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施特凡妮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那是六月的一个下午,阳光灿烂,映得科林修道院的红砖房闪闪发光。空气里满是栀子和玫瑰的香气,瓢虫和蜜蜂嗡嗡的乱飞着,修女们不得不伸手去驱赶这些闹人的小家伙。沿着院子的门廊里,小施特凡妮迈着两条短腿跌跌撞撞的在拱门间穿梭,脸上还挂着稚嫩而娇憨的笑容,上气不接下气的追赶一位身材矮小的修女,口齿不清的叫着:“谢、唔呀嬷嬷,等、呀——我!”

      仍是中年的谢维亚嬷嬷闻言止住了脚步,无奈的轻笑一声,转过身来接住扑进怀里的孩子,温柔的黑眸里满是爱意,映出小姑娘那双大大的蓝眼睛。她轻轻的把孩子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别到脑后,“芬妮,不是说好了你和奥古斯塔嬷嬷呆在一起种花的吗?”

      她的声音柔和,不卑不亢,带着一点巴伐利亚的口音。没人见过谢维亚嬷嬷提高过声调,或者对谁大吼大叫。她从来都是这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吩咐修女,安抚穷人,所有人都尊重这个声音的主人。

      小施特凡妮的眼睛咕噜一转,玻璃珠般清澈的蓝色里立刻充满了委屈的神色。小嘴也瘪了下去,肉乎乎的小手紧紧的揪着谢维亚嬷嬷的黑袍子,“我怕她。”她把小脸埋进谢维亚嬷嬷的衣服里,鼻子一抽抽的,像只委屈的小狗,“奥、奥古斯塔嬷嬷她……她可怕。”

      谢维亚嬷嬷闻言一笑,用手捧起孩子的脸蛋,上面一点眼泪也没有。真是个会演戏的小家伙。“奥古斯塔嬷嬷只是严厉了些,她可喜欢你了。而且我还得去达海太太家呀。他们家的小汉斯生病了,我得让小汉斯早点好起来。”

      “芬妮——”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硬朗而低沉的声音,带着典型的柏林口音,还有那急促、特别的脚步声,全修道院只有奥古斯塔嬷嬷才会有这种声音,“抱歉,院长嬷嬷,我没有看好芬妮。”

      一位身材高挑的修女快步跑了过来,板正的五官和一袭黑色长袍让她看上去严肃得有些刻板。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心疼。她提起袍子下摆,急急忙忙蹲下身来,检查着小姑娘圆滚滚的膝盖,“你有没有摔着?——院长嬷嬷,她是从窗户里跳出来的!”

      “天哪,芬妮。”谢维亚嬷嬷的眼里闪过讶异,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郑重的看着小姑娘闪烁的目光,“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从窗户里跳出来呢?”

      小施特凡妮自知理亏,乖乖的垂下小脑袋,瘪着嘴,“我……我错了,谢维亚嬷嬷。”

      “你应该向奥古斯塔嬷嬷道歉。你让她担心了这么久。”谢维亚嬷嬷盯着她的眼睛,“芬妮,主让我们爱人如己,奥古斯塔嬷嬷对你比对她自己还要好。你忘了你上次发烧是她一直陪着你吗?你今天要是摔倒了,劳累的仍是奥古斯塔嬷嬷。”

      小施特凡妮闻言慢慢的转过身,奶声奶气的拽住奥古斯塔嬷嬷的衣襟,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自己的脚尖,“我错了,嬷嬷。请你原谅我吧。”

      “傻姑娘。”奥古斯塔嬷嬷把她抱起来,眼睛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最后注意到她紧握的左手,“你是不是又把手擦破了?”

      小姑娘用头蹭了蹭她的肩膀,全当承认。

      “唉,真是个捣蛋鬼。”她叹了口气,冲谢维亚嬷嬷行了个礼,“您先去忙吧,院长嬷嬷。我带芬妮去包扎。”

      “芬妮,你真的那么怕我吗?”送走院长嬷嬷,奥古斯塔嬷嬷一边给她破皮的小手吹气,一边有些沮丧的问道。

      小施特凡妮眨了眨无害的大眼睛,“怕怕。不过——就一点、很少、一点点。”她想了想,又说道,“如果嬷嬷给我多吃点糖——嗯,我就不怕了。”随后她又不放心似的咂了咂嘴,“嗯,就一块——一块就好。”

      奥古斯塔嬷嬷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一块就可以?”

      “嗯!”小姑娘用力的点了点头,“一块就可以!”

      “好吧,等我给你消完毒我们就去吃糖。”奥古斯塔嬷嬷轻轻的拍着小姑娘的背,难得柔声哄到。

      小施特凡妮闻言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她吧唧一声亲了奥古斯塔嬷嬷一下,无耻的把口水蹭到了奥古斯塔的脸上。

      画面一转,仍是那个拱门长廊,仍是她在奔跑。不过这回已经长大不少,两条腿倒腾的飞快,咯咯笑着冲进了院子里,一头扎进灌木丛下面,像个小猫似的卷起了身子。

      “我的天哪!主!谁能管管这个调皮鬼!奥古斯塔嬷嬷——她把苹果派全吃了!”

