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番外 ...
-
风肃肃,转眼满目苍黄。芙蓉帐上绿尤在,却无春光。
“江姑娘,该吃药了。”太医走了又来,重开了几副药。可江平儿兴尽意阑,执意推却。妙微几人好言柔声相劝也无济于事。
“姑娘这样下去,病怎么能好呢?”话虽如此,妙微早知她心上病根难去,寻常药有何用。
江平儿意昏沉,浑身无力,索性闭眸不语。父母既逝,她全无挂念,只待了却残生。妙微等人见劝不动她,唉声叹了一回,将温热的药再度撤走。
耳边风动翠竹,簌簌作响。天色惨淡,乌云低垂,房中早早点了灯,可庭中接连几日无人驻足,不像独孤悦的作风。
抑或他还在生气?那日让他夺门而出,实非出自己心。江平儿怔怔地想,如此地步尚能遇见独孤悦,是她之幸。可让独孤悦伤心,又非她所愿。
江平儿心中几番挣扎,不知该如何做。她默默从傍晚等到夜深,一直未听到熟悉的脚步。翌日一早妙微仍照往常奉药,江平儿推开药碗,低声问道:“他如何了?”她少进水米,人早就虚弱不堪,声音微不可闻。
不成想妙微闻言红了一双眼,却还记得嘱咐,别过眼回答:“殿下无事。”
江平儿心性聪颖,不肯信她,她颤巍着拼劲全力握住妙微的手腕,一碗药险些泼洒。她的手冷如冰,妙微只觉腕间如覆冰霜,她心中忽痛,再忍不住呜咽:“殿下他快不行了……”
江平儿大惊,整个人摇摇欲坠,全凭隐囊在背后支撑。本就惨白的脸更是血色全无,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勉力再问:“你说什么?”
“殿下前几日进宫气血攻心,太医说要好生保养。”妙微泪如雨线,半是埋怨,“可他像姑娘一样倔强,任是什么药也不肯吃。如此下去,便是好好的一个人也要熬不住,更何况他在病中。”
江平儿闻言眼睛微眨,就是两行清泪。
妙微把握时机再道:“太妃本想将他留在宫中,可殿下执意回来。请姑娘看在殿下的一片心的份上,好歹劝劝他。”
江平儿不语,她是泥菩萨过江,如何劝得了他人。然而妙微隐忍哭泣声声动人心:“殿下……”又指责她,“我知道姑娘心苦,难道要让殿下追随你而去,姑娘才如愿么?”一番话引得房中其他陪侍之人都默默流泪,房中无声饮泣者众。
好半晌,江平儿才轻轻道:“他在哪里?”
“就在寝殿之中。”见江平儿摇晃着想要下床,妙微又忙拦住,“姑娘这副模样去,殿下见了更为心伤。”
江平儿停下动作。妙微连忙示意人重新准备药食,江平儿这次没有拒绝,乖乖咽了。待存了些力气,妙微才让人为她更衣,着人准备轿辇。
甫出门,方知韶光偷换,叶随风舞,枝丫上光秃秃遒劲似鹰爪,已是冬日。
妙微怕她吹风伤身,替她放下轿帘,催促着往寝殿而去。两地之间离得极近,不过眨眼功夫就到。妙微扶着江平儿进来时,正见几个内侍小婢苦着脸从内殿中退出,捧着的汤药原样进去原样回。
独孤悦背对着他们躺下,殿内和煦如春,他只穿着单衣,连衾被都没盖严实。因是心里烦闷,听见声响十分不耐烦斥道:“出去。”
然而背后的脚步缓慢虚浮,毫无离开迹象。江平儿轻轻坐到床边,默默一叹。
独孤悦还露不悦,正待骂,扭头一看见是江平儿,霎时顿口无言。他的病并没有妙微说的那么严重,只是显而易见憔悴了许多,没有精神。仅仅如此,就让江平儿愧疚难安。她低垂眼眸,不让人看清情绪,而额头上落了痂的疤痕越发明显。
独孤悦默默坐起想去触碰抚摸,却怕她觉得唐突。手抬起又放下,终于隔着寸长落在她的身侧。
“江姑娘,你怎么来了?”独孤悦一边问一边让妙微等人退下,提着心等她的话,既期待又怕失望。
江平儿低着头轻声问:“你何必呢?”
