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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前篇 ...

  •   我叫妙微,原是万寿宫的宫婢。

      平王十五岁时,因嫌在宫中多受拘束,央求陛下允他离宫居住。他是先帝的幼子,儿时先帝征伐在外,都是陛下照料,兄弟二人关系颇睦。

      他离宫时,太后和他的生母谢太妃怕他少人照料,特意从宫中选派了八名宫婢随他入府近身服侍。我正是其中之一。

      比起在宫中,平王府要自由得多。十五岁的平王性情虽不是十分柔和,但御下还算宽待,偶尔也会和我们嬉笑。

      不过他多半不在府中。他喜好骑马射箭,常常去到几位兄长的府中玩乐。兄嫂都比他年长很多,十分宠爱。

      我很喜欢他不在的日子。平王府少了主人,省了一些是非,众人恪尽职守即可。

      这么沉静的日子有过一年。

      有一日他出门饮宴,彻夜未归。次日我们才知酒宴上有人故意取笑,酒醉的平王经不住激怒,深夜闯入禁宫。从此不见行踪,不知缘由。

      其实我隐隐知道为何。宫中本没有秘密,私底下大家都有猜测,直指蓬莱殿。这也是他的逆鳞,平日无人敢犯。

      后来听说在鄂州寻到了人,任由陛下和太妃频频催促,他愣是在外游荡了大半年才慢慢踏上回程。

      回来后平王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仗着陛下待他亲厚,不是和一群权贵子弟打马过街,就是日日笙歌达旦,对御史的谏言充耳不闻。

      却有一日竟然在午前回了王府。不知是谁惹急了他,阴沉着脸,比夏日午后的天色更难看,一个人默默在书房坐了许久。直到侍卫回报办妥了,他才又打算出门去。他本穿着件新衣,临走时踌躇再三,嘱咐我寻件旧衣换上。

      我一向少话,吩咐我的就做,不吩咐的绝不多嘴。

      没过几日终是传来消息。方知他近来不如意皆因一件杀人案而起。王府中谈论很少,但透露出的也能让人窥见一二。皇后的侄儿犯了事,事主江平儿为报仇犯故杀罪被刑部押回京城再审。而她恰好与平王有旧,平王正是为此奔波。

      平王回来得越来越晚,经常往刑部侍郎谢家去,那是他的外祖家。他也越来越少笑,总是冷着一张脸。连带王府众人一改往日倦怠,走路步子都放轻,生怕哪里惹他生气遭来呵斥。

      再后来,平王命我在府中找些伶俐知分寸的侍女随侍冷香小筑。不久后,他带回江平儿。外面传言纷纷,各种污秽贱言比比皆是。平王一概不管不问,让我们严守冷香小筑,不让外面的只言片语泄入分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江平儿。

      不像传言中的美丽祸国。她在狱中待得久了,又受了伤,整个人疲累不堪,毫无生气。也许好起来会光彩照人。可当时的模样实难让人信服平王会为她神魂颠倒。

      江平儿本有罪,也不知平王使了什么法子,竟无人过问。

      平王为她请来太医医治,江平儿却不领好意,直言她不该待在这里,还拒绝吃药。

      她一心求死,平王既惊且怒,却始终不在她面前显露,一味好言相劝。可一番番动作如石入海,悄无声息。每每笑脸进来,出了院门脸色倏忽就变,到最后只得千方百计瞒着她用药。

      可平王还是日日来探望。有时候夜深了,他就不进来,站在院内静立一会儿就回去。我无意间发现,他却不让我和江平儿提起。可江平儿是个极聪慧的人,我多看了窗外几眼,她就心中有数。之后每夜早早让我们吹灭了灯,等平王来,以为她安睡,便不会多在外站立。那时江平儿病中精神并不好,夜里常常因小事惊醒。

      江平儿极少和他对谈。

      往往是江平儿在内室,平王坐在外室,隔着珠帘寂寞不语。风声簌簌,衬得房内尤其安静,只听得呼吸声。江平儿总是盯着衾被,极少看他,因此有意忽略了他很多反应。

      江平儿无求生欲望,又不肯遵医嘱,很快就变得虚弱。她向平王交代后事那日,平王头一回在她面前气怒摔门而走。江平儿怔怔地望着晃晃悠悠的门无声泪流。她其实常哭,可平王一来就收住了泪,不让他瞧见。

      江平儿死后,平王依照她的心愿将她的尸骨烧成灰撒向洛水。可到底不忍她魂魄无所相依,又在她的故乡越州为她立了衣冠冢。冷香小筑的人除了我以外,都被送到越州替她守坟。

      我没有走,是平王说,不能让他一个人记得江平儿。

      我仍在留在平王府,见证着一切。

      没过多久,曹小将军意外身死。消息传回王府,平王淡淡笑了一笑,不置一词。

      平王常让人放了小船,不必人掌舵,躺在船上随波逐流,也不说话。有时闭眼沉思,静静听着河水荡荡。有时瞪着江水,不知在看些什么。一去就是一天。他在船上总是一身青衣,和水一样的颜色,去得远了都分不清是人是水。平日他也不再着华丽锦衣,多穿银白和浅淡衣裳。

