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借口 ...
-
楚衍也曾经想过很多次,那是不是伪装。
也许是年岁尚幼,心智不坚,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在易临走的这些年反复去想,去揣摩他那些行为的动机,但任他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如果是伪装,易临能得到什么好处。
易临到底为什么能这么信任他?为什么拼了命也要保护他?为什么不恨他?为什么——那么多的为什么。
那么多的为什么,其实楚衍全都能在当年易临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里找到答案。不过楚衍觉得不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唯一有关的一次,他记得有次聊天易临问他喜不喜欢吃绿豆糕,他回答说蛮喜欢的,御膳房有跟鸦青关系好的奴才,做多了就会分给鸦青带回来吃,隔天易临就回他哇没想到你也喜欢吃绿豆糕,都喜欢吃绿豆糕,我们一定是命中注定要做好兄弟的。
楚衍事后只有“......”,他又问易临你为什么喜欢吃绿豆糕,明明还有更多精巧好吃的点心不是吗,易临回他因为绿豆糕最难吃,他拿一块可以啃好久,就不用再去费工夫要多的点心。
楚衍就又“......”
如果这就是易临拼死也要救他的理由,只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喜欢吃绿豆糕(而且易临的理由还这么奇葩),楚衍喷出绿豆糕色的血能飙到远在前线的易临后背去。
实际上,但凡最后易临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怨恨,有一丝狠毒,他都不会有任何任何一个为什么,不会让那根刺在心里扎得如此之深,长进肉里,如果易临没有回来,楚衍毫不怀疑它会成为自己心中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可能不会愧疚、不会悔恨,他不至于有如此之深的情感,但会记得,在一些无法预料的时刻,毫无征兆地回想起来那句话,那个眼神。
他不想让自己为这种事浪费心思。成功到达易夫人身边后,意料之中多了无数接近权力中心的机会,等他花上两年弄死楚沥夺了权,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打探易临的消息。
结果查无所获。
这从来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易夫人说易临并不会武,从小养在深宫里的孩子,突然被送到了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死掉简直可以说得上很正常。
但楚衍不信易夫人真能狠下心来把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不闻不问送到前线去当杂兵,儿子不听话下手管教是一回事,可动手杀了儿子却又是与前者毫不相关的另一回事——易夫人那么多回捅伤易临,却每次都会用那种神奇的药粉治好就是证据。
他觉得易临还活着,一定是被易夫人偷偷藏到了什么地方。他才不会信那番让易临“一个时辰后出发”的鬼话,就算急着让人去死也不带这么赶着吃热乎一样的,定是她拿来唬人的,拉不下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作无事发生罢了。
然后他开始追查易夫人。
这女人明里暗里的资产真的数不胜数,大的小的偏远的富庶的林林总总数千万记,偏她还极其谨慎,从来没露出过一点偏好与破绽,有够难缠。
不过这难不倒楚衍,他让人一一去查探,一时片刻没有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易夫人年纪不知道比他大多少,比命他有的是,那老女人定耗不过他!
宫里的时间日复一日,易夫人的眉眼也越来越阴沉,楚衍也是太子了,有自己的势力,她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想挖他几个眼珠子就挖他几个眼珠子,宫宴上有时还得装模作样把嘴巴掰起来给他夹几个鱼眼睛——吃不死他。楚衍看着她那张故作从容的脸只想发笑。
易夫人越不高兴,看起来越孤独,他就越想笑,藏不住了是不是?他的人已经搜得越来越多了,任她再怎么能藏也总有山穷水尽那一日,到时候、等到他找到易临、确认他还活着、就不会再痛苦、就不会——
然而没有。
没有找到一个哪怕疑似易临的人,倒是搜罗出一堆欺男霸女私吞财产的腌臜事,有时候为了方便调查他还得顺带着解决这些人——要死,他可不是来帮易夫人整顿资产的!
看来是被这女人摆了一道,楚衍宫宴上笑眯眯地给她反手夹了一筷子猪蹄(他知道易夫人最讨厌吃这个),然后看着易夫人徒然阴沉一瞬间的脸,内心同样阴沉地想。
那么——难道还是被这女人藏在了宫里——?
对!他真傻,他早该想到的——怎么会呢,易夫人那么看重他儿子有没有被别人碰到,怎么可能真的把他放到外面去?按她的性格,她是要把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仔仔细细看管的——对、触手可及!
易临一定在宫里!
......真是好心计!难怪她能在朝上镇住那些老妖怪那么多年,他以往竟半分都没有察觉,难怪她看上去丝毫不显慌乱,只不过脸色渐渐有变化——做得一手好戏!
不过没用了......楚衍挑着眉微笑,已经全都被我识破了。
他让鸦青在宫中暗暗掘地三尺,密道、暗室、隔间种种,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一个都不能放过,鸦青迅速领命去了,不负他的期望,无论是错综复杂的密道还是避影敛迹的暗室鸦青都找了出来,甚至还画出了一幅皇宫的地下图。楚衍看过记住就把它烧了,这种东西一直握在手里,被人知道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为什么......没有?
