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情殇》夏湜

67、被触摸的过往（下）

　　“你为什么，要再回到这里呢？”几杯梨花酿下去，萨莲月满压抑在心里的话忽然被这淡淡的苦涩香气给簇拥而出。

　　他显然也因为她的突然有些意外，可是紫胥英到底是紫胥英，他只是微微一怔，就很快地恢复了那浅淡的笑意。

　　“你听说了什么？”

　　萨莲月满垂低眼帘，莫名地有些慌乱，也有些期待。

　　“不是全部。”她说，“只是知道，当年你来这里，并不快乐。”

　　他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追问，他的呼吸，永远都是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那时候，说是让我来养病，却没有派一个御医随侍。我就知道，我是被他们送来等死的。喝的药还是以前的方子，对我根本就没用，身体就这样越来越差，每一天，我都以为自己熬不到第二天日出。”

　　她听着紫胥英讲述自己的过往，他的语气听起来淡然地似乎像是在讲别人的事，可是眼神，却分明是沉浸在过去的某种时光，无意间流露出夜风般寒凉的孤独。于是心里猛地狠狠抽了一下，身上的每寸肌肤仿佛都在剧烈而悲伤地跳动着，这是同情吗？

　　“那后来呢？”定了定神，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低头抿了一口酒，然后起身走到了亭栏边，看着在月光下随风翻飞的落英，吸了口气。

　　水白的月色下，他看起来是那么清透。萨莲月满想，可也许，在他的心里却覆盖着最难拂去的尘埃。

　　“终于有一天，我想，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等，让他们看笑话，倒不如我自己解决的好。”

　　自我了断？萨莲月满一惊，他竟然已经绝望到那种地步，果然，这不是她认识的紫胥英，也许哑奴是对的，若是自己看到了十三年前的他，说不定就会知道现在的他是谁……

　　“当然结果是没成功了，”他忽然轻声一笑，又沉下声继续回忆，“因为让我遇到了一个人。”

　　她蓦地想到了什么，“是哑奴吗？”

　　紫胥英回过头看着她，幽深的目光如同看不到底的清水，明亮而莫测。他对她的猜测不置可否，只是又再一笑，然后继续用淡淡的语气说道：“我要回来，而且是时常回来。是为了嘲笑当年在这里等着我死的一砖一瓦，每一株树木，每一个人，”他唇角的笑意越发深刻，“我健康的身体，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讽刺。”

　　“难道，是那棵梨树……”她回想起那棵被紫胥英特意保护的树，心里一顿。

　　“你见过了？”他笑笑，“那是让司天神官紫胥英差点升天的树，当然要留下来做个纪念。”

　　“不是这样的。”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心里竟隐隐地有些刺疼，“也许有的事情从结果看来是很让人失望，但是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绝对不会是每个人都盼着你出事的。”

　　“如果是人的话还有可能，”他冷冷笑道，“可是在他们的心里我根本就不是人。什么天神之子，只是一个异类罢了，所以就该被不管不顾，自己老老实实地等死。”

　　“……”她一时语塞，原来他心里的情绪比自己想的要更深、更复杂，也更绝望。“如果你真的无法信任每一个人，那你至少应该相信那个救你的人吧？”

　　紫胥英的眸子里在这一霎漾起了一抹柔软。那是萨莲月满从来没有在他眼中见过的温暖，即便只是转瞬，却已莫名地让她欣慰和颤抖。

　　他又再轻轻一笑，“一个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人，还能信任谁？”

　　自己永远都忘不了，十二岁那年，当他在被苦涩的汤药和冷漠的人情折磨得痛苦不已的时候，他无意中得知了自己亲生父母的消息，于是在那个雨夜，他几乎拼尽了孱弱身躯的所有体力向他们狂奔，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惶恐不已的回避。那夜之后，他便被送去了玉伽山，心里很清楚，他们是想斩断他的妄念和奄奄一息的生命。

　　她一愣，“你去找过他们？”

　　他将望着缤纷落英的目光敛回，低下眉眼，似乎在意外和犹豫着什么。

　　“那又怎么样？”他又恢复了那时常挂在脸上的不以为然，“我看到的不过是两张异常惊恐的脸罢了，连长的什么样子我都忘了。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异类。”

　　原来被你的深邃掩藏的，就是这个吗？单纯。萨莲月满望着那张清透美好的侧颜，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似乎越来越重，就快到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是啊，每一个人都在神化司天神官，好像他们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孩子。可实际上，他也是血肉之躯，有自己的亲生父母的，只是，一出生，便被命运选中送进了这个奢华的牢笼。

　　他和自己，其实并没有分别。

　　酒的遗香似乎在胸腔里幽幽浮动，萨莲月满心中的某个角落竟越发感到缱绻的柔意，她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无论过去如何，至少今后，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微凉的夜风从二人之间穿过，玉玲珑熟悉的鸣响回荡在耳畔，似乎融化在了这混着花香的风里。
　　萨莲月满望着他，那漆黑幽深的双眸，此刻更是深的望不到头。

　　脸颊突然微微一凉，他修长的手指已经轻轻抚上，她的心忽然开始狂跳不已，却又觉得一切的思想都瞬间变得空白，只是感觉到他手上温柔的力道在缓缓抬起她的下颔，然后眼前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连明晃晃的月光也被那逐渐靠近的模糊隐藏了起来。

　　这是……什么感觉？

　　那么柔软，又那么冰凉。

　　感觉那么远，却又那么温柔。

　　夜凉如水，可是当他们的唇在月光下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分明，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