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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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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悦对于大哥的印象,大多来自独孤慎的玩笑。他对幼年的事记忆不多,除了容容有一次打他打得厉害。
他七八岁的时候,独孤恪已经非常忙碌,连几个儿女都时常见不到,更遑论他。独孤慎坐镇云阳,又是云夫人的亲子,日日都来问安。住在偏房的独孤悦每天都能看见。
独孤悦非常喜欢三哥,一旦独孤慎前来,只要侍从婢女错眼间,他就偷偷跟着独孤慎走了。两个人每每跟捉迷藏一样,一个躲,一个猜。
家里请了夫子教授六艺,独孤悦不喜欢独孤蕤他们,经常逃学躲在独孤慎的书房。独孤慎在外面和人议事,他在后面翻书,遇到不懂的先记下来,等空了就问独孤慎。等到夫子考校,竟也对答如流。
“你不要日日去烦劳三公子,他繁忙多事,你不要去打扰。”容容总是这么跟他说。独孤悦嘴上答应着,次日就忘了。如此反复,既然功课不曾落下,容容也懒得劝。而且云夫人没有发话阻止,那就无关紧要。
云家向来和乐,至少表面如此。但偶尔也有紧张的时刻,紧张到独孤慎也无闲暇来管他。上下绷紧了一根弦,不光云夫人大发雷霆,连容容也忧心忡忡,夜间替他捻了被角,几声长叹。
等到尘埃落定,独孤悦才恍惚知道独孤恪险些丧命。他因为好奇偷偷跑去看独孤怿,反被云夫人惩罚。容容也骂他,千叮万嘱要他乖觉。
“我都不记得大哥长什么样了。”独孤悦跑过来说。独孤恪在外已有两年。
独孤慎放下来信笑道:“你小时候还对着大哥喊父亲呢,你都不记得了?”
这种轶事独孤悦怎么愿记得,他凑在独孤慎身边摇头坚决否认:“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事。”
独孤慎哈哈大笑,笑声惹得独孤悦脸都红了。
独孤恪回来那日,阖府迎接。独孤悦这才发现,原来将军府里有这么多的人。不仅仅有他父亲的夫人们,还有他大哥的妻妾。花花绿绿的,看得眼花。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容容陪站在云夫人身后,低头垂目。
独孤恪先跪拜了云夫人,随后就被曹夫人一干人等围住,众人眼泪汪汪,像劫后余生。
独孤慎拉着他笑迎上去:“大哥。”见独孤恪看向他身边,笑着又道,“这是九弟阿悦,前几天还说不记得你了。”
“阿悦?长大了不少,我也快认不出了。”
独孤悦乖乖跟他行了礼,也唤他“大哥”。又惹得独孤慎玩笑一句:“确实长大了,不喊阿父了。”
独孤恪一笑而过。他还有事要忙,见过妻妾儿女之后又匆匆离开。
“大哥和三哥不太像。”独孤悦知道他们是同母兄弟。独孤恪长得像母亲,独孤慎却像父亲一样勇武有力。
独孤慎听他幼稚言语笑道:“我觉得阿悦你和大哥有些像。”他还是孩子,没有长开,可眉眼间已经显露出来。独孤慎没来由眼皮一跳,荒唐的念头涌上心间。独孤慎没有追究真相,不管如何,都是他们独孤家的子弟。
此后独孤恪待在云阳的时间终于长了些,独孤悦去寻独孤慎时,十次有一半能遇上。独孤恪对他不像独孤慎那么随和宽待,他是长兄如父,会教骑射诗文,会提点指责哪里不对,偶尔也会亲密抚摸他。他的子女中,最受宠爱的是长子独孤蕤,偏偏独孤悦和他合不来。
有时争吵不过,独孤悦就来寻独孤慎。他也不求三哥去为他争口气,只是躲在书房里一声不响。侍从们都习惯了,哪怕独孤慎不在,他也可以不受阻拦排闼直入。
有一回躲在里面睡觉,迷迷糊糊醒来时听见独孤恪兄弟两人的谈话。独孤慎给他抱不平:“……阿悦可不会向我告状。”
独孤蕤生事,先一步全盘告知。独孤悦撇了撇嘴,他才不会向独孤锋说这些。想到这他心情低落,他也没机会向独孤锋说,他根本见不到他的父亲。
他倾耳又听到几句:“你多帮忙照看。”
“大哥也太客气了。兄弟之间,分内之事。”
等独孤恪走了,独孤慎才发现独孤悦。不知道听到多少,睁着眼睛在愣神:“在想什么?”