楚衍睁着无神的眼睛,低垂在桌面上,怎么可能......没有?外面没有......里面也没有......那女人到底把易临藏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怔愣,然后止不住地低声咳嗽着,手捂着嘴唇。
手放下来,微微的有些抖,暗红色粘稠的液体赫然其上,像极了当年浸在地毯上的湿黏铁锈。
也像是一个轮回。
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
猩红色血一样的地毯不住刺着他的眼睛,声音模糊不清钻进他的耳朵里。
“定远侯说......对一个少年特别封赏......卧底边疆十六部立下头功......”
易夫人懒洋洋的声音在上首响起。
“他叫什么?”
“回殿下的话,那人说他叫易临!”
寂静。
死寂。
薛御史瞪大眼睛,他的手开始抖起来,yilin?哪个yilin?他偷偷瞥了一眼上首那位的脸色。
“......”
没差了!要死!真是那个易临!!!
怎么回事?!易临不是在宫里吗???长公主连人家看他两眼都疯得六亲不认,这怎么人家都跑到边疆去立头功了——那、那——
边疆......边疆......
边疆那边最多的是什么来着......?薛御史带些恍惚地想。
啊。
——男人。
殷阁老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那个薛锦堂忽然就成了个满脸血的石头像。
易夫人静坐久久,久到殷阁老旧疾未愈的左臂都骇得隐隐作痛起来,才带着从未有过的神经质的声线,撕咬出喉:
“......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哪两个字?”
她一字一句更阴狠,眼神癫狂欲红,“敢说错一个字,本宫就将你的舌头割成几节。”
侯爷身边来报信的小兵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不是侯爷之前预想过的文武百官个个言词激昂高声反对,而是一个都不说话齐齐飞眼珠子到他身上,上头那个定远侯都说是疯女人不好惹的此时正要发疯把他砍死一样——实话实说他也快要尿出来了,心中直呼亲娘,还好先前来的时候解了下手——
“——”他张了下嘴巴,现在真是全身都是抖的,唯独最容易出差错的声音不敢抖,“回、殿下的话,那人叫,”他最后咽了一口唾沫。
“易临。容易的易,面临的临。”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震天响从上头传了来——谢谢观音菩萨他摔在地上的时候没龇牙咧嘴骂一声“哎哟”出来,后面不少大臣都吓得噫出了声,但却没第二个再跟他一样一屁股摔在地上。
易夫人拍了扶手那一下,然后慢慢站起身,脸上将哭不笑,不正常地狰狞抽搐着。此刻所有大臣都顾不得大不敬之罪,惊惧万状地仰头看着那个女人。
然后紧接着,易夫人哈哈大笑起来。
珠钗碎玉叮当碰撞,她尖声大笑着三两下跳了下来,一瞬极静至极尖,飞扑下来的样子真如传说中蛮荒时代的妖魔再世——刹那间前排的大臣被她笑声震得个个魂飞魄散——一帮子人吓得口不择言齐齐退散,走马乱跳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脱口大叫“妖女”,肝胆俱裂。
易夫人一个都没有理会,她径直跳到楚衍面前,眼眶通红,大笑着掐住楚衍的脖子猛力摇晃。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我儿子还活着!我儿子还活着!头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贱种你听到了吗!你个贱种别再装得我临儿死了一样!哈哈,我要封临儿做将军!我要封临儿做将军!你敢挡道本宫就杀了你!谁都不能拦着本宫封临儿当将军!!!”
“......我听到了。”楚衍微笑着,全无计较易夫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光反射在他的眼眶里,熠熠生辉,“我不拦你,我不拦你......这是他应得的,是临儿应得的。”
这女人四年前还信誓旦旦要把易临杀了剐了,现在易临还活着,疯得看起来跟十分高兴一样!
他也要疯了——
他高兴得都不能像易夫人那样喊出来——他只能在心里喊叫。
易临还活着!易临还活着!
他就是个笨蛋!白痴!蠢货!临儿这么聪明,不过几个藓人罢了,怎么动得了他分毫!笑话,毫厘都动不得!卧底、卧底,天才!天才!临儿真是天才!他这个蠢脑子一点儿都想不到!
一点儿都想不到!
一——点——儿——都——没——想——到——!
除了易临还活着这件事,其他的,他一点儿都没想到!
他说不出别的话来,易夫人扯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吼吼叫叫,明明最为厌恶这个女人,但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反抗,只不断重复着“我不拦你”、“他应得的”。
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地问过某人,怨不怨他那天强拉着他见面。
——在问出来之前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其实那么不甘心,那么舍不得,最后竟然只是为了一句——
这么多年......你怨不怨我?
某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神色揶揄,显然不是在意的样子,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胸口,笑容已经褪去了幼时不可避免的阴影,真正阳光,又有些玩笑般的轻佻。
「说了时机还没有成熟,非不听,被发现了吧。不过现在还能和你一起玩笑,我当然不怨你,非要说的话,应该是要感谢你才对。」
「如果不是那天被发现了,我可能还要在宫中躲躲藏藏不见天日,一辈子在母亲的掌控之下活着,没有机会去看这大好山河,因为恐惧反抗后的惩罚而一直缩在壳子里浑浑噩噩。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虽然过程曲折,但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总之,谢谢你让我重见天日了,阿衍。」
谢谢你,让我重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