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天山》顾麦

8、第七章

　　缪云台已经在平国公府安安静静地呆了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京城里风起云涌。朝堂上为如何处置平国公府一事已经争论了几百场，他也几次被请进刑部和大理寺，又因为他也说不出什么，又被默默送了回来。
　　他安静地呆在平国公府里，等待审判，或宽恕。
　　府中的白绫一直没有撤下来。
　　因为达达木旦在瀚海烧的那把火，谁也说不好缪长星到底是侥幸逃脱，还是被有眼无珠地烧成了一把灰，撒进了漠北的土地里。京城里大多数人是觉得他死了的。若是没死，他又能去哪里呢？
　　唯一蹊跷的，反而是失踪的缪昭。
　　这也是刑部和大理寺的那些人反复问他的，知不知道缪长星的去处——毕竟缪云树确实已经死了，他已经成为平国公府唯一的男丁。
　　二皇子来时，他正坐在院子里，看着管家和家将们忙忙碌碌地搬着白菜和萝卜。自从战败之后，平国公府上下就再也没见过荤腥。
　　这几个月里，他又长高了一点，袍子显得短了些，坐着时露出了一截小腿。人又瘦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又是病恹恹弱不禁风的样子。缩在圈椅里晒着太阳，像一只什么小动物。
　　他生来就不会说话，也不怎么在外面行走。二皇子眼馋平国公府的兵书和故事，尤其是缪云树在京城的时候，常来常往，也见过几次缪云台。
　　缪云台比缪云树足足小十几岁。平国公夫人在生他的时候就没了，府里也没有姨娘侍妾，他从小跟着养大哥哥的老嬷嬷。等到缪云树娶亲了，他又被嫂嫂带大了几年。
　　等前两年嫂嫂去世的时候，缪云树正在边关和常胡人在战场上打得激烈，他在京城操办了嫂嫂的丧事。从小到大一大半的时间里，这偌大的府里，正经主子只有他自己。
　　他又不会说话，小时候出去还会被人欺负。等小霸王缪云树知道了，论起拳头把一群小子揍得灰溜溜回家哭爹喊娘，也不管自己比人家大多少以大欺小。等他打完了，缪云台再被他喂颗糖牵回家。
　　其实缪云台也不怎么喜欢出去。
　　等缪长星和缪云树一回瀚海，府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一年一年地呆在府里，只有偶尔需要主人出面的应酬，他才露露面。
　　比如这种二皇子亲至的时候。
　　二皇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看起来连靴子都盖不住的袍角，忍不住皱眉：“你府里的绣娘呢？”
　　缪云台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伸出手请二皇子进去。
　　二皇子再是没心没肺，也觉得这场景似乎有点过分荒凉了。缪云台应该是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的，平国公府已经封了三个月了，任何人不许进出。他应该不知道，兵部和户部几乎从上到下几乎大洗牌——
　　运往瀚海大营的军粮，八成以上都是发霉的或掺沙的，在朗千帆亲自率人包抄了秉笔处后，又翻出了缪长星就军粮一事递进来的八封奏折。
　　皇帝终于勃然大怒。
　　瀚海！他的将士们就是吃着发霉的和掺沙的军粮，和常胡血战的！
　　秉笔处所有人全部杖毙，户部和兵部被彻底清洗，主管兵部的太子被当廷斥责。兵部尚书李玟章快七十的人了，已经递了两次乞骸骨，临到老了，被撵到工部员做了郎中，当天这口气就没缓过来，直接去了！
　　二皇子和缪云台面对面坐下。
　　缪云台为他斟茶。
　　知道二皇子为难，缪云台并没有主动问起外边的情形。在府中，他虽然不知道外边具体情状，但是平国公府始终安安静静的。
　　除了因为有禁军把守这个原因之外，百姓也没有怨恨这座公府。
　　虽然败了，但是并没有多少人人斥责平国公府，尤其是瀚海军粮之事爆出后，甚至同情者居多。二皇子又叹了口气：“户部和兵部一直都是太子在监管。虽说不可能是太子授意调换军粮的，但是这么大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难怪父皇生气了。”
　　缪云台在他说到军粮被调换之事的时候脸色就变了。等他说完，整个人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二皇子都从未见过向来温和友善的缪云台如此愤怒。
　　缪云台在纸上写道：兵部尚书。
　　“噢，苗秀，你知道吗？之前在吏部。”
　　缪云台还真知道。但是他不能和二皇子说。他点了点头，将纸烧掉。
　　二皇子继续道：“海平侯调回来了，做了户部尚书。”汪海潮此前任陈官郡总督，调回来并不稀奇。
　　待二皇子走后，缪云台一个人呆在书房里。一直到天黑，管家进来点了灯。
　　柔润的灯光一颤一颤的，照亮了半边书桌。老管家关门出去的时候，蓦然看见他眼角流下的两道泪痕。
　　天快亮时他再次从梦中惊醒。近几个月来缪云台几乎每晚做梦，有时候是一片厮杀的战场，有时候是浴血的战马迎面奔来，今夜的梦因为二皇子带来的消息显得格外真实，他梦见了缪云树强撑着不适上了马，转眼又看见他惨白的脸色。
　　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
　　缪云台浑身一僵。
　　“又做噩梦啦？真可怜。”那只手拂过他的额头，又收了回去，撩开帘子，站在床边俯身看着他。缪云台连话都不会说，手边又没有纸笔，只好愣愣地看着这团黑影。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就着黎明前微弱的光，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这个少女的影子。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悬了一把刀，五官看不清，但眼神很明亮。
　　“你父亲托我来看看你。看起来你过得不是很好。”少女的声音一直很轻，可能是怕吵醒门外的守夜人。若非缪云台耳力好，恐怕会将她的话给漏掉——但是他听见了，于是他猛地坐了起来。
　　“你父亲托我将这个带给你。”少女将一枚玉佩和一封信递给他，“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呆在京城，明天我再过来。”
　　缪云台尚不明白她明天来做什么，又不明白缪长星为何会托付给她。少女的身影已经轻盈地在房梁间点了点，很快便顺着窗溜出去了。他心跳如擂鼓，强压下现在点灯看信的心情，紧紧将玉佩和信都贴在胸前，等待天明。
　　父亲真的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