独孤悦看着他问:“三哥,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你想念父亲吗?”
独孤悦点了点头,又抿唇摇了摇头:“想,也不想。”
“这话怎么说?”
“他就算回来了,我也很少见到他。”独孤锋一心专注国事,而且有偏爱的儿子,留给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也想和阿蕤、阿芫一样天天见到父亲。”阿芫是独孤慎之子,比他小几岁。
他说得极其小声,仿佛知道不能实现一样。独孤慎瞬间沉默。
独孤悦再没见到独孤锋。征战长驱直入,而独孤锋却在回程途中病故。葬礼那日,他同独孤慎一道跪在前面,身后是他的子侄。他看着白幡连天如云,看着他不曾叫过几次的父亲下葬,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
独孤锋死后一年,新朝更替。他不再是将军府的九公子,摇身一变成为了新皇的幼弟,受封平王。他本养在将军府,世人只闻九公子,多数不曾见过。而经过独孤锋葬礼、新朝建立,他越来越多出现在人前,便引起许多流言蜚语。
独孤悦想起以前的玩笑话,觉得又羞又气,受人挑拨竟和太子独孤蕤当众打架,被闻讯赶来的独孤恪斥责一通。到了容容身边,太后在子孙事上一向两不相帮,容容除了安慰几句也没别的话。
彼时独孤慎不在京中,独孤悦无人依靠,一怒之下径自出宫。身边的内侍随从都不敢拦,在街上晃荡了半日。眼看着天色发昏,夕阳将尽,内侍苦劝不能,独孤悦才问:“武安侯的府邸在哪里?”
武安侯谢晖是他的伯外祖父。内侍们打听了所在,见他无回宫意图,只好引着他去谢家。谢家上下闻知消息都大惊,立即整理仪容出来迎接。见他轻车简从,松了口气后又狐疑不解,自内侍口中得知他不告而来,慌忙向宫中传递消息。
先有容容派人前来请他回宫,独孤悦置之不理,看都不看就拒绝:“我不回去。”
来人陪了半天笑脸,独孤悦也无动于衷,反而兴致盎然开始游览侯府。内侍无奈回去复命。武安侯见状,心中猜到几分。容容离家后,和家里关系并不热络。而若非独孤悦的存在,她于侯府也可有可无。
“殿下既不回去,今日便在此歇息吧。”谢晖着人为他收拾住处,无一不用心,但求让他舒适自在。又命家中子弟陪伴,免得他独自寂寞。
谁知入夜又有人来,还是独孤恪身边的人前来传话。他不像先前那人一味哄着,因代表陛下的意思,言语间高高在上,更把独孤悦惹怒,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委屈得口不择言:“我不分轻重,不辨大小,又不懂礼仪,还连累太子。我这种人回去做什么?就让我死在外面好了。”
他这连番话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谢晖赶紧让人把他带走,斟酌着对内侍道:“平王殿下年纪还小,看着外面新奇也是有的。还请回去禀报陛下,殿下玩腻了收了心,就回去了。”
内侍见独孤悦意志坚定,就此借坡下驴。
翌日容容又派人送来他日常惯用的诸物,带来几句话:“太妃说这段时间殿下打扰侯爷。除此以外,功课诗文都不可荒废,请侯爷照看。”
武安侯府本就设有家塾,但并不拘束独孤悦。他去了众人尊重些,不去就让人到处陪着。小半月功夫,从碧云寺到齐云塔,从浮秋河到御苑,走得大差不差。可每逢良辰美景,不免想起容容,十分想念。偏偏自己放了狠话,之后也无人来请,没几日兴致淡了,便有些怏怏不快,站在高楼上北望。
谢晖瞧他这副模样,又向宫中递了消息,容容才安排人来接。不想独孤悦不知道别扭什么,事到临头却反悔,白折腾一回。幸好武安侯府的人都任他折腾,多留他几日也无碍。
好不容易盼到定王回京。独孤慎自宫中出来,一过家门而不入直奔武安侯府。
“平王殿下,定王来了。”
独孤悦正和表兄弟几个比斗双陆棋,闻言两手都抛空,急匆匆跨池越桥,如一阵风撞进独孤慎怀中。
“三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独孤慎佯装板起一张脸,无视他一脸喜悦:“我不在京中,你就胡闹。”
