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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番外 ...

  •   杨柳三月春拂水,浅绿薄红四处飞。高墙绿瓦之内,琴声低吟,如流水一般泻去。廊下一人独坐,秀手轻抚,本该是春日溶溶的琴曲,她却不知何故眉间微蹙,来回抚弄数遍。独孤敏心内暗叹一声,这首《春水吟》她总是难得其意,只觉其中似有阻滞难通,不能尽见春光。

      她重新整袖,复看琴书,文字其实早就熟记于心,她还是通读一遍,再重整旗鼓继续。

      而转折回廊尽处,一行人轻裘缓带,徐徐而来。正值春和景明,独孤宏邀了良朋好友齐聚。众人言笑晏晏,或说襄王府风光不与别处同,或说起京中几家风流韵事,不一而足。人群中恰有一人,一袭竹根青袍服,只在衣襟袖摆浅绣幽兰,风姿格外出众。

      忽然,琴声袅袅而至,众人都为琴中意吸引,情不自禁屏息驻足。一曲罢,方有人松了口气笑道:“莫不是郡主在奏琴?世子常说郡主琴艺超人,今日才算一饱耳福。”

      唯有云庭兰郑重道:“此乃错记,应在七徽六分,非七徽九分。”

      傅七郎对着众人挤眉弄眼:“真是痴人,谁让你说这个。”其余人听了都捧腹大笑。而独孤宏曾听妹妹提起弦音凝绝,闻言心中一动,挥手招来一人让他去传话。

      这句话传到独孤敏耳中。她再奏琴果然一改前音,竟是一字之师了。她忙问来人:“是谁说的?”

      “是云家六郎说的,世子听了让我告诉郡主一试。”

      “云家六郎?是云庭兰?”独孤敏近几年随母亲不在京中,前不久才刚回来。不过入京就听闻云庭兰之名。

      “正是。”

      独孤敏慢慢起身,将云庭兰的名字在口中轻述几遍,只觉齿颊留香。她忽然意动,急速步下石阶朝院外跑去。焦黄的裙裳自墙角一掠而过,如振翅蝴蝶忽来去。她听到不远处谈笑,听到哥哥和人谈话的声音,听到其中轻淡的笑声。她转过连绵假山,越过成片幽篁,到水榭前方停下脚步。

      亭中众人亦听得声响,纷纷侧目而望。他们风姿各异,独孤敏却一眼被倚靠红阑的青衫人所吸引,清俊洒落,似林间青竹。

      “敏敏,”独孤宏走向妹妹,一面问道,“怎么了?”

      独孤敏轻声答道:“哥哥刚才让人传的话,我已试过了。不知是谁点出来的?”

      其他人都轻轻嬉笑让出两边。云庭兰拱手行礼:“见过郡主。”

      独孤敏忽然松了口气,果然与她猜想无差。她浅笑嫣然福身还了一礼:“多谢。”对方低首,只见袖间一抹幽兰独开。从此就有一人萦怀,夤夜相思。

      “你问云庭兰?他的琴连陛下都赞过的,现在在宫中教授太子殿下琴画。”独孤宏没明白妹妹的意思,说不到重点。

      “他还会画?”独孤敏开心于又知道他的细枝末节。

      “是啊,他和他的妻子都曾师从傅容。大家都说程夫人的画比他还好,可惜从不外传,我还没见过。”

      独孤敏的笑霎时就凝结。原来他已有妻子。连日的遐思都成空,她的脸色倏忽黯淡,独孤宏不曾留意,反而笑道:“敏敏,你的琴已经超乎常人了。如果想要再进一步,云庭兰为人和善,想必也愿意再收一个弟子。”

      独孤敏摇了摇头,既如此,还不如早点断情根。

      如此埋首习琴两三月,独孤宏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他站在面前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直抒胸臆。独孤敏不解其意,跺跺脚催促几回,独孤宏才轻笑道:“是我要恭喜敏敏了。”

      独孤敏心中一跳,却有些不情愿。

      独孤宏只当她害羞,更笑道:“我才从父亲那里来。听他说,陛下要为你赐婚。你可知道是哪家?”

