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
-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驿路之上，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历来都是惜别伤心之地，也不知催生了多少悲悲戚戚的伤别诗词。
可是，如果深更半夜根本不可能有人送别的时候，有人在亭中吟唱，那情形只能用一个词形容——诡异。
此时此地，就是这样的诡异情形。在梨木构建的素洁长亭里，一个白衣少年盘膝而坐，膝上架着一具古琴，乘着清冷的月光，自弹自唱。他长发披散，一张脸本来算是十分俊美，可是脸色十分苍白，毫无血色几乎像是透明的玉璧，显得脸上那双忧郁的眸子更加深邃；他的身材本来算是匀称，可是却瘦削得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他身上的衣料显然十分名贵，洁白柔软如同冰绡，可是在暗夜寒风中却嫌单薄，随风飘飞，连他瘦弱的胸膛都无法完全遮住。他膝上的古琴看起来黑幽幽的不起眼，但在行家眼中一眼就知是世间少有的珍品：那是一具连珠式的古桐木琴，漆面呈冰裂断，琴额上还镌着两个篆字“风雷”。
就在他的指下，风涌雷动——凄风、惨雷。这个瘦弱的少年仿佛还嫌自己不够憔悴，打定主意要把生命倾注到琴声中一样，一声声、一段段，哀婉悲咽、暗潮汹涌。
突然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好停了琴，用一块洁白的手帕捂着嘴，咳得全身都在颤抖。咳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平静些，帕子上却已染了血。
他闭上双眸，仰天微微苦笑，吟道：“神似三春雨后絮，命如五鼓油尽灯。呀，我定是命不长矣！”
“你如果觉得自己命怕不长，就该去看大夫抓药，而不是深更半夜在这里装神弄鬼，弹这些悲哀不祥之音。”忽然一个平淡从容的声音清澈地响起。他心一惊：什么时候来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定是刚才咳得太厉害了。
睁开双眸，还带着剧咳之后虚弱地喘息，他看见月光下亭子中，一位衣饰淡雅的少女，娟秀雍容如同白桃花，正平静地看着自己。——真的只是“平静”，不是谴责，不是同情，只是看着而已。
“喔！”他邪邪地撇着嘴笑了笑道：“姑娘怎知我是‘装神弄鬼’？不怕我是真的鬼吗？”
“人鬼殊途。”姑娘丝毫不怕，反而轻松自如地在亭沿长椅上坐了下来，淡淡道：“你如果真是鬼，与我不同道，对我的危害恐怕还不如一只蚊子。怕你，我不如怕蚊子。”
“嘿嘿……”少年干笑了两声。
“其实你这又是何苦，”那少女——自然是桃妍了——又继续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说下去，此时看也懒得看他了，仿佛她深夜来此就是为了履行公事一般把这番话宣说出来：“你这样作践自己，他也一样看不见。”
“你说什么？！”少年脸色不由有些变了，双手按在琴弦上，似乎蓄势待发：“你说谁看不见？”
“我不管是谁。”桃妍却依然不动声色，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淡然道：“像你这样的人，自知身体不好还三更半夜穿这么少到这里吹冷风，自轻自贱、自艾自怜，不就是为了引起某些忽略你的人的注意么？可是你这样作践自己，他还是一样看不见。把自己依赖在他人的关注上，本身就已悲哀。”
少年倏然吸了口气，阴骘地盯着她，俊美的脸庞因此显得有些阴郁。桃妍却依然故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他盯了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引发了咳嗽，一声声咳得又是扯心扯肺。平常人看到这样的情况，定会慌忙前来关心安慰，甚至为他抚胸捶背。可是对面的女孩依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眼中连一丝恻隐之色都没有闪过。
好不容易止了咳，那少年笑道：“嘿嘿，你这姑娘有些意思。如果我说——”露出一丝邪魅的微笑，续道：“我这样做，就是为了吸引你看见呢？”
此话调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期待着姑娘恼羞成怒跳起来，甚至上前给自己一巴掌。可是对面的姑娘只是抬起眼皮，清亮明澈的大眼睛在自己脸上一转又垂了下去。
终于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了？他正想讥讽，却听对方道：“我看见了。”
“啥？”
“你不是说想让我看见吗？”桃妍好整以暇道：“我看见了。”
白衣少年怔住，良久，想要大笑，怕又引起剧烈咳嗽，强自忍住了，憋得脸通红。
桃妍却站起身，从容地向外走，一边道：“我该回去了。”
“姑娘、咳、咳”少年忽然抬起头，眼中一闪而过一丝不舍：“能否再听我弹一曲？只一曲就好。”
桃妍的背影在亭门口顿住了，悠然回过身，不以为然道：“那要看你弹得中听不中听了！像刚才那样的，我可不爱听。”