独孤悦才不怕他:“我才没胡闹。是谁在三哥面前胡说八道?”他一向信服独孤慎,在他面前十分乖觉,说不到两句就乖乖地答应回去。
等上了马,独孤悦抵住他胸膛闭着眼睛说道:“我跟三哥回去可以,可是不要回宫里。”
独孤慎大笑,掐了一把他的脸:“气性还挺大。”
定王妃闻讯而来,她们这些人家早就知道这桩事,因此命人把他留宿的住处收拾出来,一面报给宫中。
等几人安顿下来,已入了夜。定王妃在寝殿为独孤慎宽衣,提醒道:“陛下怎么跟你说的?我听人说,九弟和太子打得可凶。”
独孤慎叹了口气:“阿悦不是气太子。”更不是气容容,剩下的可想而知。
想到那些流言,定王妃无奈:“谁知道竟有这样的事。”
“别说你,我以前也没想过……”
话未尽,就听门外脚步匆匆和侍从婢女阻拦的声音。独孤悦冲到门前,因定王妃也在,他循规蹈矩行了礼,方拽着独孤慎的衣袖悄悄说了一句:“三哥今晚陪我睡。”
定王妃在旁听见这句,摇头失笑。独孤慎亦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答应:“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目送他脚步雀跃,定王妃嗔一句:“要让别人见了,还以为他是你儿子。”
正值盛夏,池塘里蛙声一片。婢女们留了一盏灯,就到外间守夜。内室中朦朦胧胧几句声音,听不真切。
独孤悦躺在独孤慎臂膀里,像回到了从前在将军府的日子,偶尔也会在他们那边留宿,结果一早醒来就发现身边早就空了。回去说给容容听,容容无奈瞪他,让他不要晚上去打扰。
“为什么不可以晚上去?”
容容哪能和他说实话,搪塞说:“你三哥那么忙的人,你去扰他,晚上也睡不好了。”
而今独孤悦年岁既长,也知道些事,想起了就睁大眼睛问:“三哥会不会嫌我烦?”
独孤慎笑道:“要是嫌你烦,今天就直接把你送进宫去。”
独孤悦满意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独孤慎却不让他睡:“为什么和太子打架?”在宫里独孤恪没说太多,只道独孤悦和独孤蕤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出宫不回,让他相劝。
独孤悦不想说,翻了个身当没听到。
独孤慎威胁他:“那我以后不帮你了。”
独孤悦转过来正脸对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像极了他的父亲:“他说他不要叫我九叔,他说我根本不是他的叔父。我也知道大家背地里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是……”独孤悦咬住唇抽噎着再说不下去,情不自禁蓄了满眶眼泪,更显得万分委屈。
独孤慎没有否认这个事实,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一边说道:“你理他们做什么。不管你是谁的孩子,你都是我的九弟。”
独孤悦闷声不语。
“下次他们要再敢这么说,三哥给你评理去。到时候让他们看看,是他们的嘴快,还是三哥的拳头快。”
独孤悦破涕而笑:“那陛下就要骂三哥了。”
“你三哥皮糙肉厚的,骂就骂了。等明日我再进宫去和陛下辩理,让他再派人来接你回去。”
独孤悦不自在地说道:“我才不要他来接。”
“真的?”独孤慎早瞧穿了他的意图,笑问道,“你一直不回宫,不就为了争口气?”
独孤悦撇了撇嘴。他本以为他没随容容的人回去,独孤恪定还会二度派人来,自己再顺水推舟回去,谁知道落了空。
“好了,先睡觉。等明天一定让陛下派人来恭恭敬敬地接你回去。”
独孤悦点了点头,突然一脸认真说道:“要是三哥是我父亲就好了。”
独孤慎大笑,用手盖住他的眼睛,浓密的眼睫在掌心骚动。他轻声安抚:“睡吧。”
翌日独孤悦醒来,果然身边又空了。他躺在床上懵懂发呆了好一阵儿,才唤人进来梳洗。
早朝后独孤慎理所应当地被留下。
“人呢?”
独孤慎明知故问:“陛下指的谁?”
“连你也要和我打哑谜?”
