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琴心三叠（Morita）

3、第 3 章

　　走在破旧的大街上，漫无目的。
　　阳光细碎地洒下来，留一地班驳的剪影。
　　散步般的惬意，让黄家辉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这是灵魂最后的旅程，给你一个机会，回味、缅怀、思索、弥补……
　　只是旅程随时可能结束——因为不受控制，所以分外珍惜。

　　所谓的另一个世界，其实跟原来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影？
　　那边一袭黑衣戴茶色墨镜站着的，不是侯文华是谁？

　　双手插进口袋，保持原来的速度踱过去，在侯文华身边停下来。
　　黄家辉承认侯文华予人很大的压迫感。在他面前，自己习惯保持守势。
　　不是怕，是挑战。
　　十七岁就带着两个弟弟出来混，砍人，或是被人砍；四十岁已经是香港口Mafia社会最大势力的龙头老大，把□□当成公司企业按制度来管理。
　　这个男人，永远比别人想的多，想的远。没人跟得上。

　　黄家辉当然不会拿“这个世界真小”当开场白。这句话在此刻显得可笑。
　　——此世界非彼世界。
　　他只顺着侯文华的目光，望住对面的一家大排挡。没有说话。
　　每个人总会或多或少的被一些人一些物触动心底那片遥远又柔软的记忆。
　　只是侯文华就连沉湎在回忆中，脸上仍然不露分毫。

　　然后，侯文华忽然开口：“黄SIR，你是演技太好，还是运气太差？”

　　很少有侯文华想不通的人或事。偏偏这一次，走错了，不但输，而且死。
　　本来牢牢掌握在手里的游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轨道的？
　　啊，是文英的死。
　　侯文华已经有很多年没试过那么生气。
　　无论做错什么事，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一定会原谅他。
　　可是疼爱的弟弟居然叫自己最尊敬的父亲“老不死”？！
　　开枪的一瞬，侯文华的心已乱。

　　只要仔细一想，就知道文英不可能和姓冯的警察合作。
　　两个弟弟中，比起文汇，文英并不是做大事的人。
　　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人，又怎么会跟最讨厌的警察合作？况且说那种只要一通电话就能拆穿的谎话，无论当时自己是否真的一怒之下杀了冯志伟，文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因为还有文汇。
　　很明显，文英被一班警察耍了，还丢了命。

　　这场挑拨离间的闹剧，侯文华不知道黄家辉是否参与其中。隐隐间总觉得跟他脱不了干系。
　　一直觉得他不是那种为了钱就肯为自己做事的人。那双眼睛锋芒虽露，又清澈澄明，波澜不惊。
　　——决不是病重至不时头痛、咳血者应有的眼神。
　　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睛，自己就不会相信他没病，就不会相信他会为了钱帮自己做事。
　　对于将死之人来说，钱并不重要。

　　一瞬间，侯文华恍然：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被那双眼睛给魇住了么？
　　不由转头望进黄家辉的眼睛。
　　——一个病得只剩下几十天命的人，居然三番两次骗过自己，假装收黑钱实为套情报？
　　他宁愿黄家辉是殉职，不是病死。
　　否则，黄家辉太可怕。

　　黄家辉没有回答二选一的问题，他微微一笑：“是，你猜对了，而且杨启东是我的人。”迎着侯文华的目光，不避不惧。
　　原来如此，早该知道是如此。
　　侯文华发现自己对眼前这破坏自己全盘计划的人竟不怨恨，反而有些激赏。
　　半晌，他浅浅地叹息，游戏早就已经结束了。望了望对面街，转而说道：“不知黄SIR有没有兴趣喝杯东西。”说完径自走过去，在最靠外面的大圆桌旁坐了下来。
　　黄家辉挑挑眉，为什么不？

　　侯文华喝的是热牛奶加糖。这倒让黄家辉很意外。
　　想不到硬派作风的潮州帮老大，原来嗜甜。
　　只见侯文华拿起杯子，细细端详，却不喝。仿佛那乳白色的液体里浮动着让人迷醉的绚烂。
　　黄家辉叠起腿，头也不抬，旁若无人般慢慢享受自己那杯鸳鸯。
　　——他在等，侯文华有话要说。

　　依稀过了很久，久到牛奶都冷了，侯文华还是没有喝。他把杯子放下来。
　　“小时候我爸每天收工，总会带我们三兄弟来这家店，坐的就是这个位置。我最爱喝的，就是热牛奶加糖。”一边从怀里掏出洁白的手帕，慢慢地擦拭双手。
　　“我爸那时候就跟我说，要我好好照顾两个弟弟。一杯热牛奶，似乎就是奖励。那时候真的很开心。我以为我会一直喝热牛奶加糖喝到长大。”
　　“后来我妈给人从楼上掷下来，一地的血。我拖着两个弟弟拼命跑拼命躲。再后来爸爸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过。别人都说他死了，我不信。我只记得，我要好好照顾两个弟弟。”把手帕叠好，重新放回怀里。