“中听、保证中听。”
桃妍不言语，只静静地又返回长椅坐了下来。
少年深吸一口气，十指一动，金声玉振般在琴上滚出几个音来。
天知道，一曲竟然是这么长？！
那少年弹的是曲《梅花三弄》。此曲不再像他先前弹的那些曲子那样抑郁悲烈，而是清澹和雅，空灵剔透。虽然号称“三弄”，但只要稍作变奏，即可无限无止地循环下去。
少年一开始存了戏弄桃妍之心，循环往复，弹了一遍又一遍，只想看看这姑娘什么时候开始不耐烦。然而又出乎他意外，桃妍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地坐听，低眉垂目，却是凝神专注，连哈欠都不打一个，仿佛听多久都没问题。
惊讶之下，他自己却不觉收回了神思，渐渐弹得忘情。天地俱失、物我两忘，连对面的佳人亦复视而不见，心曲合一，人音不二。
就这样，一阙又一阙、一遍又一遍，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弹了多少遍。月升月落、斗转星移，时间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直到突然，远远近近的晨鸡开始极有默契地一同聒噪起来，他才蓦然一惊，住指凝音。
居然弹了这么久而没有引发咳嗽？多少年没有如此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却蓦然又倒吸一口气，睁大了眼睛——对面，那、那、那姑娘，居然还没有走？
更过分的是，不但没走，甚至也没有打瞌睡，神采奕奕，目光明澈，正依然好整以暇悠然地看着自己。
他怔住，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料此时对面的姑娘倒自行起身了，微微抚了抚因久坐而褶皱的衣裙，淡淡道：“一曲终了？”
“终？终……了……”
姑娘点点头：“那我走了。”言毕又是悠然转身，向亭外而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姑娘？”
桃妍依言止步。他道：“姑娘难道没看出我无休无止地弹奏，是故意作弄你吗？”
桃妍回身，平平静静地看着他，慢悠悠道：“我知道。但是你恐怕很少弹奏这样平和的乐曲。所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能让你多弹一会，总是好的。”言毕不再多说，留下一脸惊愕的少年，悠悠然走了。过了片刻，背后传来叮叮咚咚几声拨弦，却是一曲《搔首问天》。
亭中少年轻拨瑶琴，心有所思。从始至终，这位姑娘无一言温软安慰之语，甚至连微笑都欠奉一个，但却在他心中，却激起一缕幽深幽深的暖意，远比他以前受过的任何关怀安慰都更温暖。
天明启程喽！照水雇了一辆大车，八位姑娘坐在车中，花无缺、沈少彦和一众家丁却骑马相随。旷野无人，照水怕车中气闷，将湘帘卷上了一半。
车厢里，桃妍枕在梅菁的肩上睡着了，头随着车厢的震动而一摇一摇。毕竟一夜无眠，此时也撑不住了。
照水见了笑道：“桃妍妹妹昨夜没睡好？”
“她说她去听了一夜的琴。”梅菁答道，心想姐姐素来如此，面冷心热，居然会为了个素不相识的疯子耗费一夜功夫。
“听了一夜的琴？”照水奇道：“何人在何处弹奏？我怎么没听见？”
“在下倒有耳闻，”正好位于车旁的花无缺道：“只是琴音中并无杀气，因此没有在意。”
“哦……”照水正要答话，忽听“律——”一声，车夫止了车，回头问道：“禀小姐，前方有两条路，不知该走哪条？”
“两条路有何差别？”照水掀开前门帘问。
“右边是官道，自不必说。而左边是条近路，能省二日路程，可是会经过一处松树林，是个险峻去处，只怕有绿林剪径等事。”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走官道吧，反正日程尚为宽裕，还是稳妥第一。”照水道。
车夫应了一声，一扬马鞭就要起行，不料车厢中的听雨突然眼皮一跳，打了个寒噤，道：“二表姐，慢、慢着……”
“怎么啦？”照水奇道。
“能不能……能不能走左边那条近路？”
“却是为何？”照水更加不解。
“我也不知道。只是刚才，我心忽然一跳，觉得如果不走那条近路的话，怕是……怕是有何不祥之事会发生？”
“小姐您这话可奇怪了，只怕我们走那条路才有怪事发生哪！”车夫忍不住插口。
照水沉吟道：“正是。走左边的近路，只怕太危险了。”
“可是……”听雨依旧忧心忡忡。
“有花公子在，怕什么危险？”紫儿突然从窗中探出身来，笑嘻嘻的叫道。她是小孩子心性，好奇心重，越是危险越想看看。蓝儿立即拍手赞成。
照水以手加额，叹了口气道：“天哪，亏你也好意思说出口！花公子来的这些日子，咱们没帮上他什么忙，倒是老麻烦他为我们跑上跑下，简直成了咱们的免费保镖了！我说你们倒是好意思嘛啊？”
“能为各位姑娘效劳，无缺不胜荣幸。”花无缺淡淡微笑道。这样的客套话他以前不知说过多少，但此时说来，却觉不仅仅是客套，而是从心底真的十分乐意。
“耶！就知道花公子最好了！”紫儿趁机叫道。这样一来，照水也不好再说什么，无奈地干笑了两声，一行人于是向左边小路行去。听雨感激地看了花无缺一眼。
作者有话说第12章 第 1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