两人一母同胞,年岁相差无几。如今虽为君臣,却不似旁人只顾着敬畏。独孤慎坦荡笑道:“陛下说阿悦?他很好,昨天还说要给我做儿子。”
内侍将二人的话听在耳中,悄悄去看独孤恪的神色。独孤恪稍有不悦:“胡说八道。”
独孤慎道:“这还不是因为陛下伤他的心。小孩子打架常有的事,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错。陛下不分青红皂白斥责他,换了我我也觉得委屈,何况阿悦还不满十二岁。”
独孤恪不满道:“你也太偏心他了。”
独孤慎笑道:“实是陛下偏心太子,臣只能护着阿悦了。”见独孤恪并无生气,他又忙着道,“既然陛下也惦记着阿悦,就请陛下着人请他回宫吧。”
“难道还要朕龙驹凤辇去接他?”
独孤慎假装当真,一本正经道:“那也不必劳烦陛下亲自前往,遣个人去就行了。”说完小声提醒,“陛下不这么做,阿悦面子上下不来。”
独孤慎看着蛮勇,实则是一等一心细之人。他把话说到这份上,独孤恪还有何话说,向左右吩咐下去:“寻个妥帖的人去,别像上次一样。”内侍忙应了。先前平王那句话传回宫中,就知道传话的人会错了意,惹得独孤恪发作一回,他们都暗自叫苦。这次牢记教训,少不得亲自走一趟。
安排完,独孤恪抱怨道:“小小年纪,真不知道这个脾气像了谁。”
独孤慎侃然正色道:“太妃娘娘秉性温柔和善,是绝不像她的。”
兄弟俩对视一笑,都心知肚明无奈摇头。而独孤悦既有了台阶下,这才几分不情愿随人回到宫中,先去独孤恪那里闷头“请罪”,再到万寿宫和蓬莱殿问安。太后没说什么,反倒是容容又是心疼又是气。独孤悦既在母亲面前低头认错,容容也就放过。
独孤氏自高祖以来,世代为将,个个骁勇善战。如今新朝建立已经两年,天下大体安定,巡狩理所当然安排上日程。一来宣示武力震慑天下,二来让王公子弟习骑射知劳苦,故在秋冬交接之际于云阳近郊举行冬狩。
独孤悦虽学过骑马射箭,但不精湛,对此兴致寥寥。而且这次声势浩荡,内外命妇皆随侍在侧,可谓珠围翠绕。然而云太后称病不来,容容也以照顾太后为由留在宫中,有些人说话未免放肆些。其中涉及独孤悦,被他意外听到,又生了一场闷气,强打起精神。
冬狩诸礼都随前制,漫长的三驱礼后才是重头戏的开始。侍卫们驱赶成群的野兽方便猎杀,万马奔腾中尘如天幕。除了独孤芫等人年纪尚小被留在独孤恪身边,其余人皆为赏赐而奋力急奔。一时之间天地震动,轻云似坠。独孤慎早就嘱咐,让独孤悦紧紧跟随其后。
独孤悦意兴阑珊,视背负的弓箭如无物,任由飞禽走兽自身边掠过,连只兔子都没捞到。
“阿悦,你再这样下去两手空空,就要被人笑话了。”
独孤悦赌气道:“我被笑话得还少吗?”
随从都当做没听到,唯有独孤慎勒马和他并肩:“这次又是为的什么?”
独孤悦幽怨瞪了他一眼,就是不说话。独孤慎佯作一叹:“阿悦果然长大了。有心事也不和三哥说了。”
独孤悦被他逗笑。他和母亲一样,都很乐于笑。
“你知道为何你的名字取一个‘悦’字?”
容容没跟他说过,独孤悦就不知道。
“一是因为父亲去看你的时候,你就在笑。二来就是希望阿悦一直平安喜乐。”
独孤悦半信半疑,独孤锋他就见过几回,才不会觉得有此愿景。不过他愿意当做真话。他心绪好转,才有驰骋心思,纵马踏上前方。寒风肃肃,秋凉入骨。空中飘来或淡或浓的血腥味,满眼血迹斑斑,树桩草叶之上都喷洒了鲜血。鸟兽疲于奔命,四处哀鸣。独孤悦犹豫着放下瞄准的弓箭,他不忍心。
“阿悦,战场之上可由不得你犹豫不决。”独孤慎驱马而至,随口提点。独孤家的男儿驰马试剑都是平常。
独孤悦再度迟疑张弓,可面上不情不愿。他到底年纪还小,独孤慎看着不忍,夺下他的弓箭笑道:“谁会让你上战场。这些事交给三哥就好。”
两人便不再围猎,放慢了马步一派闲适,白云悠悠如人意。
“三哥,”独孤悦眺望着远方唤他,“如果,我是说如果……”
独孤慎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后文,好笑地问:“如果什么?”
