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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梨花香(五)醉浮生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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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爷,您的菜齐了。”小二的一声招呼,将他二人从各自神思中拉回。昭白二人遂回到席前分宾主落了座。
待二人落座后,展昭细看席上菜肴不禁暗喜:这白老鼠今日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让御猫大人欢喜的并非是席上有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髓,而是这简简单单的四盘一碗竟都是常州名菜——其中的两个凉菜是椒叶凤爪、腌萝卜干,两个热菜是荷香白汁鮰鱼和鸡脑豆腐,当中的大海碗里盛的却是清汤炖鱼头,但见汤色玉白香气浓郁,不禁让人食指大动。桌上无酒,却配了两盏普洱香茗。
白玉堂摇摇左手大扇,颇为自鸣得意:“猫儿,我知你平素口味清淡,这些菜都是请常州师傅特地做的,你快来尝尝合不合心?”说罢右手执银箸夹了一块雪白的鮰鱼肉就往展昭嘴里送。
展昭的确整日枵腹从公,到现在未曾用过饭,此刻虽饿得紧了却仍然正襟危坐纹丝未动,好像没看到那递到眼前的鼠爪一般。
白玉堂夹着鱼肉的筷尖就停在展昭鼻前寸许的地方,故意晃了晃:“怎么,猫大人不饿吗?难道你那一口皇粮能顶上别人的三顿饭?”
“白玉堂,你就不能斯文点?”展昭轻轻瞥了一眼身旁这只“满脸淫邪”的白老鼠,仍没有合作的意思。
白玉堂迅速地反手把鱼肉扔进自己嘴里,不满意的问道:“我怎么不斯文了?”
“展某有手有脚、自己会吃,还不用白兄来喂,两个大男人这样子成何体统?”
白玉堂却又捡了一块儿鱼重新递到猫眼前,笑眯眯的说:“猫儿你不是右手不方便嘛,那五爷就勉为其难喂你好了。”
展昭狠狠剜了白玉堂一眼心说“还不是你弄的”,伸左手就去解右腕上的红绳,白玉堂却合了左手扇将绳子大力向怀中一带,展昭的半个身子立时被牵了过去,斜靠在老鼠左肩上。
就听白玉堂摇头晃脑开口,听语气地俨然就是刚才的展昭:“两个大男人这样靠在一起,成何体统啊?”
展昭立时气结,一个“你”字尚未出口,便被强行塞进嘴里的鱼肉给阻回。那鮰鱼肉鲜嫩多汁、入口即化,含着荷叶的清甜令人盈齿留香回味无穷,展昭遭人戏耍的气恼顿时消了一半。
白玉堂立刻不失时机的把脸凑到展昭跟前:“味道不错吧?猫大人还要不要再次发飙,像上次在大风客栈那样一脚把我踢翻在地啊?”
展昭方才如玉的俊颜上红霞立现,只说了一句“多谢玉堂如此费心。”就坐回原处缓缓地解着手上的绳索。
而这次白玉堂并未多加阻拦,只是没事人般的一边往给展昭碗里布菜,一边遗憾的说:“只是可惜这绮红楼的师傅并不擅长面点,我倒是很喜爱猫儿家乡的‘蟹壳黄’和‘酒酿元宵’”。
白玉堂的一句话提醒了展昭,他忙从怀中掏出方才吕秀才送的油纸小包,小心翼翼地拆开封皮,但见纸包里整整齐齐的码着两层小糕点,上面一层是六块儿金黄的南瓜饼,下面一层是同样数目油皮白点,白玉堂未曾见过却不知名。
展昭拿起一块儿油皮酥点递到白玉堂手中:“玉堂尝尝看,这合不合你的口味?”
白玉堂接过点心却不肯吃,细细端详了半天,撩起眼皮斜睨了展昭一眼:“这又是哪位小姐对你芳心暗许,还没过门儿就已经亲手侍羹汤了?”
展昭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这是吕秀才娘子特意赠的,你不吃就算了,不要浪费人家一番好意。”说着就去抢老鼠手上的点心。
白玉堂这才想起方才在集上似乎看到吕秀才塞给猫儿一个油纸包儿,自己刚刚净顾着吃醋却把这一节给忘了,忙躲过一记猫爪,赖皮的说道:“猫儿啊,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哪还有往回收的道理。”言罢咬上一口,只觉皮香酥、馅松软,滋味咸鲜妙不可言。
白老鼠嘴里咀嚼着的糕点,含混地问展昭:“滋味不错啊,猫儿,这点心叫什么名字?”
