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敝鱼大海

3、第三章

　　“这，落儿，你这是……”
　　洛文先还有些震惊，待见到砚儿突然睁开的眼睛时，终于明白过来，虽依旧觉得有些不合适，但到底是松了口气，一回头，屋里的一众下人也早看呆了去。

　　我的眼睛看不清，但洛文站在我身边，明显松了口气我还是听得到的，知道人没事了，我便直起身，将孩子放下，从袖子里来回掏了好几下，才掏出一块帕子，忙捂住嘴，不让舌尖的血流出来。
　　这时候了，那跑去拿东西的人才终于赶了过来，见到屋里的景象，一时有些莫名。
　　洛文反应过来，忙让人将屋里该收拾的都收拾了，所有下人都退到了屋外去。

　　我本来懒得说话，但这时候不说几句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遂拿帕子紧紧捂着嘴，闷声道：“老头！今日我这算不算是当众立威了？”
　　“自然是算的。”一道声音慢悠悠地回道。
　　我听着这话才算是满意了，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这声音……

　　洛文也反应过来有人抢了他的话，沉了声斥道：“砚儿！今日同你说过的礼数你都忘了？”
　　那慢悠悠的声音却答非所问：“祖父，你趁我不在欺负姐姐了。”
　　洛文被问得噎住，方才的气势竟一瞬都灭了，同偎在某人怀里的孩子对视了半晌，才朝外道：“来人，把孙少爷送回院子……”
　　这回倒有人慢不下去了：“我不回去！若是还有人趁我不备对我下毒，祖父也要同方才一般将我急急送来？”
　　“这……”
　　洛文这才想起正事——今日之事非同小可，砚儿被罚在祠堂都有人对他下毒，但凡他今日送来得迟了，那……
　　“既如此，你便先暂时留在此处，我这便派人彻查此事……”
　　“慢着！”我闷着声打断洛文的决定，“你可问过我的意见？”
　　“这时候姐姐的意见一般不重要。”
　　“闭嘴！大人之间谈话，你一个孩子……”
　　“哪还有什么大人啊，祖父方才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
　　“祖父方才把话放下便离开了。”那孩子说着，自顾自下了床。
　　果然爷孙两个都是一副德行，仗着我看不见就这样欺负我——臭老头！

　　不对……
　　“你刚醒便能下地了？”我听到帘子响动的声音，奇怪道。
　　“姐姐，”一股药味突然飘在我鼻间，“你把这颗药吃了吧，这是止血的。”
　　那药便递在我嘴边，我端着架子故意僵持了许久，那孩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不张嘴，那药也被他一直举着不收回去，最后还是我拗不过他，一张嘴把药吞了——反正对我也没坏处，只是一股药味混着我嘴里的血腥味，闹得我更难受了。
　　“下次我会学着往药里混些甘露或是甘草，这次没有准备，姐姐先忍忍。”
　　谁还给你下次！
　　我抓住那孩子沉声道：“方才你都是装的。”
　　所以老头刚走他便能自己下地，说话清晰，举药举那么久都能坚持，就是因为，他根本没中毒。
　　“我若是没中毒，方才又为何会浑身发冷？祖父身为阴阳门掌门，大半辈子与药为伍，他也没察觉？”
　　诶？对哦！那他其实还是中了毒的……

　　我尚在不确定，耳边却传来那孩子的笑声：“果然，姐姐虽是我阴阳门的供奉大人，却是对医药之道一窍不通。”
　　“……”一日之内，我接连着被质疑了两次！
　　这对爷孙俩！
　　“我改了七魂散的一味药引，毒性去了大半，只是症状不减。”
　　这样也可以吗？
　　我迷瞪了一会儿，才转而想到洛文那老头这回栽在他自己孙子手上，若是将此事告诉他，看他以后该如何在我面前充大！哈！
　　可是……
　　“你是自己服的毒？改这一味药花的时间不少吧，你早便做了预谋？”
　　真要如此，洛家上下，洛文和他爹就不说了，便是个小的都这么可怕，对自己都这么下得去手……
　　我察觉那孩子重新坐到了我身边靠着我，一时竟有些如坐针毡，听他小着声道：“也没多久，不过一日罢了，本想……本想借这药试试姐姐，看看姐姐是否同江湖上传得一般厉害，谁知今日……不巧把姐姐惹得生了气，不让我再来……姐姐你看，如今我还不是又来了，以后也都……”
　　我听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反倒是那身子一直往我这里靠过来，最后实在没忍住，将他一把掀了出去。
　　谁想他竟也没反抗，我听到有东西撞到床头“咚”了一声，才觉得有些不妙——这孩子有时候做事的确是不声不响的，但总不至于让自己这么轻易伤了去。
　　“你又怎么了？”我犹豫着推了他一把，才惊觉他浑身发热。
　　先前他中毒浑身冰冷，可我都把血喂给他了，为何他如今突然又浑身发热？
　　不行，这我搞不定，咬舌多痛啊，如今伤口刚愈合难道让我再咬一次？
　　我还是去把老头喊回来……