不问还好,一问独孤悦怔怔然问道:“江姑娘,你真的不明白?”
“我一个将死之人,何劳牵挂……”
话未完,独孤悦就别过脸赌气:“那你何必来看望我?我是生是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他说得又快又急,胸中似有浊气未尽,逼得他捂着胸口咳嗽不断,脸瞬间红透。妙微等人候在内殿外,闻声仓惶而入,都被独孤悦冷目相阻,犹豫不前。
“谢九……”江平儿忽然唤他的假姓名,好像还如去年在船上。独孤悦恍恍惚惚无比后悔。如果他弃舟上岸那日邀她们同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江平儿紧咬唇舌,忍住眼中的泪低声哀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有父母兄弟……”
独孤悦抢着打断,直愣愣地看向她:“可是没有你。江姑娘,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一片心吗?”
“我……”他真情吐露,江平儿却不敢直面。
“江姑娘,请你怜惜我……”他几乎在祈求,可江平儿依旧默然以对。
独孤悦更为失望,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眼前忽然晕眩,竟又是一口血吐出,身体后仰栽倒在床上。妙微等人这时再顾不得,一群人慌乱涌过来,或唤太医,或前来查看。
江平儿被挤到一旁,她盯着衾被上的血迹,心头猛地大痛,站着摇摇晃晃也似要昏倒。妙微见状忙令人将她扶到一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独孤悦,两个人都在病中,一样的惨无人色。她跺跺脚埋怨道:“姑娘好狠的心。”
江平儿任她指责,如泥塑木雕,唯有眼泪簌簌而下。
半日后独孤悦醒来,不见人第一句话就问:“江姑娘呢?”说着不管不顾就要起来。
左右忙应道:“江姑娘在外间休憩……”
知道她没走,独孤悦方松了口气。内殿罗帷几重,已露灯影,正是暗沉黑夜,寂寂无声。他既醒,内侍再小心侍奉汤药,独孤悦仍是推开不用。这次内侍不劝,径自退出来为难看着妙微。
妙微也不说话,直接转目看向江平儿。
江平儿艰难苦恨想了半日,她自己一心求死不假,但岂忍见独孤悦和她一样。她咬唇挣扎起身,脚下如踏彩云,深一步浅一步来到独孤悦面前。
“你吃药吧。”
独孤悦望着帘帐充耳不闻。
江平儿只好在他身边坐下来,再说一遍:“谢九,你吃药吧。”
独孤悦置之不理。
江平儿无声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拉他的手,反被他就势握住,这一回江平儿没有挣脱。
独孤悦受宠若惊,怀抱期盼试探着说:“江姑娘,请你为我珍重。”两个人的手都冰凉,但交叠在一起,渐渐生出温暖。独孤悦看到她低头垂眸,听到她轻轻说了一个字:“好。”他无声地笑,两手交握处有热泪流淌,两人相对而视,都是一双泪眼。
似乎怕江平儿反悔,连冷香小筑也不让她回。独孤悦坚持让她住在自己眼皮底下,一概饮食都如他。从此以后,同用药,共餐食,这样过了小半月,独孤悦已经大好。而江平儿也遵医嘱,终于有所好转。
这一日独孤悦进宫探望。他近日称病不去,容容派人来探也都搪塞。如今既然好了,自然要去问候免得宫中担心。和上一回截然不同,步履轻盈,目无怨怼,眉宇间愁闷一扫而空。
容容就问缘故,独孤悦如实相告。他寄情于江平儿,容容并不反对,只是提醒他独孤恪可能不允。
