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琴心三叠（Morita）

4、第 4 章

　　眼前的景物像是极熟悉，又极陌生。
　　黄家辉偏着头想了想。啊，他上的那家中学就在附近。
　　那种每天穿着整齐校服一大早等巴士上学的日子，不是不快乐的。
　　他还记得，学校旁边有一家西饼店，那里的蛋挞让人很不得连舌头也一并吞下去。
　　——他决意去碰碰运气。
　　双手插袋，往记忆中的方向踱去。

　　多年未回过这里，走在幼时熟悉的小道，恍惚间，时光好似倒流。
　　或许这许多年，只不过是一名叫黄家辉的少年做的梦，很长很长的梦。第二天一早醒来，还是买了三文治和牛奶一边吃一边等校车，照常上学照常做功课。
　　——人生好似一场梦。
　　真是再对没有。

　　这么想着，依稀就到了那家店。简陋的门面，褪色的招牌，老板憨厚的笑脸，空气中盈满的金香——其实幸福可以很简单。
　　忽地喀一声，酥皮蛋挞脆生生地不再完整，换来几米外一小女孩脸上的欢欣和嘴角的碎屑。
　　仿佛被吸引般，黄家辉走近小女孩，宠溺地伸出手，轻轻替她拭去那几点澄黄。
　　小女孩一点都不怕这个忽然靠近自己的陌生人，反而把另一只手里的蛋挞递给来人，笑嘻嘻地弯了眼：“叔叔，你也吃！”
　　呵，真是安琪儿。

　　刚伸手接过蛋挞，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喊：“瑶瑶！”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调。
　　转过头的同时，怔住，怎么会是他？明明看着他上了白车……不，那一枪并不致死。
　　但，原因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在这里。
　　黄家辉深深惋惜，又少了一个好警察。

　　杨启东同样愣住。他万万没想到，刚才那充满温情的背影的主人，竟是黄家辉？
　　蹲在瑶瑶身前的他，身上的棱角都软软地融化，仿佛那周身的利刺全然不曾存在过。
　　记忆中的黄家辉，犀利的、冷酷的、坦然的、病痛的……但从来不是如此温暖的存在。
　　——这真的是他吗？
　　杨启东疑惑。

　　“东叔叔，蛋挞好好吃喔！”稚嫩的童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杨启东恍然地搔了搔头，走前一步，“黄SIR”。
　　忽然就记起了黄家辉曾经说过一句玩笑话——“我非常介意下属见到我不行礼”。而自己确实从没向他敬过礼。不过已经没机会了。
　　——他不再是他的上司。
　　但是，还是想，也只能叫他一声黄SIR。

　　黄家辉仿佛没看见杨启东眼里的犹豫，站起身来拉过小女孩，“你叫瑶瑶？瑶瑶好乖。”转过头来，看穿一切的目光深深扎进杨启东的眼里，“她是你的……”
　　这样的目光，逃不开。杨启东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黄家辉垂下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带着冬季和煦日光的音色，“瑶瑶，我是你东叔叔的朋友。今天瑶瑶想去哪里玩？叔叔也跟着一起去，好不好？”
　　没有人能拒绝黄家辉。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小女孩摇着两条麻花辫，欢快地提出要求：“我要玩旋转木马！还要吃麦当劳！”银铃般的声音。呵，这样容易满足。
　　从胸口向四肢蔓延开去，是宛如抱着初生婴儿手心传来的温暖和柔软。

　　华丽的装潢，绚烂的灯光。这才是游乐场。
　　靠着栏杆，杨启东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香烟，递过去，看着那秀丽的手指抽出一支，滑行于琴键上一般的轻盈。
　　打火机的蓝色火焰，在两人间燃起了两团袅袅的烟雾，渐渐升起糅成一团，却只消一瞬，就似受惊般散去，化成极淡的朦胧。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无论是在旋转木马上甜甜笑着的自己的女儿，还是旁边散发着暖意的冷漠上司。
　　忽然就跌进回忆里，一直下沉直至被淹没。