      他拒绝饮宴。京中与他交好的公子前来相请,都被他婉拒。王府中除节日外,也少备宴欢愉。引得府外议论纷纷,私底下都惊呼他简直是为江平儿服丧。定王几人劝过无用,之后也不再多说。

      大概也是因此,江平儿的风评也渐渐好起来,不少人羡慕平王情深。

      他有时夜里从梦中惊醒,会让人去看看冷香小筑如何,江平儿睡得可安稳。可还没吩咐完,他的手就泄气垂了下去。他才想起来江平儿已经过世。

      听侍卫们说,他在外见到落单孤雁,总要收住缰绳驻留原地,举目看它展翅飞过,伴着雁声哀鸣面露悲伤。

      我不明白江平儿为何得他钟爱,我也不明白为何江平儿情愿离他而去。

      他开始作画。他的画技很好,自小就请名师指导。

      画中都是一般模样。同样的一艘船,同样的装饰,画中的女子或抚琴,或执卷,或临窗独立。她们都没有神容。每每下笔的时候,平王都要斟酌再三,到最后仍是掷笔不用,就此留白。

      我静静站在他身后,他像喃喃自语一样说给我听,说是不敢画,怕画不出江平儿的一分来。又说一片伤心画不成。

      牡丹盛开的季节他再去了趟江南,意外带回一张琴,视若珍宝。那是江平儿的遗物。她遭难后被旁人所得,竟被平王寻到。

      我不懂琴,但看模样是极好的。可惜琴在人已亡。

      他开始学琴,可他又只想学江平儿遗留的那篇琴谱,气走了几位琴师。有一日琴师和他说,琴谱曲终意尽,缘何多出一页。

      那篇琴谱写成时,我就在江平儿身边。最后一页的确是她犹豫添上的,不是一气呵成。

      平王好似着了魔,认定那一页琴谱有玄机,命人解密。可旁人看来也许是记错了,哪里能知。

      这之后几年,太子屡因行事不端屡遭弹劾。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平王手笔。只是他与其他人的联系异常紧密,每每避人耳目在精舍细谈。

      义平十三年时,平王府终于迎来了女主人。新王妃是陛下宠妃韦昭仪的侄女,惠王的表姐。

      也许是平王对于江平儿的往事满城皆知,韦王妃从不过问平王的举动。她秉性温柔,说话柔声细语,如沐春风。平王对她也一直以礼相待,两人相敬如宾。先前想看笑话的人最后也不再议论,毕竟平王没有其他姬妾,二女一子全是王妃所出,已让不少人欣羡。

      世子出生那年,陛下废太子,改立惠王。我才想到他们日日夜夜的谋算。那时谢太妃、太后和曹皇后都已故去。

      成婚以后,他少提江平儿。

      大家都说一个女人哪有那么重要,终究是要忘记的。话传到平王耳里,他问我是否还记得江平儿。

      我说记得。

      他笑了笑没说话,而后又自言自语说,连你都记得,我怎么会忘。

      我没有骗他。

      其实江平儿在世时,与他不说话,但和我们是说话的。她性聪明,脾性也好。因为怕她了无生趣,我们也会讲些平王的事与她听。她总是静静地听。偶尔病容也会露出一分笑。

      她听不到外界的闲言碎语,可我觉得她都知道。我恍惚明白她为何不愿接受平王,又仿佛不明白。

      惠王即位后,平王并未掌握大权。

      他开始坐禅修佛,常在报恩寺听方丈讲经谈论佛理,数月不归。

      有位宫妃住进了蓬莱殿,却不喜殿内花木,要尽数拔了去。平王听闻,才专门进宫让人把两株芙蓉移栽回王府。

      说来也是,北地芙蓉少。那两株芙蓉本是遣人自锦城带回栽种在将军府。太妃进宫后移植入蓬莱殿,现在又在平王府生根。

      仔细想想,多数人和这两株芙蓉的境遇大抵无差,去留不如己意。

      我五十岁那年,跟平王请求去越州。那里也是我的故乡。

      平王应允了,临行前他给我一只锦盒,命我葬在江平儿坟前。我看着他少去的一缕头发,没有再说话。

      我走的那日,平王府的芙蓉正盛开,云蒸霞蔚一如旧时。

      京中又出现了许多新的人、新的事。我回首望去,两株芙蓉还将一如既往见证着新的悲欢离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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