“如果我……”独孤悦还是没能说出口。他想问如果他不是名义上的他,那独孤恪会如何相待。今日太子也未下场逐猎,听说是陛下察觉他有恙而特意阻拦。他每每听见闲言碎语,就有些怨容容两人。可转念一想,就算是独孤锋又能如何,也许还比不上现在。
“嗯?”
“没什么。”独孤悦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打马疾奔冲入群兽之间,眨眼间就分不出人影。却在这时,凭空忽来一支利箭,失了水准竟向他射来。
“阿悦!”
利箭自他臂间穿过,独孤悦顿时痛的脸色惨白,情不自禁松开缰绳,身体后仰就要栽落在地。独孤慎疾驰赶到,将他一把揽住。射箭之人见伤了人,一时也惊慌失措,又见是定王兄弟,更是战战兢兢伏地请罪。
独孤慎却没心思理会,冷着脸自他旁边经过,让人先一步传太医。
独孤悦受伤的消息很快就传到独孤恪面前,独孤蕤在旁边听到有几分幸灾乐祸,却被独孤恪看了一眼,立时忍住。
“去看看。”他吩咐随侍的内侍。
内侍刚到,就听到房中一声惨叫,哭声震天,口口声声忽痛,让人心中颤颤。
“阿悦,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房中烧了银炭,裸着半边身子也不会觉得冷。独孤悦歪倒在独孤慎怀中,满脸是汗,眼中是泪。胳膊上的利箭已经取出,太医正在为他包扎。
等太医直起身,内侍才上前问候。
独孤悦手臂痛得几近无知觉,软塌塌得垂在身侧,已不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此时见他只身一人前来,更是气上心头,将脸埋入独孤慎胸膛不让外人瞧见,闷声呛他一句:“死不了。”
“阿悦……”独孤慎委实无奈,自己向内侍道,“请回禀陛下,没什么大碍,修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等人走了,独孤慎低头劝道:“阿悦,他是陛下,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他处置。”
独孤悦默默流泪,抬起一双红透的眼睛,仰着脸问:“如果是太子,他也会如此吗?”
“那自然不会。”独孤慎将要脱口而出,却沉默以对。独孤悦了然,怔怔不说话。
“阿悦,太子是储君,关系江山社稷,在陛下心中是谁也比不上的。你不要总是以太子为度量,除了太子以外,谁又能比得上你呢?”
独孤恪诸子中,独孤蕤独树一帜,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独孤悦知道自己没理,可心里就是过不去。他瞪着眼睛发呆,听到独孤慎叹了口气。
“三哥,我好不服气。”独孤悦喃喃地说。痛感再度沿着手臂攀折,一径入到心头,把那点酸涩侵袭得一干二净,却又深入骨髓。
独孤慎循循善诱:“这世间万物,本就不公平,你要学会接受。否则反伤自身,于己无益。”
独孤悦默默点头。忽遭变故,他也有些累了,不愿再说话。独孤慎就让人好生照料,自己先来回禀。
高台之下比试骑射正到要紧处,众人目光灼灼只待分出高下。独孤恪瞥见他来问道:“如何?”
“小伤而已,没伤到骨头。”
独孤恪轻轻哼了一声:“全是被你给惯坏了。”
独孤慎笑道:“不怪阿悦娇气,他们年纪小,哪吃过这样的苦头。要是换了阿芫,只怕叫的比他还响。”
“不必让人传到万寿宫。等回宫再说。”
“是。”
是日君臣同欢,上下齐乐。唯有独孤悦清清静静,独伴月色。内侍们本想讨他欢喜凑趣,又被他嫌弃吵闹,全轰了出去。等独孤恪兄弟前来,就见十来个人全挤在门外廊下。
“平王呢?”
那群人忙答道:“殿下说要休息,不让我们陪着。”说着轻轻推开两扇门。
独孤悦的确睡下,受伤的手臂一半露在外面,脸却歪着朝里。独孤恪坐在床沿,把他的手塞进被褥里,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苏醒的迹象,很快就率人转身离开,出门时对着那群内侍骂道:“还不进去伺候?”
