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我欲与君相知 ...
-
屈景昭知道,自己游历多年,最终寓居在这个小山村,是有原因的。这原因,他总是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他太明白,最终的结果,只是“逃避”二字而已。
想当年他刚离开家乡的时候,多么少年得意!那是个春末夏初的好日子,头顶是蓝天,脚下是绿油油的庄稼地。他扛着包袱走在平整的官道上,想着自己居然就和当年的太史公一样四处去壮游了,不由高兴地把嘴咧了又咧。然而少年的幻梦很容易破灭,生活的艰辛接踵而来。从未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出门在外,竟连个小厮也没带在身边,衣食住行全靠自己操持,屈景昭很快就了解到,这世上很是有些奸诈之人,一心只盯着别人的口袋。他不再天真了。
他见到了长城,不是本朝新修的长城,而是汉代的遗迹。土夯的城墙早已坍塌,残留的还不及半人高,上面覆盖着稀疏的荒草,半倒伏在如野狼般嚎叫的北地朔风中。他也见到了长江,灰色的江面一望无际,“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江那边,是撒满了诗意的杏花春雨的江南。那说着吴侬软语的地方,依旧是大明的国土。
他见到了许多人:边地赶着牛羊的牧民,黄河上划羊皮筏子的老翁,景德镇制瓷器的工匠……每个人背后都有着长长的一串故事,每个人都是一个传奇。他曾在祥符街头的一家小食摊吃饭,看那位抻面的师傅双手抖动面团,手腕上下翻飞,那姿势竟像舞蹈般优美。圆软的面团只一会工夫就化为无数根银丝,根根如头发般粗细,竟能从针眼中穿出。抻面师傅的神色一丝不苟,两眼专注而又平静,仿佛注视着面案,又仿佛注视着什么久已成神的东西。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流畅的那么理所当然,好像自天地开辟之时就已然存在了一般。屈景昭觉得,抻面于这位师傅已不再是一种职业,而是融入了他的生命。多少年不为人知的艰辛才换来了此时的一刻。你看那染霜的鬓发,你看那手掌上被柔软的面团生生磨出的茧子!在这简陋的小食摊前,屈景昭觉得,有那么一瞬,自己看到了天人合一。
那位抻面师傅的身影从此烙在了他心中,又慢慢地和许多其他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他们是各行各业的至人,是屈景昭这一辈子也无法成为的人。这种感情终于在一个雨夜爆发了。那天,屈景昭被迫在荒野露宿,半夜时分突然下起了雨。他无处躲藏,只能眼睁睁的湿了衣衫,湿了包袱,湿了包袱里早已冷透的干粮。他也无法生火,雨水打湿了一切。当远方的一道闪电落下时,他突然哭了起来。脸颊上早有水在流淌,可是他知道,那是泪,因为有股温热的东西混杂在冰冷的雨水中。他像个孩子般地哭,不是哭湿了的衣裳和包袱,甚至不是哭饥寒交迫的凄凉。他哭,因为他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什么都不会。他早该知道了,在看到那抻面师傅的一刻就应该知道了——他生来的平庸,任凭如何努力也不会在任一领域出类拔萃。他也许可以读读书,作作画,耍弄些文人都习以为常的小伎俩,可他终究无法骗过自己:人和人生来是有差距的,而他打骨子里就是个普通人。
他该怎么办?