　　“然后你们三兄弟进了孤儿院，在那里认识了陆耀国。”后来的事黄家辉知道得很清楚，从资料里，还有陆耀国嘴里。他此刻故意说起他，自是想看看侯文华的反应。
　　呵，阿国。这个名字让侯文华眼里有了一丝温暖。
　　某一日，睁开眼睛，眼前就是一片灿烂的笑容。还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在想什么？”
　　那时没有想过，这个瘦瘦小小、嘴角飞扬的男孩，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后却……死在自己枪下。

　　也不是完全想不到，至少在阿国投考警队之后。
　　侯文华非常讨厌警察——是警察让他们三兄弟没有了爸爸，是警察让他们不得不改姓侯。
　　可阿国偏偏要去做自己最讨厌的事。
　　侯文华很不高兴。
　　本来发了狠在擂台上把阿国打趴下——宁愿他死了，也不想他去当警察。
　　可看着阿国被打倒后硬是站起来，侯文华也被激起了性子。他开始觉得，有这样的一个对手，或许这个追逐的游戏会更好玩。
　　——我要亲自让阿国承认，警察是多么无用的存在。
　　所以那场拳赛的结果是侯文华输了，他说自己分了心。

　　2004年4月5日晚，兰桂坊。
　　接了泰国来的电话，父亲说的很清楚。他要阿国死，阿国就不能活着。
　　那一枪，侯文华没有犹豫。
　　他不恼父亲的命令——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我可以杀了他。
　　他也不后悔开了枪。他后悔的，是当初没有用尽一切手段去阻止阿国当警察。

　　细细在侯文华脸上搜寻，黄家辉发现他是真把陆耀国当好朋友。
　　这更可怕——能对好朋友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
　　一直觉得侯文华是极度矛盾的综合体。
　　对真正在乎的人可以很纵容很宠溺，像彭慧；但一旦认为那个人该死，就绝对不会留手。
　　表面斯文礼貌得甚至有点洁癖，但心里藏着凶狠残虐的嗜血猛兽。

　　只要知悉了侯家这么多年来是怎么从三个刚出来混的小毛孩壮大到今时今日的规模和声势，侯文华的个性之扭曲不是不能理解。
　　很简单，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
　　年轻时当人家手下去砍人，后来满身是血被抬进医院，醒来后侯文华告诉自己，他不要不明不白地烂死在暗巷里，在那堆满垃圾的肮脏角落。
　　以后哪里最多油水，侯家就要在哪里立足、站稳。
　　所以他要比别人想的多，想的远，手段要更狠更辣，才更有资本玩这个游戏。

　　这么多年，能和侯文华周旋到底的，也只有黄家辉一人。
　　侯文华很好奇，是什么让一个垂死的人这样的执着？
　　“黄SIR，我发现警察的忍耐力都很惊人……无论是阿东，还是你。”意有所指地挑衅，“你那时都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还有精力跟我玩无间道？”
　　黄家辉淡淡地接下去：“就是快死了，趁还有机会这种游戏不玩一次怎么甘心？”忽而一笑，眼睛亮得像刀刃上那抹寒芒，“更何况，是我赢了。”

　　想不到斯文秀气的黄家辉词锋如此凌厉。以前从来没见过他展露这么耀眼的攻击性。
　　忽然间就想起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拿刀子捅自己的女孩子。
　　侯文华知道很多人都怕他，包括两个弟弟。但是不怕他，还能在他面前展露爪牙撕咬的，却不多。
　　所以他让彭慧跟了自己。
　　后来又多出一个黄家辉。
　　最终输，也是输在这两个人身上。

　　把视线调回那杯早已冷透的牛奶，目光少有的惘然。一切都结束后，他发现自己渴望的，不过是一杯热牛奶加糖。
　　——如果当时没有带着两个弟弟出来混，而是在孤儿院乖乖念书走正途，世界又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呢？
　　侯文华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记起一句话。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落于首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涵之侧。
　　谁说不是呢？
　　一旦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而黄家辉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侯文华有些凄然的神色。
　　死在他手上的人命太多，那些血迹怎么也擦不掉。
　　出来混，总有一天要还。愿赌服输，更何况游戏早已结束。
　　他把杯子放下，轻巧地扣上外套，只深深看了侯文华一眼。
　　——都过去了。
　　然后往外走，一直走，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