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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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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看。”谢侍郎把睦州来信拿给独孤悦,“却也是巧。说是上月有人抓获盗贼送到官府。官府查扣时却发现他家中竟然还有贡品,刑讯后才知正是从曹敬的别院中所得。”
独孤悦脱了披风,一手接过来忙问:“是什么时候得的?”
“去年七八月份。”谢侍郎又让他往后看,“后面还提到他见过江平儿,当时并不知道是谁。听他描述,出入的人应该就有曹敬。我已经让睦州着人押解回京,等他来了云阳就清楚了。”
独孤悦急了大半月,今日终得好信,不由眉开眼笑:“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等他到了,我再去面见陛下,倒要看看曹敬这次再有何避处。”
待将消息告诉了江平儿,江平儿回想往事,道:“我约莫记得是有一日说遭了贼,不知损失何物,到后来竟也没追究。”
“他定然是怕报了官就瞒不了你的事,索性当做没发生。要我说,这就是命中注定。”独孤悦一扫往日阴霾,兴致高涨。
江平儿也微微一笑,常皱的眉头此时松展,独孤悦乍然一愣,当下即撇开眼,心绪翩翩。又听江平儿低声道:“前些时候你一直闷闷不乐,劳你为我奔波。”
也不知她在心里惦记了多久,却放到现在才问。独孤悦陡生惆怅,须臾却敛了笑,踌躇道:“却也不是全为你。”
“怎么?”
独孤悦往后仰倒靠住墙,一身锦衣随地而坐,直把牢房当王府,没有丝毫避讳。他不愿意说,江平儿也不催促,就像两个人当年在船上,各坐各的,却也安静。
“因为家里的那些事。”犹豫了半晌,独孤悦才勉强开口。容容的事情没办法和别人讲,哪怕是和他最要好的独孤慎,也无从言说。也许唯有江平儿还可以吐露一二。
“我父亲不是我父亲。”
江平儿静悄悄听着,一瞬间手指忽然停住,没一会儿就如常。
“我大哥也不是我大哥。”
第一次说出这个事实,正有些难堪,独孤悦却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往日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戏谑,可他知道背后议论得多。曾有人以为他不在,低声提及他的长相,又指了指宫中,满堂会心一笑。
“去年我当场撞破他们的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可当面见了仍是难以接受,才离开京城遇见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独孤悦却不怪容容。他偶尔也会想,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容容也许早就可以离开。
江平儿以前看书,也会看到些宫闱秘辛。如今真遇上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劝导。不过,她看向独孤悦,对方的眼睛一直望着头顶墨色印迹。也许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三哥说我以前还喊他阿父。”他转过脸面对江平儿,四目相视,对面双眸平静,不如当初清亮,独孤悦讪笑着问,“你说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江平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有时候叫我阿悦,有时候叫我九弟,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泰然处之。”独孤悦换了个姿势,曲着一条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中露出一些迷茫。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江平儿才问他:“你讨厌他吗?”
独孤悦想了想,诚实地否认:“其实小时候他对我挺好。骑马射箭,他教给太子,也会教我。虽然大多时候我都是跟着三哥。”说到最后压低声调,像是怕人听见了一样,“我很羡慕阿蕤。”羡慕独孤蕤名正言顺。
他怅惘叹了口气。无数次想过如果容容当初嫁给了独孤恪,独孤恪会不会像对太子一样对他。可是其他嫔妃的子女,也非个个受到钟爱。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招惹上我娘,又让她处于这么尴尬难堪的地位,在背后成人笑柄。”说着独孤悦反而自己先笑出了眼泪,“所以有时候我无法面对他,不想和他好好说话,总是想凭借这种关系任性地去触怒他,看他会不会惩罚我。好像这样才能显得我在他心里特别。”
江平儿一直静静聆听,直到他停住不言,才劝道:“你别想太多,也别太触怒他。”
独孤悦等着她说下一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江平儿只说了半句,笑容渐渐消退。父母惨死,作为女儿连收埋他们的尸骨都做不到,实愧孝道。
“我再求你一件事。”江平儿第一次朝他拜道,“恳请你帮他们安排法事超度,莫让我爹娘流连人世。”
独孤悦连忙扶起她:“你放心。”
“这盗贼名唤钟勤,是个惯偷。我们已问的明白,的确是曹敬别院所得。也问了宫中,是几年前陛下御赐之物。卑职已让人抄录口供,还请大人过目。”
谢侍郎接过看了几眼,就转给独孤悦道:“既如此,我先呈书陛下。届时再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审理。”
独孤悦只看了几眼,整个人就如同僵住,他合上供词单手压在桌上,目光偏离,只对谢侍郎颔首,让他安心去办。待众人都退了,重新再去看供词。一字一句,都如刀剐人心,越发痛恨曹敬。不禁设身处地,若换了他是江平儿,如今该是如何。
光阴易过,会审那日满目愁云。曹敬终于离了东宫,换一身常服来到。
“江平儿,你可看仔细了,当日可是他?”
