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天山》顾麦

5、第四章

　　在天明关，缪长星也是第一次看见天山执刀人。
　　竟然是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孩子。
　　她的身侧摆着一把很黑的刀。看起来很沉、很厚重。带他回来的骑士中，领头的人就是毛茂福。
　　那会他还很年轻了，已经长了一大把的胡子。
　　少女沉静地看着他，问道：“你是瀚海大营的人，怎么到了天山？”
　　平国公府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有少帅巡边的规矩了。初来瀚海，带着自己的亲卫走遍大靖与常胡的边境线，不仅缪云树带着缪昭做过，当年的缪长星也做过。
　　少女听后，还是很沉静的样子，点了点头：“你们可以在这里歇息一夜，明天他们送你们回去。”
　　结果不巧，第二天天山大雪。他们在天山停留了半月，才被毛茂福带人送回了瀚海大营。
　　老平国公差点被他们的消失急死。对天山来客谢了又谢——第二年春，还带着他又去了一次天明关，谢其救命之恩。
　　当时，先帝还没有组建羽林卫。
　　就在先帝疯狂屠戮江湖人的时候，缪长星还是维持了每年拜访一次天山执刀人的传统。
　　缪昭听后，忍不住问道：“掌柜的，就是……”
　　“啊，”缪长星应道：“大胡子嘛。”
　　缪昭紧跟着问道：“老猫？”
　　“胆子大了嘛小昭。”他从小被选中做缪云树的伴当，缪长星对他同样熟悉。缪昭向来是板板正正的人，从他嘴里听见这样的话，缪长星还是第一次，可见他此时也略微放松了一些。缪长星不生气，笑道：“他们说我长得像猫。”
　　缪昭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老了，”缪长星悠悠道：“现在么，可看不出来。”
　　缪昭默然不语。
　　缪长星也不再说话，合着眼开始休息。
　　此时已从秋开始入冬了。肃肃的冷风从窗外席卷而过。天山下从来都是如此冰冷、沉静、肃穆、凛冽……却直率、坦诚、明亮。
　　毛茂福很快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两道脚步声停在了门外。随后，响起了敲门声。
　　缪昭去开了门。门外是毛茂福和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女人。她看起来已经老了，双目却炯炯有神。她不声不响地看了眼他，微微低了低头。
　　“云慈山主，”一看见她，缪长星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是你来了。你的小徒弟呢？”
　　“阿舒出门了，”云慈山主走到他的窗边，垂着头打量了他一眼，道：“缪大帅，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缪长星苦笑：“输了。”
　　一场大败，瀚海大营几乎根基尽毁，平国公府打落尘埃，被寄予众望的长子战死——次子还在京城不知生死。他被狠狠打折了脊梁，再也直不起来了。
　　云慈山主看着十分冷淡。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进了门也没脱下。毛茂福不声不响地给她搬了一把椅子，站在她的身侧，一语未发。
　　“你来天山，有什么打算？”
　　“不知廉耻地用我这把厚脸皮，求山主一次。”缪长星拥被靠在墙上，看了看不远处的缪昭，低声道：“虽然我已经是半死了。但是瀚海大营不能白死，将士的血不能白流，这把阴招，我不认。”
　　云慈山主道：“你欲如何？”
　　接下去的话就不该听了。直到毛茂福引着缪昭出去后，缪长星才低声道：“能不能求山主一个事……我那小儿子，如今孤零零在京城。不求相救，只求看一眼，他是否还活着……”
　　云慈山主默默看了他一眼。
　　天山里京城万里之遥，一来一去，只怕要过年了。
　　“先跟我回天山吧。”云慈山主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认识了大半辈子，你第一次求我。”
　　“不用去了，”缪长星摇了摇头，“我来这里借你庇护已经羞愧难当。待我好些，我和小昭……我们父子，在这城中也能安身。”
　　云慈山主没有勉强。他的身份敏感，哪怕是在天山，小心谨慎一些也不为错。棋罗城受她庇护，万一有事，她也赶得来。
　　她点点头，起身离开。
　　云慈山主走后，缪昭扶着缪长星躺下，让他再休息一阵。缪长星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中，突然问道：“阿昭，给你在天山拜个师父吧。”
　　公府世子，从小身边就要有可靠的亲信。缪昭是缪长星亲自为缪云树选出来的，深受他们父子器重。在他第一次随缪云树上了战场之后，缪云树亲自求了缪长星，除了他的奴籍。
　　缪昭动作一顿，没多想，摇了摇头：“我是公府的人。”
　　“不要怕做江湖人，不羞耻。”缪长星以为他受朝中风气影响，看不起这些走马占山的江湖人，“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我不怕，”缪昭摇摇头，道：“我的功夫都是您教的。”
　　缪长星推开他的手，自己坐了起来：“咱们家那些功夫，不是我自谦，着实不算高深。在战场上遇着敌人来打便是，和高手交锋，必然吃亏。”
　　他忧心忡忡。他余下的残年不过了了，但是缪昭还年轻，总要给他留一条后路。
　　这孩子忠心耿耿，打仗也没话说。但是要和朝廷里那些老狐狸斗，只怕掉进去连骨头都没了。
　　他不打算把他带进这个泥沼里。
　　他的一腔苦心没办法和缪昭说清楚。这样忠心耿耿的孩子，总是把忠义放在生死上头。

　　缪长星和缪昭搬家的那天，万里之外，达达木旦和领慧公主也正启程。
　　朗千帆和师笛风亲自把他们送出了长京。眼看着黑旗黑甲的常胡部汹涌而来，眼看他们从容离去。黑底红字的战旗高高扬起，常胡铁骑坚硬的马蹄，卷起中原土地上的黄土。霎时间，尘土飞扬。
　　整车整车的辎重和一位帝国最尊贵的公主——乃至，帝国的脸面，都随着凛冽冬风，浩浩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