展昭正举起茶盏,边用杯盖儿避着漂浮在水皮儿茶叶沫儿,边轻轻吹气,听了白玉堂问话轻呷一口后,不急不徐地回答:“那吕家嫂子与我是同乡,你吃的正是常州土特产‘大豆斋饼’。”
白老鼠咽下最后一口斋饼,抹抹嘴:“还是猫儿你有福气,上至赵祯小儿下至平民百姓个个都惦着你呢。”
见白玉堂无端提起仁宗皇帝,令展昭疑窦丛生,不禁想到他七夕夜急切的表现,心中顿时不安,于是放下茶杯正色问道:“玉堂今日邀我来此并非单为饮酒赏菊吧?”
白玉堂也放下筷子低头轻笑:“猫儿聪明,我今找你过来确是有两件事相告。”
“何事?”展昭单手撑桌,栖身向前,殷殷相问。
白玉堂未曾开言却长身而立,移步到门口冲着楼梯看看,又踱回朱漆栏杆的露台环视四周,确定隔墙无耳后,才从怀中摸索出一纸白笺用左手托了,右手中指稍一用力击中纸缘,那信纸便长了眼般冲展昭面门飞去。
就在那薄笺距面门仅剩三分的时候,展昭伸出修长的二指轻轻一钳,稳稳接在手中,待他展开信笺细细观瞧时,面上颜色却几经更变。
但见雪白宣纸上的墨迹龙飞凤舞,记录的似都是商号交易的人名与清单。白玉堂虽背对着展昭却好像看到他面上变换的表情一般,冷笑出声:“哼哼,这回可够那小皇帝喝一壶的了。”
展昭却持笺离席疾步向前,附在白玉堂耳边压低声音:“玉堂,你从哪儿得来的这些消息?”
白玉堂右拳忽地攥紧又松开,示指揉揉鼻尖,转过脸来撇嘴道:“猫大人以为我陷空岛在汴梁的产业只是用来做生意的么?”见白玉堂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展昭没再接话只是静静地听。
“近日来水旱两路都有消息来报,说是往来汴京和襄阳的商贩数目激增,大部分是贩卖马匹粮食、也有生铁铜器,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买卖人与寻常不同,其一是大多来自关外,其二他们并不贩卖货物却只是收购,与此同时来大哥银号提取现银的人也的陡然增多。我曾暗地查访,这银钱及交易的流向竟都与同一地方有关……”
“紫砂堂?”一直沉默不语的展昭忽然接话。
白玉堂在展昭下颌上勾了一把立刻收手,颇为满意的说:“一点不错!看来你这九命怪猫同样也有九个心眼儿啊!”
展昭面上微红,但看在白玉堂辛勤打探稍息的份上,猫大人竟未发作,沉思片刻开言道:“对于此事玉堂怎样看呢?”
“狡猾的猫儿还来问我?”白玉堂再次把眼前的展昭上下打量一遍,“你早就注意到那个地方了,对不对?”
白玉堂猜得没错,这紫砂堂,展昭早就留意了,它表面上虽是京西南路[注一]位于汴京的会馆,然实则却是襄阳网罗消息的枢纽,近日来不时有西北贩马客商投宿于会馆。包大人怀疑那襄阳王勾结外邦拥兵自重,开封府正在着手调查此事,只是近日来展昭忙于皇上的密令而无暇顾及,幸好被消息灵通的白玉堂尽数打探了来,才省去自己不少心思。
此刻经白玉堂一问,展昭却只轻笑:“展某愚钝,哪有玉堂耳聪目明,如今替省去我不少功夫,还要多谢你辛劳打探呢。”
白玉堂脸上略显出不悦神色:“白爷自个儿乐意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白爷不乐意的事,千金也不换,谁要你这猫儿谢来谢去!”
展昭素知白玉堂高傲的性子,当下也不反驳,只将记满了人名的白笺折好贴身收藏,温颜问道:“玉堂刚才说找我来有两事相告,此为其一,那另一件呢?”