容容道:“你之前不在京中,陛下在太后面前说要为你选配名门淑女,让你收收心,免得次次离宫出走。”
独孤悦不悦道:“我才不要娶他挑的人选。”无论是谁,只要是独孤恪选的,他都不乐意。
他这段日子痴狂,容容都看在眼里,闻言就道:“你不要总是和陛下作对。他终究是关心你。”
“娘,如果陛下提起此事,还请娘帮我回绝。”独孤悦直接跪在母亲面前,意志坚定地恳求,“我此生惟愿娶江平儿,其他人我一概不要。”他好不容易让江平儿重凝生机,不愿再使芳心碎。
容容本就心软,更何况独孤悦一向执拗,何曾开口求人,便点头应下。
等回到平王府,急匆匆进来却左右不见人,心中骤生慌乱。好在内侍婢女瞧出他的心思,都道:“先前折了几枝腊梅插瓶,江姑娘嗅到幽香,妙微姐姐说冷香小筑正有两棵,领着江姑娘瞧去了。”
独孤悦这才定心,换了件衣裳去寻。
江平儿站在腊梅花下,盛开的腊梅玉质莹莹,几朵花苞簪在她发边,像极了她以前鬓间斜插的花簪。江平儿听见声响,侧脸看过头,见是他微微歪头:“你回来了。”
习以为常的语气,恍惚那些事都不曾发生。独孤悦想起到鄂州那日,江平儿也是这么歪着头,含笑跟他说:“后会有期。”
独孤悦上前去:“天还很冷,先回去吧。”
江平儿摇头拒绝:“我先前都闻不出味道。今日好不容易闻出香味,怎么舍得匆匆就走。”
独孤悦闻言,抬手想要攀折一二,却被江平儿一如旧时拍打阻拦:“就让它们留在枝头吧。”她微微一笑,仰首继续欣赏。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独孤悦顺她的意,陪着站了一会儿。风扬起衣袖,连他也觉得冷,可江平儿浑然不觉,一双眼仍痴痴看着。独孤悦去拉她的手,竟冷如冰,他吩咐妙微:“去取手炉来。”
“不必了。”江平儿退后几步,她对独孤悦说,“我喜欢这里,想搬到这里住,可好?”
独孤悦岂会不答应。当下着人重新整理冷香小筑,为她准备了琴、书,还有九连环等玩物。除了宫中,连刑部也懒得再去,镇日陪着她。两人还如在船上那段日子,哪怕是两厢无话,各做各的事,都不觉无聊寂寞。
然而再不闻银铃笑声,眉间轻愁笼罩难解,让独孤悦心中黯然。好不容易春风北渡,到处披红挂绿,莺歌燕舞,生机盎然。江平儿病情已经无碍,人也养回来许多,不似之前瘦弱。只是懒得动弹,平日仅在府中走动,未免胸中郁卒难吐。
独孤悦趁机请她郊外访春,一路但见春光明媚,绿波轻荡。江平儿倚窗而坐,窗外青山如碧,随波徐行。独孤悦坐在她对面,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正看得出神,不妨船体震荡,惊动了江平儿自怅惘中回神。
“怎么回事?”
侍卫们忙回道:“有船撞上来了。”
三月踏春是云阳习俗,浮秋河大小画船舟舸无数。前面才阻了一会儿,江面上就乱了套。而对面得知惊动了平王的座船,就要过来请罪。
说是请罪,不如说打探。江平儿之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自她进入平王府后鲜有人知。那些年轻子弟曾与独孤悦打马过街,如今见他收心不出,都对江平儿万分好奇,想趁此良机一解疑惑。
独孤悦初时不想让他们过来,谁知对面十分坚持。江平儿知他的顾虑,轻声道:“我无碍的。”独孤悦这才应允。
对面十余人随即放了小船往这边来,先恭敬行了礼,方挤眉弄眼笑道:“殿下近日好忙碌,都把我们给忘了。”
独孤悦笑骂道:“忘了又如何。反正你们也没正经事。”
中间用屏风阻隔视线,众人难见真容,只听得几声温柔笑语。其中一人就提议:“殿下,将到离园,何不弃舟登岸游览一番?”