      独孤敏当然不知,也没心思去猜。她默默走开,没想到独孤宏追上来。

      “是云家。”

      独孤敏不由自主停步,美目回转:“云家?云家的谁?”

      “云琼之。和你年岁相当,如今在军中任职,年纪轻轻已崭露头角,前途不可限量。”独孤宏越说越欣畅,“这样的青年才俊配得上敏敏。而且敏敏,如果你嫁入云家,请云庭兰教授更顺理成章,岂不是好。”

      好?怎么会好呢?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情思寻机默默上涌,妄想捅破肺腑。独孤敏强做镇定,夜半时分对月长叹,可也无可奈何。

      没几日,果见圣旨下,依祖训玉成婚姻。

      众人都说是天作之合,纷纷恭贺。文定那日,她被怂恿前去悄悄打量,才第一次见到云琼之。和他的叔父完全不一样,是个俊朗的年轻人,看起来性情豪爽,英武勇猛。独孤敏兴致淡淡,不予评价。

      成婚是在秋日,天高气爽,排云连雁。独孤敏打起精神微笑,端庄有礼,无一人察觉异样。纵有人觉得有些不对,都以为新妇忐忑实乃人之常情。

      翌日拜见公姑家眷,程文若先告罪:“昨日郡主成婚,可惜我又病了,无缘得见。”她脸色怏怏,生得单薄,的确是生病之兆。

      独孤敏含笑道:“请叔母多保重。”

      云庭兰在程文若身侧,闻言低声相劝:“早说他们不会见怪,你何必苦撑。”程文若嗔他一眼,笑起来有些娇憨。

      如此,两人不多打扰。回程途中云琼之替她解释:“叔母一向多病,你不要多想。”

      独孤敏想,她何曾是这么小气的人,可是她只是笑笑不答话。之后的回门礼,亲故旧友相见,云琼之都表现得完美无缺。可以说,她和云琼之度过了美满的三个月,独孤敏几乎产生错觉,怀疑自己本心,其实这样下去也不错。

      却在一日傍晚,侍从匆匆来见,俯身说了几句话,云琼之随他匆匆离开。独孤敏起初不以为意,然而云琼之晚间归来,她嗅到不一样的脂粉味,平静的心就渐渐冰冷。她让人去打听,才知道陈茜的存在。

      难怪她总觉得云琼之对自己隔着一层,原以为是自己私心作祟带有偏见,不想事出有因。她没有立场责怪云琼之,但也无意去夺取别人的心。

      她向云琼之的母亲提议,她想为云琼之纳妾,苦无人选。傅夫人闻言欣喜,她明白儿子的心思,趁机让人推荐陈茜。独孤敏本就有此意,顺水推舟而行。反而独孤宏听闻此事,在她回家时替她不满。

      独孤敏不以为意。不过陈茜入门那晚,礼仪过后她就避了出去,没有让人跟随。她一个人躲在偏僻的亭子里,放空了心思。暮春的天气还有些凉,夜风吹得宫灯摇摇摆摆,倒映在池里一团光亮。渐渐的,又来了一团光亮。程文若提灯,后面还跟随着云庭兰。

      没想到这里还有人,程文若上前来看是她,忙问:“郡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话刚初唇方觉不妥,失意人何其多也。

      独孤敏启唇笑道:“我无事四处走走。”

      程文若将养了半年,双颊都长了些肉,比以往更显得娇憨。她比独孤敏年长一岁,可身量稍矮,站在身边如小鸟依人。因她身娇体弱,云庭兰常常寸步不离。独孤敏不必理家事,闲暇的日子多,除了习琴以外,常在花园中胡行乱走,偶尔遇到二人联袂同来。她能避则避,不能避就大方对谈几句。

      她说话的时候,双眸悄悄看向一旁。云庭兰立在阴影处,看不清神容。

      她们聊起云琼之,程文若十分不满:“琼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不知道陈茜的故事。可云庭兰知道,他闻言看了眼独孤敏,后者微微垂头,宫灯掩住了她的神情。

