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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前篇 ...

  •   月上中天,乾元殿宫灯未熄,人影幢幢。殿中央有几块碎瓷,明晃晃颤悠悠闪烁着灯光。

      独孤悦还跪着,没有听到叫起的声音。他微微挪动膝盖,僵直的身躯得到缓和,无声松了口气。独孤悦悄悄往殿上觑眼一望,独孤恪仍在处理章奏,不由抿了抿嘴,暗自盘算。

      “陛下,夜已深了。”宫人提醒道。

      独孤恪仿佛这才看到台阶下的人,道:“你怎么还在?”

      独孤悦不多加争辩,伏首就道:“没有陛下的准许,臣不敢走。”

      “是吗?”独孤恪长长应了一声,“朕还以为这里是平王府,任由殿下你随意处置。”宫人们听了这话,都暗自缩了头脑,屏住呼吸不敢高声。

      独孤悦自认理亏,低着头默不作声。

      今日从定王府回来,独孤慎还嘱咐人看着他。谁知独孤悦饮了醒酒汤,想起白日的事情心气尤是不平,立即进宫请求见驾。

      丹墀之上,独孤恪眯了眯眼。早先提醒独孤慎劝说,想不到反而弄巧成拙。他轻敲御案,问道:“你就那么确信那个江平儿说的真话?”

      独孤悦昂着头,一脸正气凛然:“是真是假,都该让三法司评判。若不加审判就论其无罪,臣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有宫人偷偷打量两人相似的眉眼。早些年宫中都说,平王的相貌与年轻时的陛下极为相像,比太子还有过之而不及,就是秉性截然不同。

      “曹敬他是功臣之后,陛下怜悯也是理所应当。可若他因陛下爱护就违法乱纪,毁的却是陛下的声名。陛下爱护他,可他却不加以回报,岂是他为臣之道?况且,陛下爱护他,却不急着为他洗刷罪名,难道任由天下人议论?”独孤悦一股脑将所思想尽数道出,越说越激昂,到最后竟口无遮拦,“陛下,你太糊涂了!”

      “放肆!”

      陪侍在旁的内侍也吓了一跳,急忙向独孤悦使了个眼色。独孤悦却不领情,一步一步走上丹墀,直言道:“陛下为天子,却因私心废公,未免让群臣耻笑。若群臣都似陛下,这天下公理何在?昔年先祖皇帝起兵,正因前朝朝政荒废,正义不存。今陛下执政数年,莫非就要效仿前朝么?若真要置天下而不顾,当年何必兴师讨伐?”

      内侍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急的直跳脚,又见独孤恪脸色铁青,有心向万寿宫报讯却又不敢,只得扛着脑袋战战兢兢。

      “臣幼年得陛下教导,陛下曾说,天下与百姓并重。怎么到了今日,陛下因一己之私,就把这些话全忘了呢?还是陛下从前对臣说的,就全都是谎话、骗人的话?”

      说着他的眼圈已然红了,泪珠蓄在眼中打转,要掉不掉,像极了小时候受了委屈也要拼命忍着。

      明明以前相处非如此,自从这两年隔着一层窗户纸,两人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对着独孤恪总是一本正经,转头却对他三哥笑颜有加,两厢看待。独孤恪心中正不忍,又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不免再皱眉头,朝旁边吩咐道:“平王喝醉了,让人给他醒醒酒。”

      内侍急忙应了,同时接道:“正是,平王现在说的都是气话、醉话,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有醉!”独孤悦大声辩解,“我说的都是心里话。陛下就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