独孤慎折转回来,独孤悦正睁着眼睛观摩帐子上的山水。
“他不来你生气。他来了你为什么又要装睡?”
独孤悦根本没奢望自己瞒过他。他听到人禀报的声音,下意识就合眼佯作熟睡。
“不知道说什么。”独孤悦闷声说。开始盼着他来,可真盼到了又觉得好没意思。
独孤悦无奈一笑:“真不知道和谁学的这么别扭。”
隔几日回宫,对于这次伤势都轻拿轻放。容容看他伤势不重,也就没说什么。
余后两年,仍为君臣兄弟。独孤悦突然勤于书画,可谓磨穿铁砚,对额外的一些事就有些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容容乐见他专注,几分欣慰。
等到他终于十五岁,可以出宫建府。独孤恪特意在定王府附近赐宅,让两人邸第相望。
独孤悦还为此和容容吵了一次。
“我希望娘和我一起出宫,由我奉养天年。”独孤悦离宫前向容容提议。他的几个兄长都将母亲接到王府,此乃旧例,他遵照而行,独孤恪理当应准。
可容容没答应,还以太后为借口:“太后已经习惯了我在身边。”独孤锋的妻妾只剩三人留在宫中,另一位陈夫人无子且不受太后待见。
没想到独孤悦一听这话,立时就怒了:“是太后不答应,还是娘你自己不愿意。如果是太后不允,我现在就去万寿宫求见。”
“阿悦……”容容慌忙拖住他,在他的逼问之下,容容只好说道,“不是太后的缘故。”
那就是她自己不想离开。
“为什么?”独孤悦气到暴跳如雷。他不想再听到风言风语,也不想别人看到他后眼底流转的异样。他更不明白容容的心。独孤恪身边嫔妃如云,年年新人换旧人。
“阿悦,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离宫?”容容也不懂他为何如此执着,她很坚持,“我已经习惯了宫里的生活。”
两人彼此都不能说服对方。争执传到万寿宫,太后唤了她们同去。
“阿悦,就让小谢陪在我身边。”
太后一向说一不二。而容容向来听她的话,由着太后替她拿主意。独孤悦再没办法,气呼呼出了宫,在定王府坐了一下午。
独孤慎回来时,见他坐在莲池边垂钓,气已是消了。旁边摆了鱼篓,可惜空空如也。
内侍在旁小声解释道:“殿下坚持用直钩。”
独孤慎失笑:“阿悦,你是何必呢?”
一语双关,知道他指的是宫中的事,独孤悦直言相告:“我想不通。”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独孤慎在他身边坐下,绣金衣摆在余晖下闪烁,如波光粼粼,极其炫目。独孤悦别过眼,水下有游鱼靠近,好奇地打量银钩,张嘴尝试咬上去。
“情之一字,本就来无因去无果。阿悦现在是没有喜欢的人,日后有了喜欢的女子,就会明白太妃娘娘的一片心了。”独孤慎含笑指着他手中的直钩,“到时候你也会像水里的游鱼,愿者上钩了。”
“我才不会。”
独孤慎朗声大笑:“话不能说太早。”得了独孤悦不满一瞥,他告诫道,“情,未经历者不能明。阿悦,无论如何,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三哥,你怎么帮着他说话。”
独孤慎继续笑道:“是你管得太宽了。”
独孤悦哼了一声,此事就揭过了。等他到平王府那日广宴宾客,不想出乎意料,独孤恪竟亲至。独孤悦一半欢畅,一半因为又会引起议论而不忿。他别别扭扭将人迎进来,闷头听了一席话。
“平王年幼,一向为太后太妃宠爱,行事鲁莽。在宫外若有违法行为,你们不可替他隐瞒。”
赴宴人中不乏御史,皆俯首听命。他如此当众说,独孤悦听了脸上就显露不高兴。独孤慎看在眼里,将他带至身后,一面玩笑道:“阿悦不过淘气些,是陛下对他太严厉了。”一面示意独孤悦。
独孤悦满不情愿地说:“臣知道了,谢陛下劳神。”
平王府一概新修,处处精致。不过独孤恪略看了几处,就摆驾回宫。从此独孤悦不似在宫中拘束,镇日新朋旧友相邀饮酒作乐。御史时有劝谏,常被独孤恪叫进宫小惩大诫,无伤大雅。
直到他酒醉闯宫,直到他在外流连近一年,直到江平儿事发。