离园为京郊名园,不曾大刀阔斧改变自然景象,更难得是私家园林,比外面清静许多。不过为宁王所有,宁王性情严苛,少有人愿意碰一鼻子灰。不过若是独孤悦前去,宁王看在兄弟的份上一定答应。
独孤悦哪里会不明白他们的想法,不过他去过离园,的确为赏景佳地。因此想了想,就转过屏风通往内室。
“江姑娘,一直待在船上未免辜负大好春光。前面就是离园,风景向来为人称赞,我们去那里游览可好?”
其余人听到这话都露惊异。独孤悦为陛下幼弟,因故颇为娇宠,何曾见他如此柔声细语。而言语间不以芳名相称,倒和坊间传闻不同。
“离园?”却又听清音,和先前笑语非出自一人,“是《百媛集》中所记载的离园?”
独孤悦笑道:“正是昔年琴歌相和、曲水流觞之地。”
他眼中殷勤,江平儿亦不愿他失望,点了点头。她既答应,独孤悦当下就让人先去通报。等船靠岸,众人才得见江平儿真面目。
不似想象中倾国倾城,因在孝期,如今仍穿一袭浅淡衣裳,鬓边只插一支珍珠簪。可形貌昳丽,眉目温柔,与传闻中相差甚大。面对他们打量,不过微微颔首就与他们擦肩而过,随独孤悦同行。
入园之后,独孤悦让众人自便,自己则与江平儿同游。两个人攀山亭,见九曲池,风光看遍。与此同时,墙外青壮男女游乐畅笑声声宽心怀。江平儿驻足而听,仿佛换了人间。
“江姑娘,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希望你不要一直为此伤神。”独孤悦满心担忧,趁机相劝。妙微暗中回禀江平儿晚间睡不安稳,常常噩梦惊醒伴着泪流。
“我明白。”江平儿低着头说。独孤悦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就为此她也不该沉溺过去。可是父母几人因她而亡,小玉不知所踪。梦里相逢总是遭遇一场大火,染遍江海。片刻的欢愉难敌心中煎熬。
独孤悦见状唯有一声长叹。
不久之后就是双亲忌日,江平儿去年今日锒铛入狱,不能亲身祭拜。而今身得自由,就亲写经文到碧云寺托寄。独孤悦都陪伴在侧。
幸而几日后好消息传来。当年客船被毁,江氏夫妇等人尸首俱抛入江中逐水流。沿途几县因无寻不到冤主,都已无头悬案处理。江平儿得了讯息,当日就要去江南处置。独孤悦劝得她一日,自己进宫禀明实情,称要与她同去。容容心知拦不住他,也不大管。到独孤恪那儿又被训斥一番,独孤悦这次埋头倾听,不吭一声,终是允了。
两人五月离开云阳,在外流连半年,为那年枉死之人造坟修墓做道场。无意中又觅得落梅琴下落,旧物重逢,物是人非,难免心伤,独孤悦每日好言相劝。以往容容劝他,他十句里有一半听不进去。如今换他来劝人,方知容容之心。
他们于十一月返回,一路草色衰黄。独孤悦还可惜了一句:“如果我们早些回去,还能在蓬莱殿看看木芙蓉。”
“误了今年,还有明年。”
独孤悦闻言心中大悦,喜乐溢于言表,忙握住她的手道:“江姑娘,等回京城,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江平儿微笑回看他,应了一个字:“好。”
可惜独孤悦一腔欢喜被独孤恪泼了冷水,任凭他百般解释恳求都不松口。不仅如此,还说要为他赐婚。独孤悦没法去央求容容:“就因为江姑娘和曹家结了仇,陛下才不答应。这太没道理,本就不是她的过错。陛下要我娶妻,他选的人他自己怎么不娶,反正宫中又不怕多了人。”
容容去试探独孤恪的口风,也无功而返。气得独孤悦连日称病在家,不肯再度入宫。
江平儿本是顺他之意答应,并未抱希望。见他这番作态反而相劝:“陛下不答应乃人之常情,你该体谅。”各家王妃都出自名门,即便她不曾沦落风尘,小家门户也不在考虑之列。
独孤悦还在生闷气:“我为何要体谅他?他怎么不体谅我?”
