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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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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小筑内院有两株腊梅早开,莹黄玉质立在枝头送来暗香。
透过珠帘,妙微等人严守以待,一面观察太医神色。江平儿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额头包扎了一圈,脸色仍是灰暗,已成久病之兆。
“前几日开的药可都吃了?”太医望闻问切,笼手问道。按照道理,若服了药,病情不应更加沉重。
妙微却不好回答。
那日独孤悦从刑部大牢带回奄奄一息的江平儿,府中乱成一团。虽请了太医医治,可江平儿不愿独活于世,连饭食都懒得用,何况是药。
她们唯有苦苦恳求:“请姑娘好歹用一些。若殿下见了,定以为奴婢们服侍不周到。”江平儿才怜惜她们,勉强用上几口就推开。
太医也知自己白问,又要了纸笔写下药方。临出门道:“良药难治心上病。她这么想不开,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的命。”
妙微把原话回报给独孤悦。独孤悦默然,挥挥手让她退下。
是夜,独孤悦来冷香小筑探望。江平儿精神不济,随意歪着,眼也懒得抬。独孤悦自己寻了一处坐下。
风吹叶动声习习,两人默默无语。
“我知道你恨我。”坐了好半晌,鼓打二更。独孤悦越过竹帘看她,床帷流苏的影子落在她脸上,一道一道明明暗暗,模糊了她的神容。
江平儿依旧厌厌,不发一言。
自到王府,两人就很少对谈。独孤悦无可奈何,每日不过略坐坐。若是回来得晚,怕扰她休息,就在门外站一会儿,稍后就离去。
就这么又过了半月有余,江平儿日渐憔悴。有一日独孤悦又来,江平儿竟率先开口:“我有一事拜托你。”
独孤悦一时惊讶,都忘了答应。
江平儿也不管他,眼睛注视着锦衾上的红杏,是冬还又伤春。一边道:“我死后,烦请你将我的骨灰撒向江中。”
这话一出,独孤悦立时想要阻止,可嘴唇翕张到底没有说出来。
“我为人子,生前不能尽孝,惟愿死后随着江水而流和他们同归一处。”
独孤悦胸中如翻江倒海,强压住攥紧的拳头,勉强劝道:“江姑娘,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可江平儿终于抬眼,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在哀求。
独孤悦在她无尽哀伤的目光中败下阵,终于点了点头。可到底埋怨她不肯活下去,心中气极,又怨道:“你连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吗?”
江平儿恍惚,而后微微一笑:“请殿下莫以我为念。”说罢合上双目,像所有一切都已了结。
独孤悦立即站起,脚步疾疾向前逼近珠帘,却在看见她笑颜又慢慢退后,终是忍不住拂袖而走。
江平儿闻声眼睫颤颤,眼泪悄悄无声横流。
乾元殿。
独孤悦又站了许久,人愣愣地一直低沉对着地面浮浅流光。他一宿未眠,脸色也如心一样灰暗。往常过了早朝,他去后宫拜见太后太妃后就可回府。今日却在半路被内侍唤住,一前一后跟了来。他尚不明白缘由,连日又堵气,僵持着不肯先开口。
独孤恪让宫人奉茶,这才有闲心朝下瞟了一眼,见独孤悦只顾低着头,轻咳一声问道:“我叫你来,可知道为什么?”
独孤悦正等的不耐烦,加上昨晚江平儿的事,早憋了一肚子委屈在心里,心中一股气不知往何处发泄。听了直接回道:“臣愚钝,不知。”
“好一个不知!”独孤恪重重搁下白玉瓷盏,茶水蹦溅出来打湿章奏。宫人见了默默上来擦拭,却被独孤恪挥退,“我问你,你让人上这些章奏做什么?”连着几日摆在御桌上的章奏少不了弹劾曹家的,是谁背后指使不做他人想。
独孤悦实是不解:“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独孤恪盯着他:“别指望我不知道,不是你在御史台挑唆,这些无伤大雅的事值得他们写了几日?”
独孤悦长在后宫,也就出宫后两人见得少,这一两年又因故大多躲避着他。此时听独孤恪把罪责都怪在自己头上,心中就猜到几分,便忍不住辩驳道:“陛下何出此言。御史本就负有纠察百官的职责,弹劾行为不端是他们本就该做的事情。如何需要我来挑唆。况且,若御史不是捕风捉影,做了这些事被弹劾,难道还是臣的不是?”
