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夏》Luin

4、寸心（改bug）

　　夏天是短暂的。光阴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中流过，伴着似乎永无止境的蝉鸣，这一年的夏天渐渐地走到了尾声。

　　屈景昭端坐在床沿，有些心思不定地望着窗外。傍晚的阳光从窗子里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床前，在他脚边铺下一大块方方正正的金色。仿佛确认一般，他再一次把手伸到竹皮枕头下面，感觉到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突起。只有他知道，极薄且细的布单下面，是一小团包着的布帕，两颗小小的珍珠耳坠就藏在里面。

　　这是他托李老大从山外的城里买来的。李老大是方圆几里唯一的货郎，半个月前，他挑着晃晃悠悠的扁担来到村里，照例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女人和孩子围着他，争着看那两个货担里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儿。——绢头花！看做的跟真的似的！——城里人爱用的香粉，闻闻？——这什么糖呀？长的跟个小老虎似的！——李老大，上次托你买的剪子带来没有？……

　　货担里的东西渐渐见了底，人们才终于有些不舍地散去。屈景昭慢吞吞地凑上前来，小声的对正擦着满头大汗的李老大说，李叔，求你个事，下次帮我捎点东西来行不行？李老大豪爽地看看他，说，行啊！是为了哪家的姑娘不？屈景昭的脸一下红了个透。李老大顿时笑得更加豪爽。

　　今天，李老大把这个包得像娃娃般严严实实的小布包交给一早就在村口等候的屈景昭时，还神秘兮兮地向他挤挤眼：这可真不好买呦！唉，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

　　太阳一点点低下去了。屈景昭还站在老榕树底下，心里逐渐焦躁起来。

　　远方的树林一片黯淡。终于，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来时，他的心里又仿佛浸到了清凉的甘泉水里。可来了。

　　阿青挎着篮子慢慢地走着。她的脚步没有往日的轻快，等她走近，屈景昭发觉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掩饰不住的疲惫。他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阿青皱了皱眉头。她把篮子递到屈景昭手里，好像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她抿了抿嘴，于是屈景昭又看到她右脸颊上那个小小的酒窝像昙花一样一闪即逝。

　　“屈先生……今天我家里有点事情，我要先走了，您别生气好吗？”阿青犹犹豫豫的语调突然响起来。她有些胆怯地看着屈景昭，好像刚刚撒下大谎的孩子。

　　四周围静静的。空气像鹭鸶的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托着几丝微弱的蝉声。阿青怯怯地看着屈景昭，那眼神让他想起了阿青那个扎着绿色发带的小妹妹。她们真是亲姐妹啊，连看人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屈景昭突然不着边际的想。可是阿青在犹豫着道万福了。她转过身去了。她就要走了。

　　这一幕似乎如此熟悉，熟悉的让屈景昭发起慌来。于是他喊：“等等！等一下！”

　　***

　　夜空像黑沉沉的水。大地像沉睡的墓门。黑暗的群山把这个小小的村落抱在怀里，又把一方井口似的天空罩在它的上面。星星闪烁的光辉只停留在天上。但你若抬头盯着它们细瞧，满眼的星星点点会让你目眩神迷，在一片天摇地转中无助地倒向大地。

　　屈景昭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但他没看到星星，他只看到黑暗中的房梁。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他依然醒着。他在反反复复地回味几个时辰前的光景，把全部的身心深深沉浸到那幸福的片刻中去。

　　他记得自己拿出珍珠耳坠时阿青的眼神。那么流光溢彩，就仿佛有人在她的眼睛中点燃了灯盏一样。惊讶和喜悦让她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那种孩子般的欢乐反而弄得屈景昭自己窘迫起来。他想告诉她，这只是最便宜不过的次等珍珠，那些明亮的像满月、光润的像玉石般的珍珠，是他一个穷教书匠攒几辈子钱也买不起的。可是阿青太高兴了，于是他也觉得高兴了。

　　“屈先生，您太好了。”阿青的声音很轻，她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亮闪闪的，屈景昭觉得她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突然，她吸了吸鼻子，咯咯地笑了起来。“您是真不知道？”她偏过头，脑袋一晃一晃的，一边向屈景昭凑过来一边把耳边的几绺乱发拨开，“我没扎耳朵眼儿！”

　　屈景昭半是羞愧半是满足地回想着阿青的笑声，回想着她依依不舍离去的背影。他的脸很烫，浓浓的夜色让他安心。

　　他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些蠢蠢欲动，就好像一棵枯死很久的老树在春风里又发出了新芽。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也许从来就没有死去，他只是睡了，而阿青就是那个注定要唤醒他的人。

　　阿青像孩子般澄澈的目光充满了渴望，那渴望是向着山外的，向着那个她几乎还一无所知的世界。对她而言，屈先生是如此的神奇，他见识过山外的大千世界，他把她不曾拥有的带给了她。

　　正是她的目光触动了屈景昭，唤起了他那么多关于旅途的回忆。他曾经抛弃的记忆，却正是阿青渴望得到的。同一些人，同一段事，使一个人苦恼，却带给另一个人欢乐。上天的安排总是这样奇妙，屈景昭想，他的记忆，原来也有价值。

　　现在，那个不安分的自我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他又一次觉得，趁着年轻力壮，四处走一走，游历一番，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等到多年之后，等他鬓发苍白，走路都颤颤巍巍了，那时，他的经历将成为他唯一可以和所有人共享的财富。所以他必须走出这个小山村，而这一次，他希望和阿青一起，在一个没有风沙的日子看一看塞北大漠中的落日，在晚秋金色的晨光中眺望南海的渔船，去拜访远涉重洋而来、有着蓝色眼睛的异邦人，听他们满怀虔诚的讲述一个人怎样为了赎清所有人的罪而牺牲了自己的故事，去听高大的教堂里传出的悠扬的歌声——如此神圣、庄严、谦卑而又坚定。他还想去很多地方，想做很多事情，而到目前为止这还是只个伟大的梦。他不知道的是，多年之后，一个叫徐宏祖的人把这个梦变成了现实。他留下了厚厚的日记，尽管几经战乱，还是留下了六十余万字的残篇。后人就把这些残缺不全的文章编纂起来，试图在字里行间追寻当年那位“千古奇人”的不朽风姿。

　　这些屈景昭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秋收就要到了，学生们都要回家帮忙，那时，他将向村中父老辞行。首先，他要回家去，和多年不见的爹娘过一个真正的年。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要问一问阿青，问她是不是愿意嫁给他。

　　夜凉如水。在月亮温柔的目光里，他终于还是沉沉地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