　　我刚要起身，衣袖便被扯住了，听那孩子低声道：“姐姐别去，我无事，睡一觉便是了……”
　　“你都这样了，怎么没事？我听说孩子发热脑子都可能被热化了去，你们家几代单传，别最后你成了个傻子……”
　　我的话被他的几道笑声打断，听他虚弱着道：“姐姐原来也这么会说话，但姐姐若是喊了祖父过来，他必定会有所发觉，到时……”
　　“你这么病着不会觉得难受吗？这时候了还怕被他罚？你真是……”
　　“到时姐姐今日立的威便散了……”
　　“散了便散了，横竖他也不能真把我怎么样了……”
　　我使了劲，刚从他手里把袖子扯回出来，还没起身便又被他一把扑倒了，听他抱着我的腰细声道：“姐姐别走！我不回去……”
　　臭小子，力气那么大！
　　我叹了口气，从床上翻起来，觉得他那手箍得我更紧了，不舒服地掰了掰，最后无法，索性将他从一边捞了过来抱在怀里，无奈道：“行了你赢了，我不走了！你把手松松，我抱着你总行了吧！”
　　这小子也不知意识到底清不清醒，这时候倒识相地松了手，只是依旧将我圈着，我摸索着脱了他的小靴子，拉过床里头的被褥将两人都裹好，这才躺了下来。
　　我本便是昏睡着被老头弄醒的，这时候一沾枕，困意又上头了，心里骂了句“臭小子！”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了两日。
　　期间我醒过几回，发觉他的症状明显有所缓解才放下心。
　　可这孩子也不知是怎么的，一直睡着但又很警醒，下人来送膳食，我想爬起来吃两口都被他死命抱住动不了，好在我也是个嗜睡的，挨一挨饿过了头便又睡过去了。
　　第三日，我被额上的一点软濡弄得醒了过来，抬手一抹总觉得怪怪的。
　　“姐姐醒了。”
　　呦，这声音听着倒挺精神的。
　　我坐起身，肚子便叫了，又引得那孩子笑话：“姐姐也该是饿了，膳食刚送来，我让她们放桌上了。”
　　“哦。”我应了一声，正准备下床吃点东西，只是脚一动便发觉了不对劲。
　　我坐在床沿弯腰摸了摸脚踝，不由皱了眉头：“我锁呢？”
　　“姐姐说的可是你脚上的锁链？”这时那声音又是从帘子外传来的了，这小子的动作当真是快，看来已经坐到桌边了。
　　我却没了他那般好兴致，沉声问道：“谁干的？”
　　我听帘外有脚步声一点点走近，然后停在我身边，那孩子道：“姐姐吃些菜吧。”
　　我避开他递过来的筷子，回头道：“是你？”
　　“……是。”
　　“你怎么做到的？”
　　他又坐到我身边了：“知道姐姐身上有这锁链的当日，从祖父书房的暗格里找到的钥匙。”
　　“为何那么做！你根本不曾经过我的同意！”
　　“我想让姐姐走出这院子，难道有错吗？”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冷静道：“你如何想那是你的事，小子，像先前那碗药一样，你又在做些多余之事……”
　　“为何是多余之事？姐姐当真愿意在这小院子里待一辈子，像个囚徒，终日不见天黑天白？你做错了什么，要让原本什么都好的自己受这般折磨？”
　　我冷笑一声，重复道：“什么都好？”
　　“我知道，姐姐的血有奇效，能杀人亦能救人，江湖上人人都忌惮你三分，可我也知道姐姐在我阴阳门这些年，每隔两月便自取血液，只为多救一人性命，姐姐的心是善的，却为何对自己这般不好？”
　　我听着那带着奶气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夸我，心里却愈发得凉：“你从何处知道这些？”
　　“我是阴阳门的孙少爷，知道门内供奉大人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又有何难？”
　　“你早便知道我的一切，故意接近我，你……”
　　“姐姐莫要多想，诞辰那日我一时兴起在门内游玩，直到那夜我才初知门内有姐姐在。姐姐也不必高看了我去，这些年你将这院子列为禁地，我所能打听到的也只我方才所说的那些，我对姐姐知道的太少，比如……姐姐曾救过齐国皇帝……我便一无所知……”
　　我承认我冲动了，理智告诉我别与他多说，但我做不到。
　　若他总这般待在我身边，日子久了，迟早也会从他人口中得知我那些罪孽，那还不如……
　　我抿了抿嘴，开口道：“你可曾听过四十一年前峦山脚下的屠村尸案？那夜……”
　　“那夜峦山脚下的屠村全村一百二十五口人死在睡梦中，皆神态安详，另有六十九名各大门派门生及二十四名朝中人横死，鲜血沾满屠村街头巷尾，而其中缘由至今无人能完全说得明白，因那案子发生在二月十八，同尸体数目刚好一致，世又称其为‘二一八血案’。”
　　我有些惊讶，惊讶他一个半大的孩子，竟能用尚带着稚嫩的语调沉稳地报着这一个个带着血腥的数字，丝毫未有动摇，他到底……
　　“姐姐想说，那案子的发端便是你，是么？”
　　“你……”
　　“我不怕，我不信姐姐会有心做出这样的事。”
　　我深提了口气，抬手捏住他下颌道：“有心无心又如何，我手下的人命可不止这些，我若是出了这屋子，后果可不是你能想象的！小子，劝你趁着我如今好说话，把锁链交出来，否则……”

　　“大人。”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禀报，打断了我对这孩子的恐吓，我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都没说完便被迫停下，不由有些气结。
　　“何事？！”
　　“少门主同夫人听说孙少爷醒了，如今正在院外候着。”
　　喏！这便是老头把我门口那禁地碑子拆了的坏处，原本那东西还在的时候，谅他们胆子再大也不会轻易来我这院子，如今不过为了个孩子便敢来叨扰我了……
　　“带他们进来。”我又坐了片刻，努力沉下气才下床往屋外去。
　　不想那孩子却没跟过来，赖在那里道：“姐姐……我不走。”
　　我往外去的步子顿住，半晌，回身对着他的方向道：“我回来时，我那锁链要好好地摆在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