　　和黄家辉不同，当警察是杨启东从小到大的志愿。穿着制服，即使只是最底层的PC，也让他觉得自豪和雀跃。本来以为PC只是他的第一步，将来，沙展也好督察也好扫毒也好重案也好，自己定会是个出色的警察。
　　但，在那冰冷钢管发出短促尖锐悲鸣的同时，他的整个世界，从一个小小的缺口开始崩塌。

　　记忆中，自从学生时代开始，一旦考试碰到二选一的题目，杨启东很少很少选对过。仿佛宿命，不可逃脱。
　　这一次，两个人，一把枪。同样，命运并没有放过他，且竟是不可挽回。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意外。但，继续当警察……是不可能了。公众需要交代，需要有人负责。
　　不由得重重愤恨深深悲哀，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判断错为什么偏偏是被我遇上了为什么为什么……无力和悲哀从脚底涌至全身，簌簌颤抖不可自抑。
　　杨启东不知道自己会否烂在泥沼里，一辈子为遗憾与懊悔所啃蚀。
　　可当他关上听证会大门准备离开的那一刻，陆耀国那句“你还想不想当警察”，一瞬让他眼里的余烬重新燃起。
　　那个靠着墙静静站立的温和明净的男子，无疑是拉了他一把，给他指了一条路，即便此路扭曲、黑暗、坎坷。
　　但杨启东并没有多加考虑。血液里鼓噪沸腾的悔恨和焦虑不允许他冷静地思考。就像溺水者忽而得到了一块烂木板，狂乱地拽住，绝不松手。
　　可后来那七年的颠倒生活，让他说不准，那时遇到陆耀国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一念之间，所有都注定了，无法预测，无法逃离。

　　在许多人看来，杨启东的选择，就好似一个演员，按照剧本演到一半，忽然导演说改就改，同一人物前后如同两极，生生地断裂。演员一时间不知所措，手脚僵硬面容呆滞，唯有苦苦重读剧本，把自己从原来抽离，再适应着投入现在。
　　可是，杨启东没时间去适应，每天早上睁开眼，生活就静静地对他低吼：逼迫。
　　——这出戏，每一个镜头，都没有出错的余地，没有重来的可能。
　　渐渐地适应新角色，却害怕忘却原来的自己。每当黑夜踏入小小公寓，怆惶无依之际只好对牢录音机低声倾诉，仿佛那缓缓转动的带子能绑住渐渐失控的生活。

　　后来，杨启东跟了熊猫，认识了咏琪。岁月过去，这个游戏，把当时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用怯生生的眼光盯着自己的女孩，磨练成现在海都的话事人WING姐，老辣成熟很有些手段。
　　可在他心中，她还停留在那一夜，那样瘦窄稚弱的肩膀，让人忍不住去照顾她保护她。她只是一个小妹妹。
　　所以当咏琪宣布要把瑶瑶生下来时，他一点也不反对——虽然不知道父亲是谁，但只要是咏琪的女儿，自己同样会疼爱她。
　　一直到多年后，在医院的急诊室，那女子满面泪水，浓浓地哭腔说出真相：“我的女儿死了，你的女儿死了，我们的女儿死了！”杨启东发现自己错了，错了太久太久。

　　原来自己有一个女儿。得知拥有的同时，也是永远的失去。
　　那么美好那么灵动的生命，那粉团一样趣稚的面孔，因为自己一时疏忽就此陨落。杨启东发现自己的心冰凉一片，麻木得感觉不到痛，可浑身都像给利刺刺穿一样锥心。
　　恍惚间只盼望这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醒来。不不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不顾一切冲回公寓，按下电话留言，仿佛听着瑶瑶的声音，就可以证明她并没有离开。
　　“太阳像那大红花，在那天空高高挂……”稚嫩的童音，让杨启东无力地滑坐在地，如断了线的人偶，抱着头痛苦得不住蜷缩。自责和懊悔，再一次席卷而来。
　　杨启东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会在一念之下做错。一错，就是毁掉一个生命。如果上天要他痛苦要他受折磨，为误杀一个普通市民而付出代价，毫无疑问，他做到了。
　　用他自己的手，毁掉他的女儿。