      他说到一半,偏偏别过脸强忍住,不合时宜的话不如不说。

      恰时宫人捧了醒酒汤来,独孤悦直接挥手一推,托盘连带着白瓷全都滚落在地,砸了个清脆。满殿的人都被这声吓到,急忙跪下请罪。殿内静悄悄的,可闻呼吸。

      独孤恪没有说一句话,如常一样定定看着阶下。

      目光随着跌碎打转的白瓷叮叮当当,独孤悦俊秀的脸上突然露出些许不知所措,朝上望了一眼,独孤恪一脸沉静,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其他。可独孤悦就是感受到一种威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慢慢往后退,直到退到殿中,才缓缓跪下:“臣殿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膝盖一阵阵痛,碎裂的白瓷提醒着他不久前发生的事。偏偏独孤恪还下令宫人不许收拾,明显是要警告他。独孤悦不禁皱了皱眉,正想再换个姿势,就听到独孤恪道:“起来吧。”

      “谢陛下。”站起时却忍不住晃荡,脚跟也有些发麻,像千根针齐来刺得他龇牙咧嘴。

      独孤恪看在眼里,吩咐道:“送平王回去。”

      内侍应了,下台阶来请。独孤悦定在原处,倔强地就是不肯挪动一步。

      “只要你不是凭借一面之词,哪怕有一个人证,曹敬就任由你带走。”

      独孤悦瞬间睁大眼睛,像是怕他反悔一样,立刻就道:“陛下不骗我?”

      独孤恪又告诫道:“如果你让人做伪证,就等着被朕治罪。”

      “我才不会!”

      “陛下既有此言,就是有松口的迹象。”谢侍郎安慰独孤悦,“殿下放心,睦州和歙州当地也有人在详查此案。只要是做过的事情总会留下迹象,我马上让人去信,让他们不必拘泥于涉案的相关人员,其他闲杂人等也要查一查。”

      独孤悦点点头,想想也道:“我也再去问问江姑娘,也许她能提供些线索。”

      说着起身离开,谢侍郎特意送他到门口,临分别前才郑重道:“殿下,以后行事还请三思后行。”

      知道舅父是为自己好,独孤悦只得称是。可是想起往昔光阴,心中却有个地方像缺了一块,蚕食着他自己。

      狱中如旧,除了江平儿比先前稍显平和。

      “我不记得了。”当独孤悦问起是否还有其他人可为证,江平儿回想后摇摇头,“在别院里我不能随意走动,能见的人就几个侍女。她们都不敢跟我说话,我问她们名字她们也不回答,都跟哑巴一样。”说罢又惨笑道,“如今想到这些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呢。”

      “那歙州呢?”

      “歙州?”江平儿缠绕在一起的手指倏忽分开,仿佛又看见那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让人难以忘却。

      “江姑娘?”

      “如果水娘没死,她大概愿意为我作证的,虽然她并不知道多少。”提起故人,江平儿难得微微一笑,是心底仅存的温暖所在。

      水娘是留香院的头牌,极会奉承做人,不仅往来客商,便是鸨母见了她这棵摇钱树也要面带三分笑。江平儿被卖来时人还昏沉,浑身是伤,痛得厉害。鸨母看在她颜色尚好的份上让她将养几日,待她稍有好转再命她接客。

      是夜,前庭彩灯高挂,推杯换盏,鼓乐声声提醒着换了人间。江平儿伤有好转,本想伺机逃走,可刚转过后廊拐角就被一人挡在身前。

      那人紫裳红裙,袖间略比一般人宽了些,行动间玉钏玲珑,可见肌肤。水娘面染红霞,本是多了几杯酒有了醉意,不料竟看到懵懂的人,不由出声提醒:“你逃不掉的。”

      江平儿不理她,咬着唇衡量该往哪儿去。

      “前后都有人把守,你跑不了的。”夜深露重,在院里站久了手上似乎也带了些凉意,水娘拍拍自己的脸褪去些许酒意。却又看江平儿不信,上前伸手挽住她,一路带她去后门,“你瞧。”

      后门上了几道栓,有条恶狗就趴在门边,还有三四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汉子。

      江平儿转眼去看围墙,水娘扑哧一笑,眼波流转,十足是个美人:“我都试过的。”说着又领她来到一扇门前,内里听着却不是欢愉声。女子细密的啜泣和几个男人得逞的笑声混杂在一起,一声一声如雷轰电鸣。江平儿不由想起自己的经历,顿时脸色惨白,牙齿咬得死死的,脸紧贴着廊前的柱子,指甲在上面一道道划过,留下斑驳的红漆。

      水娘不在意地道:“这就是想逃被抓回来的下场。”

      “为什么?”

