想,眉毛拧成了一团,用力的扣上机盖,现在我要一无所知的进行第二次训练了。果然,这使她在训练中出了个大洋相——她居然在一次拖靶训练中打出了空靶——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放到以前施特凡妮准要伤心好久,但现在她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咕噜一转,立即卑鄙的想到是不是自己的成绩再差点,就不用被分到前线部队了。

      施特凡妮的异样很快引起了阿尔利吉教官的注意。在一次训练后,他把她叫到跟前,目光敏锐的细细打量她。看的她心里一阵发毛,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浮上心头。她已然做好挨骂的准备。结果他平平淡淡的开口,“喷火战斗机翼展多少?”

      施特凡妮愣了一下,根本摸不着头脑。“11.23米。”

      “飓风?”“12.19。”

      她稀里糊涂的依着本能回答,心里不停的犯嘀咕。

      “做滚转需要注意什么?”“先拉升机头约6度,再进行旋转。保证机头水平。”

      “殷麦曼?”“呃,滚转时保证已经完成180度变向,与地面十度角时半滚转。”

      阿尔利吉教官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这种异样的平静反而让她感到心惊胆战。

      “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吗?”

      她深吸一口气,“报告教官,不知道。”

      阿尔利吉教官没有立即发话,他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问道:“你知道战斗机飞行员最忌讳什么吗?”

      她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

      “畏手畏脚。”阿尔利吉教官斩钉截铁的说道,“在飞行中畏手畏脚永远学不会飞行;战斗中畏手畏脚会错过时机,害死同伴——自己也八成会去见上帝。”

      唉,好了,她知道他这是要训斥她最近的表现了。施特凡妮心里长叹一口气,缩好脖子,活脱脱一只大号鹌鹑,只差把脑袋埋进膀膀里,结果却听到他和蔼的对她说道:“你是个好苗子,施特凡妮。实话和你说,你是我在这一届里最看好的一个。”

      这可让她大吃一惊。连气都忘了喘。她还以为阿尔利吉教官一直不待见她。毕竟这位一战王牌一直对她冷冷的,除了训练也没有多说过一句话。但她倒是见过他拉着诺沃特尼和罗森堡叨叨过半天呢!女人来当飞行员,绝对算是一大奇闻。她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没少被同行调侃收了个女徒弟。

      “别惊讶。马尔塞尤在天赋上无人能及,也很努力,但脾气真得改一改。诺沃特尼倒是比他稳重,但总是粗心大意,我刚才提问你的细节他好几个都没有注意。他俩不放在实战里让人好好的揍一顿,一辈子都改不了。至于罗森堡……”他哼了一声,高挺的大鼻子皱了皱,“马马虎虎说得过去。”

      这倒让施特凡妮有些佩服,短短一个月的教学他已经对三个人的特点了如指掌。而且他始终公正的对待罗森堡,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有失偏颇。

      “你,施特凡,天赋不错,又肯努力,还有女人特有的细心,体能上的弱势可以通过训练去弥补。”他打量了一下她的身板,“我看过你的体能成绩,已经非常不错了。”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眼里满是不解,“你本来应该成为最好的尖子。你原来和尖子只差了这么一下块。”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段距离,“但你现在简直像换了个人——畏手畏脚,而且还忧郁的像个寡妇。这个距离——” 他指尖的距离瞬间拉大,眼睛盯着她的脸,“我想知道到底为什么。”

      哦,老天爷……她低下了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真想冲他大叫“我想活命,不想送死!”“你们这些家伙一半都活不过战争!”“马尔塞尤和诺沃特尼都会死!”但这估计得把阿尔利吉教官吓个半死,顺带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是马尔塞尤的问题吗?施莱赫训斥你话重了?”阿尔利吉教官循循问道,“家里遇到什么事了吗?”

      噢,提到这个,施特凡妮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科林修道院来信了。等一会她一定要看看这件事。但现在,她只能沉默不语。

      “你一直是个勇敢的女孩,施特凡妮。你能在其他姑娘还在家里忙活的时候参军,当飞行员,做自己想做的。”阿尔利吉教官没有因为她的沉默停止问话,他继续温和的说道,“我看过你的成绩单,想取得那么好的成绩付出的努力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费了吃奶的劲,从几千名报名者中胜出,又比掉了一批同学才来到施韦夏特。但是现在你明显又在害怕。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本来可以成为尖子。”阿尔利吉教官恳切而不解的看着她,“施特凡妮,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让你毁在我手上。”

      她像落水的蝴蝶挣扎了许久,最终敌不过教官的追问。“教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犹豫的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问道。

      “如果能让你不再犹豫,你问什么都可以。”

      “你害怕打仗吗?”施特凡妮觉得自已用上了所有的勇气去问这个问题。她紧张的看着教官,已经想象到了最坏的结局:被训斥为懦夫,然后被永远放弃。

      “怕。”出乎她的意料,这位一战王牌飞行员毫不犹豫的说道,“没人喜欢那种血肉横飞、到处都是爆炸的地方。所以你是在害怕这个?”

      施特凡妮沉默了一会,痛苦的点了点头。这肯定会让教官无比失望的。可她也得到了一种解脱。“我辜负您的期望了。”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阿尔利吉教官没有接话。她愧疚的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花着国家的钱,靠着特殊关系进入施韦夏特,只想飞却不想参加战争。真是自私至极。

      “你比他们都要清醒,施特凡。”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打仗要死人的,每个人都怕死。这很正常。”

      “可施特凡,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吗?”