“这第二件事……”白玉堂在心里寻思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猫儿,我要走了,今日特地向你辞行。”
“走?走去哪里?”平日沉静如水的展昭此刻听得白玉堂一个“走”字竟略显慌张,一把捉住那雪白的剑袖失声问道。
“自然是回陷空岛啊!”白玉堂故意不解地看着展昭,好像他理所当然应该知道这答案。
“那,你几时回来?”展昭眼中满是依依不舍。
白玉堂忽觉左腕上的力道加重,暗自欣喜异常:今日摆这宴席明里是辞行,暗地中却是要试试猫儿到底待自己怎样,没想到这一试就试出了名堂,恩,要这猫儿倾吐心声却还要再下几味猛药。
白玉堂想到此便挣开展昭的手,抽回腕子,别过头不再看他:“我,不再回来了。”
听了白玉堂这句话,又见他似极不情愿地挣脱自己回到席前,展昭如冷水浇头,愣在当场。
虽然心里知道是假戏真做,但见到展昭失神的模样时,白玉堂仍不免心疼起来,剑眉轻蹙了一下,还好雅间内的光线不是十分明朗,隔着丈许距离白玉堂脸上的表情并未被心不在焉的展昭捕捉到。
白玉堂不愧为成名江湖的“锦毛鼠”,不过是一瞬目的光景就换上了一副嬉笑的表情:“有花无酒怎称‘花酒’啊,猫儿快来陪饮,莫要冷落了这一桌精致的小菜。”
展昭也觉出自己的失态,遂整理心情回到席前落座,强笑问道:“玉堂要饮什么酒,尽管吩咐堂倌,这一顿展某来请。”说着欲招呼小二。
白玉堂却一摆手:“不必不必,这儿的菜肴称绝,酒却平淡无奇,五爷已自备佳酿。”说着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酒葫芦,鎏金的表面,细腰处镂着一圈儿流云暗纹,精细至极。
白玉堂扭开盖子,给展昭和自己各自斟满,举起酒杯道:“来,猫儿,干了它为我践行。”
展昭勾起嘴角强自抿出一丝笑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本来滋味淳厚绵长的酒,徘徊在展昭的胸中,竟留下一缕苦涩。
白玉堂见展昭先干为敬,自己也一口饮尽,再次斟满酒杯后,抬眼看向展昭:“猫儿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再回来?”
展昭又饮下一杯,苦笑一声:“呵,白五爷决心要做的事自有你的道理,展某何须多问。”
白玉堂却假装没有听出展昭话中的苦涩,自说自话道:“以前年少轻狂时曾认为只有游历四海、闯荡江湖才能扬名立万、光耀门楣,这些年光阴虚度、岁月更迭才发现我更盼望有个安稳的家。前些时候大哥寄来书信,说是已为我定好一门亲事,是先父一位世交的女儿,吉日已选好了,家中催我回去完婚呢。”
展昭接过白玉堂手中的酒葫芦,再次将酒杯斟满:“我原以为白兄不是这样愿受约束之人。”
白兄?!怎么连称呼都改了?
老鼠在心中不满地反驳着,脸上却云淡风轻,抢过酒葫芦,微微一笑说:“也不能说是受了束缚,顺者为孝嘛,再者父兄留下的基业也要我去经营,今后怕是再无暇登你这开封府门了。”
此刻的展昭心中空荡荡的,似有什么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正在被层层剥离。
白玉堂看着眼前黯然神伤的人儿心中不免火大:这笨猫,又犯了那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老毛病,有话你倒是说啊,难道爷的激将法用得过了头?怎么像一棒子打在了棉花上!
兀自饮酒的展昭并没有领会白玉堂的“暗示”,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只缓缓的在怀中摸索着什么。
白玉堂却没有展昭那么好的耐性,猴急火燎地问了一句:“你这哑巴猫,倒是说句话啊!”
展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贴肉的里衣里摸出一个宝蓝色的锦囊递到白玉堂面前。
纵使先前白玉堂忍得再辛苦,此刻也不能不发作了:“臭猫你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暴跳如雷的白老鼠,展昭却一如既往的温润儒雅,抚摸着锦囊上栩栩如生的白老鼠,好像在抚摸眼前人:“白兄前日赠的药,展某已收好,这落下的锦囊现在还给你。”
白玉堂却忽地紧捏酒葫芦,起身大步疾走到露台上,朗声言道:“这样的东西白爷有的是,我既送给你就没打算收回,你若不喜欢就去丢了、毁了,只别让我再看见!”
展昭见他真生气了忙赶上去解释道:“玉堂,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
只不过睹物思人,不若不见。
展昭在心中默念着后半句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白玉堂却返身面对展昭,直视着他水汽蒙蒙的双眼:“难道在你展昭心中,我白玉堂一点分量都没有?”