      水娘手中一顿,灿烂笑道:“哪里为什么?既然到了这里,认命才是最重要的。”

      远处有人来唤,水娘应了一声,对着江平儿看了一眼才向着灯火辉煌的地方婀娜走去。又有醉酒的客人见她在此,一把搂住她的腰就要求欢,江平儿拼命挣脱才罢。

      次日鸨母来寻她,江平儿想了一夜,趁机向鸨母哭诉她含冤在身,请求放她一马去报官,日后当结草衔环报答她恩情。

      “我这里又不是财神庙,来这儿的人谁心里不苦。若都遂了你们的意,是要叫我喝西北风么?你父母有此劫难,也是命中注定。我只问你,去还是不去?”

      江平儿摇头如风,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去。鸨母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和她多废话,叫了几个人进来,丢下一句:“从来没有进了我这里还有不从的。”

      事后她被丢在柴房中几日,蓬头垢面粒米未进,眼泪都已哭干净,神情呆滞分不清是生是死。就在这时,她再一次见到水娘。

      “我早说了,你何必呢。”水娘端来一碗粥送过来。

      江平儿嘴张都不张,像是没见到她这个人一样。水娘却心宽,也不说旁的话,陪着她坐了许久,才问道:“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江平儿仍旧痴痴傻傻地不理她,几个月来厄运不断,让人看不见生的希望。

      “如果想死,办法多的是。水井没加盖,横梁也支撑得住……”

      江平儿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吐出四个字:“我想报仇。”

      水娘叹了一声:“可死人报不了仇。”

      就因为这句,江平儿开始顺从。不过迎来送往,□□交易。水娘会经常提点她,若是遇上不痛快的客人也会为她解围。有一回水娘被人接走,江平儿却心中一动,不料回来水娘警告她道:“莫说娘现在不会让你出门。就算是出去,那些个男人也不是可以相信的东西。”

      “姐姐可否帮我?”江平儿向她恳求。

      水娘拨开她的手,低眉道:“我还想活着。”

      江平儿没想到转机会来的那么快。暮春时节,水娘感染风寒未愈,一日晚上却被强拉着送去外面府上,回来被折磨的奄奄一息。自然急坏了鸨母,立刻去给她请了大夫。

      大夫为水娘诊治的时候,江平儿就在身边。当大夫问起病症,江平儿抢先应了一些莫须有的症候。水娘没有多说什么。

      “我不帮你,我也不拦你。”

      江平儿抢着为她煎药,服侍体贴。鸨母难得还夸她们姐妹情深。水娘听了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可水娘的伤一直不见好,看着汤药一日一日的服下,水娘却一日比一日虚弱,鸨母自然而然就冷了脸。

      清明刚过,水娘就一睡不醒。对于没用的人,不过一张破席卷了扔到乱葬岗。

      “水娘她没有拆穿我。”江平儿突然笑得畅快,黯淡的脸上终于显露出光彩,有了过去的影子。当初她趁着酒酣耳热之际,为鸨母捧上一杯酒,鸨母不疑她。她就那么看着鸨母倒下去,嘴边一道血迹顺流而下,从她的脖子再到胸前。留香院霎时慌乱,有人报了官,在衙差闯入之后,她当众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报官,一切就可以结束。却没有想到,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江平儿用双手盖住脸,眼泪打湿了手掌,无声泪流。

      “江姑娘……”独孤悦无从安慰。将心比心,他的那些烦闷实在算不了什么。

      “多谢你。”江平儿眼里还有泪,仍转过来对着独孤悦郑重谢道,“如果不是和你重逢,我会恨上所有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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