      “好的,伊莉莎修女。我会管教她的。”奥古斯塔嬷嬷重重的哼了一声,随后走进花园,“芬妮!你快出来!这是你第几次溜进厨房偷吃东西了?你要换牙你不能吃太多甜的!……”

      小姑娘十分擅长隐藏自己,她憋红了脸,笑得像个奸诈的小狐狸。如果不是她实在没有憋住笑,也许奥古斯塔嬷嬷还真的找不到她。

      “施特凡妮.蔡司!”伴随奥古斯塔嬷嬷愤怒的叫喊声,小姑娘从草丛里一跃而起,飞快的躲避怒气冲冲的奥古斯塔嬷嬷,可惜被另一边的伊莉莎嬷嬷逮了个正着。

      “去抄一遍玫瑰经,抄完之前没有甜点。”最终,小施特凡妮不得不向命运低头,垂头丧气的坐在桌子前开始奋笔疾书。

      ……一切又回到那条拱门长廊。

      “她能弹《玛丽有只小绵羊》了。”

      “她这次考试到考的不错。”

      “小家伙也知道爱美了。”

      “她现在能给唱诗班伴奏了。”

      “她和琳娜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她现在想要当飞行员,去开飞机。”

      “她今天揪着我我了半天哪里才有飞机。”

      “她今天披着自己做的滑翔机从房顶跳了下来,差点把腿摔断了。”

      “看着她有那么喜欢的事情真好。”

      “可是她怎么才能成为飞行员呢?她是个姑娘啊!”

      ……不同的声音从门廊两边涌入她的大脑,一切有些模糊,却又是那么真实。忽然她不再是个幽灵,她开始以第一视角走在长廊内。

      “今天我写信给了我的教父乌德特,他在空军,我想他应该会同意我加入空军。”

      “这个老家伙居然不同意!”

      “我一天给你写一封,直到你同意为止……”

      “唉,我是不是疯了……”

      “他说帮我问一问,我是不是有希望了?”

      “他让我去体检!体检过了就有希望!”

      “哈哈哈全A!上帝保佑!老人家我爱您!”

      “我成功了!他们同意了!”

      潮水般的声音和画面褪去了,满目耀眼的白光。她被晃的有些睁不开眼,连忙眯起眼睛,好在光芒很快散去,衣服的窸窣声,鸽子的咕咕声、小贩的叫卖声、教堂的钟声慢慢的从四周围上来,她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长廊的尽头,穿着军装,背着行囊,面前是敞开的大门,狭长通道里是道道阳光。

      这是她离开科林修道院的那一天。

      施特凡妮缓缓的转过身,看见身后乌泱泱的修女们。谢维亚嬷嬷,奥古斯塔嬷嬷,伊莉莎嬷嬷……所有的修女都出来送她。她们用殷切而慈爱的目光凝视着她,脸上带着沉静而安详的微笑。可奇怪的是她们身在暗处,背后却有光,如同天使降临一般,给她们黑色的身影渡上了一层银边。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谢维亚嬷嬷那双黑色的眼睛温柔的凝视着她,眼角因为笑意生出了鱼尾纹,“我们一直都在。”

      可她明明记得离开那天,谢维亚嬷嬷没有说后半句话。

      “我们爱你,芬妮。永远爱你。”她们明明没有张嘴,施特凡妮却清楚的听见了她们的声音,每一个人的声音,谢维亚的带着卷舌的南方口音,奥古斯塔的略显生硬的柏林腔,伊莉莎嬷嬷略带含糊的鼻音……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们在向她诀别。

      果然,下一秒她们背后的光熄灭了。黑暗从四周涌来,一个接一个把她们撕成了碎片。不要!她大喊,不要!求求你们!!!——发生什么了?!

      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施特凡妮近乎窒息。她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被灯光晃的睁不开眼。她惊慌失措的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四肢僵硬的厉害,好像被人欧打过似的。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发现自己刚才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行李箱还开着口,没整理完的衣服瘫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她花了几秒才想起来点前因后果。自己和马尔塞尤大吃一顿后回到学校,又洗了个热水澡开始收拾行李。但由于吃的过饱,加上上午的惊魂,她感觉有点累,本来想趴着休息一下,没想到睡着了。

      她呆呆地望着灯泡出神,这个噩梦让她心惊胆战。绝望无助几乎击垮了她。她擦了把眼泪,抽噎着去找纸巾,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低声说道——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young girls picked them every one
      where have young girls gone
      gone to young men every one
      ……”

      她犹如惊弓之鸟,往后蹦了一步,这是谁?!施特凡妮惊恐的扫视着屋内,发现声音来自桌面上的收音机。她想起来了,她收拾行李的时候为了防止无聊打开了它。

      “where have all the soldiers gone
      gone to graveyards every one ”

      噢,真是见鬼!先是噩梦又是棺材的!她怒气冲冲的准备给收音机一巴掌,又像被冻住一样停下动作,这是首英文歌?等等!德国电台放英文歌?!这难道是那种地下电台?深蓝色的眼睛迷茫的眨了眨,盯着调频数字,任那轻快的曲调流淌在屋里。

      “where have all the graveyards gone
      gone to flowers every one
      Lone time passing
      lone time ago
      when will we ever learn”

      她着迷似的听着。花儿被少女摘走了,少女跟着男孩走了,男孩成了士兵,士兵进了坟墓,那花也种上了坟头。那个声音沙哑而哀怨,一下子让她变得消沉起来。

      她缓缓的坐回桌前,抱着自己的脑袋,迷茫的前途,六年的战争,收不到的回信,让她感到喘不上气来。施特凡妮就这样默默的啜泣了一会,眼泪带走了她部分的悲伤。她又有了点力气来对付行李箱。这回她换了个频道,新频道正在播放欢快的Erika。

      “在我的故乡住着可爱的少女,她的名字叫做埃丽卡,那是我最亲爱的人儿,她带给我幸运,埃丽卡……”

      明天我就要回故乡了,亲爱的埃丽卡。她头一次虔诚的跪在床边,握着谢维亚嬷嬷送给她的十字架,默默的祷告,万能的上帝,我需要点好运。

      一夜无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