回家?母亲一定会泪眼婆娑的欢迎他的归来。或者,他只要说句话,大哥会毫不犹豫的带他去经商,护佑他轻松挣得自己的一份家业。
不能回去。
经过一个山村时,他听说此地的乡民正筹资聘一位塾师,他去了,留下了。先这样吧,慢慢来,看时间能否平息心里这咬人的凄惶。
有时,待得夜深人静,他又会想起自己的无能。叹口气,他别无他法。可就是对这样的自己,居然有人会说:“了然,你真厉害呀!”那是阿青。
她没有食言。第二天傍晚,阿青果然又来了。以后的几天亦是如此。屈景昭问她,你家里的人知道吗?他们不会生气吗?阿青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没人会担心。屈景昭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种种的礼教本不是为他而设的。须臾之后他又说,明天带两个人的饭如何?咱们一起吃。
于是,屈景昭在每日放学之后便关好门窗,静待那一抹纤丽身影悄然而至,随后一同到村后林中的清溪旁,吃饭,谈天。这仿佛已成了惯例。他们谈各种各样的事情。大部分时候,是屈景昭在说,阿青在听。
“我字了然,你以后就叫我了然吧。”他顿了顿,有些好笑地说:“我老爹也是个有意思的人,起这样的名字。我大哥叫景深,人家常问,景深,什么意思呢?我的名倒好,屈景昭,真正一目了然——一起读书的那帮家伙没事就调侃:‘了然,你是屈原先生的后代吗?’”屈、景、昭,管理楚国这三大姓的,可不就是三闾大夫么?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青却没有笑,她睁着乌黑透亮的大眼睛看他,很认真地问:“屈原是谁啊?”屈景昭感觉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呛着了。他似笑非笑的问她:“你知道本朝的皇上姓什么吗?”
阿青突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原本白皙的脸上霎时间憋得通红。“你们读书人都这么喜欢笑话人么?!”
坏了。屈景昭心里一沉。玩笑开大了。他慌忙站起来,一迭声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心眼!”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扯阿青的衣袖,慌乱中竟握住了她的手。待反应过来时,他呼吸一滞,僵住了。
时间凝固了吗?风、水流、蝉鸣,一切的一切,都仿佛突然之间不存在了。他只感到自己的手指,而他的手指正变得冰凉。
阿青慢慢把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她别过头,低低的声音响起来:“我从来没出过这片山。了然,跟我讲讲外边的事吧。”
他们又坐了下来。
屈景昭的表情此时很有些严肃了。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到过的地方,努力把自己还记得的事情都讲给阿青听。对她说,这好像就是他的责任。
——北方人吃面食,馒头面条,各种各样的点心。他们种小麦不种水稻。比如我的家乡。冬天的时候,北方的树都落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树杈。可是地里的小麦正是绿油油的。夏天呢,正相反,到处是绿色,只有麦子是金黄的。前些日子正是麦收的时候,满地金灿灿的麦穗,风一吹,麦浪滚滚,那才叫好看。
——边塞的风沙特别大,白天热的发昏,晚上冷的人牙齿打颤。没有风的时候,在沙漠里生一堆火,最好是用狼粪,青烟笔直笔直的,老远就能看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泉州的海港里停着各种各样的船,大货船,小渔船,带帆的,不带帆的……有些是远渡重洋,从海的那一边来的。——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海大的一眼望不到边吗?——望不到边。海里能打到好大的鱼,比货郎的扁担还长!——再说说!再说说!海里有什么?——还有……珊瑚啊,珍珠啊。珍珠是从珍珠母里挖出来的,天生就又圆又亮,镶在首饰上,漂亮着呢!——真的?多么大?哎,这么小?那……城里有卖的吗?——啊,也许有吧……
——有些夷人,嗯,海那边过来的人,住下了,盖起很气派的尖顶大房子。叫……叫什么来着?噢,对,叫教堂!——教堂?——啊,他们在里面供奉他们的神,还劝咱们这里的人也信他们的神。——什么样的神?——唉,我也不太清楚,没多问。他们汉话说的不好。反正,好像是说那个神六天就造了世界,第七天休息。——唉?真不错!——嗯,他们说人也应该这样,干六天活,第七天休息。他们还唱歌,好多人一起唱,真好听。——他们长什么样?——白。高鼻梁,大胡子,蓝眼睛!——蓝眼睛?
…………
他一直说啊说啊,说到喉咙发干。
阿青漂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眼神中满是羡慕。半晌,才无比真诚地说了一句:“了然,你真厉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