      因为希某人想要成为世界霸主。她小声在心里嘀咕,表面上却是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阿尔利吉教官的声音里罕见的有了一丝茫然,“我年轻的时候以为打仗能让国家强大,换来更好的未来。可是我们输了。国家也不复存在了(注:奥匈帝国在一战后解体)。”

      别看朱利斯. 阿尔利吉现在冷峻刚毅,鲜少有情感波动。然而他也曾年轻过。他曾为祖国受到的不公待遇拍案而起,也曾想靠自己改变这个“肮脏、勾心斗角”的世界。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和无数同龄人意气风发的奔向战场,想要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但现实很快给了他一击响亮的耳光。一次次的战斗后,他身边剩的朋友越来越少。曾经和他一起尿床、一起上学、一起训练的家伙们分分躺进了棺材,有的甚至连棺材都进不了——他们被炸成碎肉腐烂在欧洲的某处,最后只能立个衣冠冢。最后,他的伙伴只剩下了他亲爱的飞机。这位忠实的铁家伙沉默的见证着人民眼里的英雄是怎样在机舱内发抖、恐惧,甚至崩溃大哭。

      四年后,这场该死的战争终于结束了,然而苦难却没有到头,甚至才刚刚开始。饥饿,疾病,劣性通货膨胀,甚至连国家也化作一盘散沙。各种革命,各种口号,人人宣称在他们的领导下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但没有一任政府让他们吃饱了肚子。他们像羊羔一样被掐住脖子摁到砧板上任人宰割:男人被奴役,女人去卖身,孩子去要饭。工厂被人拆了,机器被人运走了。陆军被压缩成警察队,空军直接被解散,飞机在泥土中生锈腐烂。连他这位战时英雄也沦为了无业游民。为了谋生,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前往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家私人公司参与飞行器设计。但微薄的收入让他很难维持家人的生活。经济像个神经衰弱的老太婆,动不动就崩溃,他们也只能忍受这位老泼妇的歇斯底里,和为数不多的土豆一起熬日子。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艰辛。所以当阿尔利吉第一次接触到纳粹党后,他着魔似的相信了那个德国下士的理论:德国的剑会为德国的犁换来土地。不再挨饿,不再受人欺负。当奥地利并入德国后,他毫不犹豫的接受邀请,来到施韦夏特成为一名教官。

      时隔快二十年,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空军了。然而他确确实实又站在了跑道上,身后,一架架崭新的梅塞施密特飞机的金属蒙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好像没人曾受过苦。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和他一样,对战争充满着幻想。他们将红男爵视为自己的偶像,渴望像骑士一样与对手作战。阿尔利吉感觉自己被他们感染了,战败的屈辱和不服再次在他心里燃烧。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输了,输的那么惨,输掉了所有的尊严。也许这次,他们能赢。他们的下一代就再也不用受这些苦,因为自己是德国人而被人讥讽。这样的信念他坚持了很久,直到今天,被他唯一的女学生,施特凡妮. 蔡司,问得有些疑惑。

      “从19年,到现在,39年。二十年,我也没搞明白为什么。”他诚实的看着她深蓝色的眼睛,“我现在老了,不能上战场了。但如果有需要我的那一天,我还是会去。我不能看着我认识的人战死、饿死、被炸死,而我却无动于衷。”

      这话像石子掷入水中一般,激起了层层涟漪。施特凡妮被触动了。如果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不,是肯定有那么一天,塞勒,库尔特,维尔纳,沃尔特……甚至施莱赫少校和阿尔利吉教官都走上了战场,你能心安理得的躲在后方吗?

      没有迟疑,她得出了答案。肯定不能。她也做不到看着仅仅训练几天的人去送死,而她这种受过完整训练的飞行员却冷眼站在一旁无所事事。

      “孩子,我们出生在这个时代。有时候这就是命。”他叹了口气,“看看你左胸前挂着什么?”

      不用低头她也知道,那里象征飞行员身份的徽章。她曾为这枚徽章付出了无数的汗水。

      “我们是军人,施特凡妮。这是我们的责任。”他郑重的看着她,“我们发过誓的。”

      “我在上帝面前庄严宣誓,将无条件地服从德意志国及人民的元首、国防军最高统帅Adolf Hitler的命令,作为一个勇敢的军人,我将随时准备牺牲生命以信守诺言。”

      高昂的宣誓声回荡在她的耳边。几个月前,她就在这个机场和同学们举起右手,在施莱赫校长的带领下宣布效忠于德国。

      随时准备牺牲生命以信守诺言。

      她突然有种古怪的释然感,倒不是纳粹那种狂热的爱冲淡了她对未来的恐惧。只是施特凡妮不再那么抗拒将来要上战场的事实。倘若她真的战死了,也许还可以回家。这是个混乱而疯狂的年代,没人能独善其身。

      “如果你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你是否还有勇气前来?”

      她曾觉得这是天方夜谭,没人能未卜先知。而如今这一天真的到了。她没有喊出是的勇气,却也只能接受。如果死于保护妇孺,倒也不是件坏事。

      施特凡妮暗自笑了笑,抬起头看着自己已不再年轻的教官,“谢谢你,长官。我会好起来的。”她真诚地说道。

      “我相信你,施特凡。”阿尔利吉教官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我会给你加训。我相信你会赶上来。打空靶并不可怕,我年轻时也经历过。”

      她磕了一下鞋跟,立正大声说道:“谢谢长官!”

      “要真是谢谢我明天就给我打出高分。今天没人压马尔塞尤一头,那小子尾巴都快要翘上天了!”

      “是,长官!”

      尽管阿尔利吉不知道自己这样劝施特凡妮参战是否明智——她有可能因为他的一席话,死在这天上的某处。但他总算从施特凡妮眼里看见了往日的神采,这算是目前最好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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