      程文若性情极好,以为云琼之冷待她,以后每每弹琴作画都邀她前去。独孤敏不愿自寻烦恼,十回有九次拒绝,实在推脱不过才勉强应邀。有时候云庭兰不在,独孤敏会觉得更自在。程文若的画极好,云庭兰的确略逊她一筹。如此是夫妻,又是知交,实在难得。

      有一回云庭兰指点独孤敏指法,程文若在旁边托腮观看,突然说了一句:“郡主善琴,可惜琼之却不愿学琴。”

      独孤敏手下一顿。真奇怪,云家个个擅琴,可她嫁的却是一个不懂琴的人。她浅淡笑道:“琼之喜欢刀法,他喜欢领兵作战。”

      程文若“唔”了一声,也笑道:“就像皇族子弟都能马上驰骋,郡主却斯文静谧。”

      知她说的独孤慧,前阵子狩猎,无人与其争锋。独孤敏亦笑,她这个堂妹磊落大方,她所不及也。

      云琼之第一个孩子出生时,独孤敏十分欣喜,视如亲生。不过陈茜很有些担心,如惊弓之鸟。独孤敏就兴致全无了,吩咐如旧例对待。对于云家的新生命,程文若也很高兴,她因为身体的缘故一直不曾有过孩子。云庭兰虽不提这事,云家却不会不提。

      程文若因此忧虑伤怀,又病了一场。独孤敏无事便去陪她,和她消愁解闷。可程文若时好时坏,终于在一年后的春天撒手人寰。

      云庭兰消沉了很久,连带他的琴也无限惆怅。他常在暗夜里抚琴,独孤敏路过附近的亭榭,久久驻足不去。两人偶尔遇到,独孤敏也只能劝他节哀,再无二话。

      云庭兰离开京中有两年之久,久到云琼之又添了一个女儿。再回来时京中、朝中大事频出,恍如隔世。可独孤敏还像从前一样,没有变化,会找他来论琴,偶尔会提及程文若又会快速转移。

      “六叔的琴,比之两年前旷达许多。”独孤敏欣慰地给出评价。

      “可郡主的琴却忧思郁结。”云庭兰流露出些许关心,他不想有人步程文若后尘,“无论如何,当放开心怀。”

      独孤敏低首微笑,不答一言。

      两人偶尔会在家族齐聚时合奏一曲,众人都称绕梁三日。然而大多时候都是分隔两地,各行其事。直到独孤宏病重。

      因为边疆战事,云琼之不在京中,众人也都体谅她只有这一个同胞兄长。独孤敏就隔三差五前来探望。独孤宏病体沉重,一日有大半都在昏睡。独孤敏就在床前等候,每每天黑才回。

      有时回来会遇见云庭兰。云庭兰也会问病情,末了长吁短叹,请她宽怀。

      有一次独孤宏精神尚好,独孤敏就陪着他说话,左不过珍重二字。

      “敏敏,我很担心你。”独孤宏悲伤地看着他的妹妹。温柔的脸有浅淡的笑,可是笑容已经很久没有入心,好像心如枯木难逢春。

      她不开心。独孤宏很久之前就这么想。他怀念以前的独孤敏。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你。”独孤敏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很难想象幼年是这双手牵着她跑上跑下。

      到后来独孤宏只是再三叮嘱:“敏敏,你不要做傻事。”

      独孤敏微微一笑:“我不会的。”

      独孤宏也是在初春过世。百花刚刚开了些许,风还冷冽。云庭兰和一众好友来祭奠,独孤敏和嫂嫂搀扶住母亲,悲伤不能自已。

      “郡主,请节哀。”

      时隔数年,轮到云庭兰几次三番向她这么说。独孤敏站在风中,突然在他面前流泪。熟悉的景象都像蒙了一层雾,变得陌生。云庭兰看上去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末了奉上绢帕请她擦拭。绢帕是旧的绢帕,似曾相识。独孤敏忆起,程文若多用青绿二色。

      “六叔有续娶的打算吗?”

      有一次独孤敏借故向云庭兰请教,琴室中只有两人,她趁机低声相问。这个问题其实不该她来问,可独孤敏却想任性一回。她明明知道云家老夫人催过几回,而云庭兰一直都在回绝。

      云庭兰抚琴的手停下了:“文若一直在我身边。”

      独孤敏浅浅一笑:“没有人能替代吗?”