“谢九,你是在为我生气,还是在为自己生气?”他曾在狱中吐露真情,更何况江平儿聪慧,一针见血。
独孤悦怕她误会,连忙为自己辩解:“江姑娘,我……”
江平儿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抬手阻止,而后微微笑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独孤悦一怔,却摇头:“可对你不公平。”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江平儿和他心有灵犀,也想起容容:“也许我和太妃娘娘是一样的想法。”
独孤悦终是被她劝服,可仍不想进宫见人。恰逢新年前落雪堆梅,定王妃相邀他们过府团聚,以便从中调和。定王兄弟到时,暖阁中只有几位王妃在,便问道:“阿悦人呢?”
定王妃偏头示意。
红梅数株正盛开,花前两个赏花人,罩着同样的大红绣梅斗篷,与红梅十分相称。江平儿在赏梅,独孤悦却一径盯着她瞧。
江平儿抚着脸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花?”
独孤悦笑道:“平儿,你难道不知,在我心里这些庸脂俗粉怎么比得上你。”
江平儿轻轻呸了一声:“花草树木乃是天地灵妙,岂是人所能比的。你也太狂妄了。”
独孤悦故作委屈:“难道在平儿心中,我连一朵花、一棵树也比不得了?”
江平儿见状失笑,仰着脸声如银铃:“你我皆是凡人,为何要自寻烦恼与它们相比。”
独孤悦见她笑脸如往昔,心中喜不自胜,忍不住向前一步更亲近。不料身量颇高,金冠触碰横斜的梅枝,抖落一身轻轻。碎雪坠,铺在江平儿的眉间颊边,冰得她立即呼出声,不忘瞪眼相嗔。独孤悦朗声大笑,小心替她擦去,却目露异样。
“怎么?”
独孤悦回头望,暖阁中人影绰绰。他忽的俯身在江平儿耳边说了一句,随即拉起她的手在雪地急奔,拐到无人看见的水榭才气喘吁吁停下。
众人见两道红影倏忽无踪,也不在意。定王妃就道:“听妙微她们说,多亏江平儿相劝,九弟已不再执着于婚姻。如今府中都以夫人相称。”
“这样也好。免得阿悦又到宫中闹一场,我可吃不消。”
诸王诸王妃闻言都笑:“九弟只听三哥的话,连陛下都比不上。”
说话间独孤悦已领着江平儿掀帘入内,许是跑得急,脸上都浅红一片。宫人们为他们褪去斗篷,里面也是一样的秋香色袍服。刚坐下,独孤悦就笑道:“难道我不听四哥、七哥的话?”他一面问,一面接过婢女奉上的热茶,先取一盏递给江平儿。
江平儿却推拒,正要拜见诸王。定王妃忙将她按在独孤悦旁边的座上:“今日他们兄弟团聚,你不必拘礼。倘若让你不自在,只怕九弟不依。”她笑话一句,江平儿方接过茶抿唇微笑,又觑眼去瞧独孤悦。独孤悦闻言亦笑,偷偷去勾她的手握住,却被江平儿轻轻拍打手背挣脱开来。
雪景梅事费了一日,席间几番好言相劝。独孤悦的心里才畅快些,于翌日进宫认错。容容得知他与江平儿已做了夫妻,怜其遭遇,不肯薄待,赐下诸物都如王妃礼仪,又让领进宫里一见。江平儿闻言惴惴,反被独孤悦笑话一通,戏问她何敢擅自为媒。
江平儿抵在他的颈侧,半晌说道:“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独孤悦被她勾起心中酸涩,千般安慰缠绵。末了拿自己的旧事取乐:“你和我就是彼此的渔翁和游鱼,愿者上钩,甘之如饴。”