江平儿既死,独孤慎劝阻也无用。却不知从何日起,他收了心,开始真正做一个王孙。他就在独孤恪眼皮底下结交朝中大臣,与人来往密切。他被弹劾,御史台的章奏被独孤慎强压下。他有定王做后盾,又有武安侯府在侧,而宫中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更让不少蠢蠢欲动的人抱有别样心思。他和太子争斗,和曹家斗,他把自己比作那条自愿咬钩的游鱼,乐此不疲。
他欣然与韦氏联姻,与王妃相敬如宾。他活的不再像从前那个独孤悦,变得稳重,变得心思缜密。不像以前喜笑露于形。独孤慎曾在宫中长叹:“我开始怀念起朝我撒娇的阿悦。”
而对于他的变化,容容早就有心无力。独孤悦成婚不久,容容病逝。太后本来吩咐要将她葬在洛水边,谁知这次独孤恪忽略她的意见,执意不允,坚持将她葬在长陵。
独孤悦知道母亲遗愿,公然在朝堂上不顾一切反对,意正言辞。为此和独孤恪不欢而散,在乾元殿前长跪不起,一如旧时固执,纵然独孤慎从中调停也无济于事。
到最后独孤恪终于让步,于洛水边为容容造坟,和长陵一东一西。昔年为她绘就的锦城木芙蓉图,也随之下葬。
容容走后,太后、曹皇后相继过世。朝中风云再起,势力更迭,其中都有独孤悦的身影。没几年,独孤蕤行出不轨被废,迁居别宫,东宫另立新主。
又几年,独孤恪亦病重,独孤悦奉诏进宫探望。殿门深重,灯影垂长,他一步一步进入内殿。皇帝身边的老人见他的神容笑貌,恍惚和独孤恪无异。
独孤悦跪在床前,昔年圣神文武的陛下早就变得虚弱,找不出原来的影子。独孤悦的心乍然钝痛,他所熟知的人、事都将一一离他远去。
独孤恪看了他许久,似乎想从中找出熟悉的感觉。可独孤悦早就变了,他不像从前外露,一举一动毕恭毕敬,再难寻觅昔年灵动。
“我还记得你一岁的时候,跌跌撞撞抱着我喊‘阿父’……”也许不论是谁,到年老时都喜欢回忆过去。
这件往事在独孤悦小时独孤慎常提,时日渐转早已尘封。这次听他重提,独孤悦淡淡一笑:“是臣幼年无知,让陛下见笑。”
最初在他以为独孤锋是他的父亲时,他只有羡慕。可流言蜚语触及真相,羡慕和嫉妒以外就增添了怨念。想要挑衅,想要激怒,想要试试自己在他心里有没有痕迹,会不会容忍。独孤悦想,他实在做过太多的傻事。如今人行将朽木,往日的怨念埋怨霎时都成空。
独孤恪看着这个像极了自己的孩子。他曾抱过他,也教他。他记得独孤悦在容容的教导下称他“大哥”,也记得独孤慎牵着他的手过来说“这是阿悦”。他知道独孤悦的怨,也不吝啬给出宽待。
“阿悦……”时隔多年,独孤恪再次喊他的名字。
“臣在。”
“太子年纪轻,可比你有胆魄有主张。论为君为臣之道,你不及他。”独孤恪说了几句就一口气上不来,连声干咳。内侍担忧着上前,却被他抬手挥开,“你三哥护不了你一辈子,该抽身时就要抽身。”
“臣谢陛下教诲。”还是和刚才一样,神色不变,恍若未闻。
知道他固执,独孤恪叹了一声又道:“你母亲临终前很担心你。”
容容是深夜突然走的,独孤悦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他想起容容生前正是心伤,忽听到一句:“我也一样。”
独孤悦猛地抬头,独孤恪一脸了然。他心里突然泛起委屈,好似多年前的意气之争终于得到承认。独孤悦自嘲笑了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陛下……”他当下红了眼眶,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像极了那年知道他来而选择故意睡去。
“阿悦,我和你母亲一样,只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独孤恪精神不济,说完这句就让他退下。
独孤悦默默离宫而去。他回头望,暗夜中翘檐如隼,一片沉寂。伶俐的内侍为他撑伞,挡住扑面的冰凉雪雾。独孤悦垂眸,不知眼下是水是泪。
半个月后,独孤恪驾崩,遗诏责令平王为其守陵。
独孤悦慨然而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