　　跪在出事的路边，杨启东一边从袋里拿出瑶瑶最喜欢的麦当劳，和她最喜欢的糖，一边烧着冥纸，神色温柔而凄怆。
　　七年来他的梦想都很简单——尽快地破案，恢复警察的身份，找一个普通的女人，结婚生子，像瑶瑶那样可爱的孩子。
　　然后他会为孩子主持婚礼，再为孩子的孩子主持婚礼，最后在孩子的孩子的孩子陪伴下寿终正寝。
　　可是越是简单，越是实现不了。

　　抱着遗憾来到另一个世界，见到瑶瑶的瞬间，杨启东几乎落下泪来。感谢上天。
　　即便已经弥补不了什么，至少还能换得多一些相处的时光。
　　——自己欠她们母女俩实在太多了。
　　杨启东发现自己这一生亏欠的人很多，熊猫、咏琪、瑶瑶，还有RITA。不由得深深叹气。
　　稍微转过头，看着身旁往日的上司。那样冷漠孤傲、仿佛永远不需要其他人的黄家辉呢？他有没有亏欠过什么人？
　　毫无预警地，杨启东出声：“黄SIR有女朋友么？”眼光没有离开黄家辉那秀丽的侧脸。

　　女朋友？这个词让黄家辉的心温柔地牵动。MAGGIE，那个心细如发的女子。
　　——不，她不算是他女朋友，他们并没有正式开始过。
　　但是对MAGGIE，黄家辉是心觉愧疚的。那时候实在无法可想，只好叫她帮自己顶了那一百万的贿赂——利用她对自己的感情，来换取行动自由。太不择手段。
　　但他还是信任她，即使知道了她是侯文华派进来的内鬼，他还是愿意将自己的唯一出路交给她。
　　要是当时MAGGIE告发了他，报纸上估计就会有“刑事情报科高级督察黄家辉收受□□巨额贿赂，但在上庭之前因病身亡。”如此可笑的头条。还妄论证明自己是个好警察。
　　只可惜，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谈论感情。他以为那次在车上，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他不打算再玩这个游戏。是讲给她听，同时也讲给自己听。
　　可是，当他隔着牢房的铁门，看着门外MAGGIE晶莹的眼泪，忽然就感到心底某一处软软地瘫倒，酸涩地绞痛。忍不住抬起手，用拇指拭去她的泪水，眼底满满的心疼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个知道自己病情仍愿意无怨无悔为自己付出的女子，即使得知自己没了呼吸没了心跳进了医院，握着回光返照的自己的手，还是那么温暖那么坚定。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他感到不舍——即使是抓获郑坤，做不到的话也是遗憾。
　　——只除却MAGGIE。
　　所以，最后那一夜，自己走在异国凄清的街上，即便是湿热粘腻的空气也不能阻止他对远处灯火绚烂的城市里那位女子的思念。
　　那一刻，他只想听到她的声音。短短的一通电话，没有多余的言语。但那淡然的声音，满足了黄家辉在世上最后的愿望。
　　“我明天回去，你来接我。”
　　缓缓把头靠在墙上的黄家辉，已经借由她的声音，回到了她的身边。
　　——在他或她的梦中。

　　杨启东见黄家辉眉眼间流转着温柔的神色，早已知道了答案。
　　他一时间有点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才能让这冷硬高傲的男子倾心？
　　转念一想，随即嘲笑自己：人都死了，还问来做甚。
　　眼前，无论还有多少时间跟瑶瑶在一起，都是上天的恩赐。

　　过去是历史，将来是未知，只有现在最重要，乃上帝赐予的礼物，是以叫present。

　　黄家辉一直都懂得。所以他没有遗憾，无须弥补什么追念什么。
　　在这无所谓时间长短距离远近的空间，他只不过是个纯粹的过客。
　　当所有的所有已然不再，黄家辉已经在袅袅烟雾中，准备好踏上新的旅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