他停下略顿了顿,不免将江平儿坚志在心头绕了几遍,半是讥讽半是自嘲:“以臣之微薄,还能让御史台听命于我?”
“你不能,可你三哥能啊。”
真真欺人太甚!独孤悦猛地抬眼,四目相对,气得口不择言:“陛下也知三哥只是我三哥,又不是我的父亲。何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说着便跪下领罪,朝上伏拜,“若陛下认为是臣所为,那就请陛下论臣的罪。”
龙涎香如龙腾云,久久不散。香气入鼻,不似往日心旷神怡,反而堵着一股浊气使人呼吸不能。
独孤悦只觉胸中郁气被这香气沾染越发难解,喉结涌动,几许腥甜作呕。
“殿下!”
突来变故,宫人们同声惊叫,却见独孤悦嘴边一道血线,滴滴染红锦袍。
独孤悦醒来听到外面低语,也不做声,瞪眼望着绣帐,如海中沉沉浮浮,难辨今夕何夕,似在梦中。可稍待静谧回了心神,双眼微合就历历在目。
一边是独孤恪责问不信,一边是江平儿悲戚哀容,重叠复见,都让他如坠冰窟,两行泪忍不住横流。他心酸不欲人瞧见,转身向内。
些微动静惹得宫婢殷勤,见他醒了悄悄退出去回话。没一会儿容容进来,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背影叹气。独孤悦是自乾元殿送回,宫人悄悄提醒是和独孤恪起了争执,容容也懒得问,只道:“太医说你气急攻心,气血上涌才导致昏迷。这几日你就安心在蓬莱殿静养……”
恰时宫婢端药过来。独孤悦在母亲面前还算乖觉,埋在锦衾中偷偷擦了泪,才扭头由着宫人扶起半坐,让容容喂了半碗药。喝到嘴里倒不觉比心里还苦,容容却如儿时一样塞他一口蜜饯。
“我要回去。”独孤悦低声道。
他一向倔强,容容知道拦不住,可王府不比宫中离得近,心里实在担心,就道:“太后刚吩咐了,让你留在宫里。”
独孤悦想未必是太后的意思。容容常借太后的名头说别人的话,因此更是不管不顾掀了被就要下床。
容容忙按住他,却在触及他微红的双眸时松了手。
独孤悦不常哭。记忆最深刻的那次就是推了独孤蕤落水,被她打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发抖。
“娘心痛过吗?”
容容愣了愣,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了却移开眼默不作声。
“我现在心好痛。”独孤悦指着自己胸口,“好像有刀在剜它,一刀一刀血肉模糊。”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容容拿了巾帕替他擦拭眼泪,自己也忍不住泪流:“阿悦,你别说了。”
“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一个问都不问就以为是我指使人做的。一个一心求死,连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独孤悦说得又急又快,脸色亦是灰青,几句话才说完竟把刚吃进去的药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阿悦……”容容一边顺着抚摸他的后背,一边又让人更换衾被,只不许他再说话。
这时宫人又报乾元殿派人前来问候,容容不免心中有气,脸色也冷淡几分,着人好好照顾独孤悦,方步出寝殿。等她回转,独孤悦又只把背影留给她,自己一个人默默盯着床帐发呆。
两个人都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悦才轻轻说道:“她要我莫以她为念,她不肯为我活下去。”
容容无话可说,也许独孤悦此时只需要一个听众。
“她才不到二十岁,她的人生不该如此。”独孤悦说得极慢,江平儿的一生就在这短短几句中道尽,“如果没有遇到曹敬,她会平安回到家乡,嫁一个如意郎君。过几年儿女承欢膝下。她本该闲时弹琴制曲,兴致来了郊外访花。而不是现在这样毫无生气,只存死志。”
独孤悦苦苦一笑:“她以前极爱笑,笑声也极其动听。可现在我都不记得她是如何开怀畅笑。”
眼前是芙蓉帐,多情高耸的芙蓉盛开在丝罗上,永不会凋谢。可江平儿却如殿外早就凋零的芙蓉一样,即将魂归一处。
时年腊月,江梅开早,江平儿离世,唯留一篇琴稿。
“是江姑娘前几日让我们准备笔墨写下的,可她收着也没说要给谁。奴婢们想,她一定是留给殿下的。”
字虚迹浮,独孤悦拿在手里,如重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