江平儿就笑。不同于在外人面前的温婉有礼,在独孤悦面前一颦一笑间都如她少年,仿佛旧日的伤痛都被抚平,仍是无忧无愁的少女。
江平儿入宫拜见容容。容容温柔相待,只对她说独孤悦的秉性固执执拗,请她担待规劝,别的一概未提。容容见过江平儿后对太后说:“我瞧着人挺好,最难得阿悦喜欢,肯听她的劝。”她还不忿于独孤恪不肯主持婚姻。
太后本闭目养神,听见她这句话就道:“一是因为曹家。一是因为诸王妃都出自名门,面上不提,心里如何想。小谢,你怎么连这些都不明白。”
容容为他们可惜:“可是阿悦喜欢。”
太后不语。
饶是如此,京中都知平王府多了位江夫人,被平王珍视。春游浮秋秋赏月,夏日园中听蝉鸣,冬至碧云观雪景,晚来拥炉把酒温。岁岁年年,出则成双,入则成对,羡煞旁人。
也有那冷眼旁观之人,为此嗤笑不齿,初时心想且看能有几年。然而十年过去,年年如昨。独孤悦身边始终只有一个江平儿,平王府里也一直只有一个江夫人。
平王府人口不多,两人亦非骄奢淫逸之人。江平儿掌中馈,一切从简,每日里抚琴作画。独孤悦这几年醉心书画,年年精进。自他笔下,江平儿起卧坐行、观花持卷无一不有。两人常泛舟江上,琴音伴着轻云飞。
到太后病故,独孤悦便奏明陛下,接容容到王府奉养。容容这次没拒绝,她和太后朝夕相伴近三十年,宫中没了太后,她触景生情反而伤心。容容性情和顺,兼之不大管事,一味地仍养了许多花,连蓬莱殿的木芙蓉也移地而栽。每到秋日,花立枝头随风舞,让人偶尔想起池边倒影。
美中不足一直不闻喜信。比独孤悦年纪小的子侄辈都儿女成群。有一回他向江平儿抱怨说:“都喊我叔祖父,我才刚三十岁。”
江平儿知道有人议论,闻言就问:“你想不想要孩子?”她言语中几多沮丧,欢场半年光景就让她身体有亏。多年来苦药无数却无效果。
独孤悦跟她表明衷心:“只想要你和我的孩子。”见她仍惆怅,又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就是想太多,也许是我的缘故。”
江平儿斜他一眼:“那你怎么不找别人试试?”
独孤悦失笑:“我心系一人,江夫人莫非不知?”
就此揭过。
也许苍天怜见,没两年江平儿竟有了身孕。不止独孤悦欣喜若狂,江平儿也十分欢喜,两人夜间谈笑,常为是男是女而争执,都希望如对方。
“谢九,”江平儿私底下喜欢唤他的假名姓,她抚摸独孤悦的眉眼,真不敢相信她已经多活了十余年,“多谢你。”
独孤悦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平儿,多谢你一直陪着我。”
江平儿在牡丹花开的时节生下女儿,取名“盈”,盼她一生圆满无缺。独孤盈受父母钟爱,祖母疼宠,一岁岁长成,更如母亲形貌。独孤悦提前忧心不已,常被江平儿笑话。
又是一年春光媚,母女凭栏观鱼,听声响知他来,纷纷回首望。
“平儿,我回来了。”
独孤悦含笑上前,忽然间眼前景皆成虚幻,似有人插手强做铺排。独孤悦大惊,刚伸手欲探,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声将他自梦中惊醒,殿中残灯摇焰,何曾是春日。
宫人急匆匆提灯入内:“禀殿下,太妃娘娘病重,陛下请您速速进宫。”
原来是好梦一场。原来是一场好梦。
独孤悦怔怔然任由宫人为他更衣,一面木然想,他留不住江平儿,如今也留不住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