江平儿跪在下首,自见到曹敬第一眼就凛着脸面咬牙切齿,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眼中满是恨意。听到谢侍郎的问话,隔了一会儿方低首挤出一句:“就是他。当时在别院折磨我整整四个月的人就是他。”眼泪簌簌而下,囚衣濡湿一片。
不料曹敬不为所动,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一声不应,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谢侍郎再问:“钟勤,你是几月几日偷盗?”
钟勤在狱中吓得半死,战战兢兢应道:“回禀大人,具体年月不记得了。约莫是去年八月初。”
“你把你当时在别院见到的一一说来。”
钟勤叩了个头,身体尤颤:“我早听人说那处别院好东西多。但一直看守的很严,不敢去。去年七月我在赌场输了一大笔,没钱还债才想去赌一把运气。那日晚上,我刚偷偷摸进别院,就看见一行人正巧进来。”
“进去的是谁?”
“天黑我也没看清楚。”钟勤低着头说了半日,眼睛却飞快地瞄了一眼曹敬,“不过领头的那人腰带系的是金扣。那时候我也不好溜走,只好在别院内等待机会。”
“然后呢?”
“我想小解又怕人知道,就想在别院找个僻静的地方方便方便。完了却忘了自己来时的路,歪打正着进了后院。我记得院里只亮着几盏灯,朦朦胧胧的,我刚靠近就听到了一声重响。我当时好奇,忍不住扒着窗户往里面瞧,就看见她,”钟勤突然指着江平儿,“衣裳凌乱被重重推到在地上,额头,”他又比划着指了自己额头,不是十分确定,“大概就是这个位置也撞出了血。房中还有一个男人,大约七尺来高,光裸的后背被划了一道。我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根金簪,簪子上还滴着血。想来就是她刺伤的。”
江平儿默默无语,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可身体仍止不住的颤抖,下唇被咬出了血,滴答滴答染红囚衣,和泪水汇合一处。
独孤悦听他描述,眼前仿佛见着真景,脸色反而比江平儿更难看,双手握拳死死按住膝盖,不由微微侧目,不忍再听。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谢侍郎道:“继续说下去。”
“之后具体的我不大记得,只记得那个男人说:‘难怪今天这么顺从,原来在这等着我呢!’说完狠狠打了她两巴掌,撕了她的衣服,就……”
“就怎么样?”
钟勤再往上瞄了一眼,看到独孤悦一脸铁青,又看了看旁边的江平儿,瑟缩着低声道:“就干那事了。”
记录的公吏顿时笔下一顿,沾好的墨汁滴答泅做一片,急忙换了张新纸。
“我趁乱偷了些贵重的玩器,之后就不知道了。”
谢侍郎点点头,让钟勤在供词上画押,再让人把他带下去。
曹敬目送钟勤押下,拱手向三人道:“诸位大人,他都未看得清犯案者的脸,怎敢笃定是我?”
三人尚未答话,江平儿忽然道:“曹敬,你背后肩胛骨和肋骨之间有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胸前由颈而下,也有三道伤疤。胳膊、手臂小伤无数。而我用金簪在你后背中央刺的伤,哪怕现在好全了,也可留下一些印记。”她说着竟露出些微的癫狂惨笑,唇上的血痕因此裂开,生出几朵血珠,“你对我做的事情我都铭刻在心,你的身体我比你自己还要熟悉。你身上有几处刀疤,只怕你自己都不记得,可我一个都不敢忘!”
曹敬显然未想到这处,闻言不禁抚上自己的胸前,更在明白自己意欲为何时对着江平儿就是窝心一脚,口中怒骂道:“胡说八道!”
江平儿被他踢得横倒在地,嘴边霎时涌出一口血,脸色也惨白如纸。
独孤悦见了比他更恨,立即离案上前去抱扶起江平儿,一边怒瞪着曹敬:“你想做什么?”一边对左右大骂道,“一帮蠢才,还愣着做什么!”
其他人恍然惊醒,得谢侍郎示意,几个衙差即刻上前扑过去,一人扯住曹敬一条胳膊制住他,令他单膝跪倒在地。
“江姑娘,你怎么样?”独孤悦仍半跪在原地,接连轻声呼唤,“江姑娘……”
可江平儿痛得厉害,神志已有些不清,难以应答。还是谢侍郎着人去请狱医,道:“殿下,先让刑部的大夫给她诊治,不要耽误了。”
独孤悦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打横抱起江平儿,让人领着去了。
堂前重新归于宁静,谢侍郎瞧着堂下,正色问道:“王大人,你看可要当场查验?”
大理寺寺卿亦未做如此预料,不期想刑部竟瞒了盗贼一事,让人猝不及防,心中亦多错愕。只是顾念旧情,仍道:“他乃是对社稷有功之人,不可如此乱为。”
谢侍郎本就不欲得罪太过,因此迎合道:“我也是如此想,当为朝廷保留颜面。”说罢挥手招来一人,让他们带曹敬下去查验。
没一会儿,那人回来报道:“和江平儿所说一致。”
至此,无可辩驳。又让人带曹远,直接大刑伺候。
曹远臀背血迹斑斑,仍咬紧牙关坚称:“掳走江平儿是我一时兴起,杀死他父母更是我一人所为,将军事先并不知情。”
他甘心认罪,谢侍郎等人也无可奈何,就此成文上奏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