      “没有。”

      独孤敏顿了顿,长叹一声后才继续问道:“连我也不行吗?”

      云庭兰当下愣住,不可置信一闪而过,须臾后立即道:“郡主慎言……”不想却面对极其认真的一张脸。

      独孤敏并不是在谈笑,她就那么平静看过来,不悲不喜,好像说的是寻常的话。云庭兰几乎落荒而逃,明明他才是琴室的主人。

      他开始不着痕迹地回避独孤敏。不止不再单独见面,连众人齐聚时他也鲜少理会独孤敏。更甚至没多久后他又坚持出游。独孤敏心知肚明,临走前她堵住云庭兰:“六叔何必如此。”

      “郡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独孤敏苦笑,自言自语自问:“我是危墙吗?”没有等到回答,她率先让开一步,两人错身而过。

      云庭兰回首,衣带又宽,纤腰不及一握。他想起初遇的那回,独孤宏笑着说:“我这个妹妹,自小爱琴成痴。庭兰,以后少不得要向你请教了。”

      云庭兰又在外浪迹漂泊。他在各地收集琴书,了解不同的流派,与人论琴论道。只是偶尔会想起若独孤敏在旁,她会有何种结论。

      他在秋日回到云阳,独孤敏也病了很久。太医说思虑过度,需小心保养。云琼之来了又走,不在京中。

      云庭兰前去探望,不敢看她:“郡主何以致此?”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云庭兰无法作答。他默默离开,转念去了程文若坟前。

      “我该怎么办?”他问亡妻。秋风瑟瑟中,冰冷的墓碑没有答案。独孤敏伤心若此,和程文若生前何其相似。他已经失去了程文若,又怎么舍得独孤敏香消玉殒。

      云庭兰在坟茔之前坐了一日。晴空冲鹤,连云而上,转落许多秋叶翻转。人不似草木,尚有秋枯春荣的生机。

      “这是什么?”

      云庭兰二度再来,送给独孤敏一本泛黄的琴谱。

      “是我今年在外偶得的,其中曲目清新,不曾得见。”

      琴谱仅三首完整的琴曲,各有数千言,其中一首名为《相思怨》。

      独孤敏合上琴谱,不知是自己错想还是多思:“六叔这是何意?”

      云庭兰叹了口气,悄悄握住她的手:“如郡主所愿。”

      顷刻间有热泪滴落手背,独孤敏红透一双眼,多年心愿终成真,竟头晕目眩不敢相信。

      “只是你我身份有别,行事当小心为上。”

      相思既慰,何需朝朝暮暮。

      独孤敏病体痊愈,阖府共贺。再度论琴,便有合奏同鸣。云庭兰受邀出府,偶尔独孤敏也会上禀公姑,得机会同行,京畿习琴名家莫不闻永泰郡主之名。偶有外宿,便顺理成章。

      两人在府内也常同行,光明正大借琴相交。家中自然有好事者闲话,独孤敏充耳不闻。有时被当面问起,反被她含笑相讥。

      秋纹是身边少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独孤敏的病因何而起,又因何而愈,她一清二楚。她无法劝,也不能劝,只能提心吊胆察言观色,如履薄冰为之遮掩。

      两人会谈起情起。

      “什么时候开始的?”

      独孤敏想了好久,久到云庭兰以为她不会回答:“八年前。”

      八年前,正是两人初次相见。云庭兰自嘲般地笑了笑:“你哥哥若活着,一定会大骂我一顿。”提及独孤宏,独孤敏想起他临死前的嘱咐,那个时候哥哥已经知道了吗?

      “他很担心你。”独孤敏才知程文若生前为何对她关怀备至,“也许那时候我不该让文若频频邀请你。”

      “叔母是引狼入室。”独孤敏神情低落。她从不觉得她对不起云琼之,却对程文若心中有愧。

      “她会理解你。”云庭兰说,“百年后我自去向她请罪。”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终究是要合葬的。

      独孤敏笑道:“那趁还在人世,就多陪陪我吧。”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比云庭兰和程文若成婚的时间要长,也许某一天会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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