展昭垂下眼睑,长长的羽睫掩去眼中大部分的神伤:“玉堂,展昭心中怎样待你你应知晓。”
见白玉堂依旧气鼓鼓的不答话,展昭轻轻叹了一声,默默将锦囊放回衣内,接着说道:“我自幼失怙亦无兄弟姐妹,这样孤僻的性子本不该入仕,只放心不下大人。这三年来幸亏有你忙前跑后、暗地照应,着实帮了我不少的忙。说句心里话,我真不愿你同我一样身陷这混沌的官场,时时刻刻盼着能还你自由,只是如今你这‘自由’来得突然了些,我一时有些不能适应。”
听得展昭一席肺腑之言,白玉堂怒火顿消,暗下决心:若真如你所说,我愿替你担下一切责任,即使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展昭,我……你在我心里……”平日伶牙俐齿的白五爷竟也有语竭之时。
“玉堂不必再说,”展昭忽然止住白玉堂的话,“能结识玉堂,展某已感幸甚,此生知己唯玉堂一人耳!”
“好!”虽然没有听到预想的回答,但展昭的态度也足以让白玉堂感动不已,喝彩的同时轻捻手中的鎏金葫芦,随着暗色云纹一转,葫芦发出了微不可闻的机括声响。
“是这话了!猫儿,爷这一生也只敬你一人!”白玉堂言罢举起葫芦豪饮一口,递到展昭面前,“你若心口如一便干了它!”
展昭眼中神色忽然清朗,毫不迟疑地接过酒葫芦一饮而尽。
“猫儿痛快!可惜今日并无极品好酒,等过些时候我取了干娘的‘梨花酿’来与你同饮,定喝他个不醉不归!”白玉堂胸中一块石头落地,心情大好,不免说漏了口风。
“过些时候?”心思缜密的展昭不禁疑惑,“玉堂不是说不再回来了么?”
白玉堂见自己‘阴谋败露’索性不再遮掩,嘿嘿笑道:“我方才与你玩笑呢,根本没有回家成亲这码事,只是试你一试罢了,没想到猫儿你……嘿嘿嘿嘿!”
果然是偷油的老鼠本性难移,展昭绷着嘴角刚要发作,却又听白老鼠讨好地笑道:“猫儿莫恼嘛,等我破‘冲霄’归来后任你惩罚,怎样?”
听到‘冲霄’二字从白玉堂嘴里说出,展昭心头一冷:他果然还在打那儿的主意,自己先前苦口婆心的劝说算是白费了。
“你不能去!”一个“去”字还未完全出口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玉堂,你……你在酒中放了什么?”
“酒里什么都没放,”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人儿,白玉堂轻轻蹭蹭展昭鼻尖,“只不过这是大嫂的‘醉浮生’。”
醉浮生么?
展昭曾略有耳闻,公孙先生说那是作用如“麻沸散”的药酒,常人饮了若无解药便会睡足七日不醒。
“可你不也……”又一阵眩晕袭来,展昭只觉身上无力,唯有斜靠在白玉堂身上才不至倒地不起。
“没错,我也喝了,可猫儿你聪明一世却忽略了我手中这‘转心葫芦’。”白玉堂转转葫芦上的流云暗纹——“咔”——这一次展昭清楚地听到了机括异响,但是一切都已无法改变。
“太危险……玉堂,你不能……”紧抓着白玉堂的衣袖,展昭极力挣扎运转内功,与遮天满地的黑暗做着最后的斗争。
“你方才那闻的‘玉堂金马’里有我事先放入的‘散魂香’,此刻药效正劲,猫儿你内力已滞,就不必再费力逼酒了。”白玉堂说罢打横抱起展昭,转身进入雅间的暗格。
原来这绮红楼专为那些纨绔子弟备了带有卧房的雅间,方便这些公子哥儿们享乐,不想今日却被白玉堂“醉”猫所用了。
待白玉堂安顿好“睡猫”并替他掖好了被角后,却发现不知何时展昭的右手已紧紧抓住白玉堂的外罩的袍袖,白玉堂试了几试都不能让猫儿松爪,无奈之下只好解下外袍,只着内里雪一样的剑袖装。
白玉堂顺着暗格出口望望外面天色,已经过了三更,复对着展昭无奈叹息一声:“你这小气猫,连衣服也不给我多留一件,害爷今夜受冻,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白玉堂转身刚要离去,却听床上人喃喃而语。他赶紧返回来俯下身,细细端详昏睡中的人儿——玉一样的容颜上因为方才强行运功而泛起红云,英挺的眉紧紧蹙着,口中含混的竟都是“玉堂,别走”几个字。
猫儿,委屈你了。
白玉堂心中忽然泛起一丝不忍,右手抚上展昭脸颊,低语一句:“猫儿,等我回来!”遂在他额头轻轻一啄,吻开他紧锁的眉心,转身大步离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