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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四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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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以后,百官各归其所。唯有太子衡量再三,前来求见惠帝。惠帝年过三十才有子嗣,对长子十分宠爱,直接传他进殿。
独孤宣进来见他怒容未消,内侍宫娥都垂头低首,殿内静悄悄无人语似一潭死水,唯剩惨淡光影不知人怨徘徊玉阶。惠帝身边的近侍许忠窥他神容,悄悄向阶下递了眼色。可独孤宣恍若未见,直接拜倒在地:“臣有一言,请陛下细听。”
惠帝猜到他的意图,先发一言阻止:“如果是独孤宪的事,不必多说。”
“陛下!”不料独孤宣突然高声,肖极母亲的面容此时冷冽,微妙地和独孤宪如出一辙。他俯首再拜,丝毫不顾惠帝之言,继续请命,“臣请陛下彻查翠微宫旧事。”
“放肆!”殿中忽然惊天巨响,惠帝怒而拍案,抄起一本章奏直接掷去阶下,堪堪从独孤宣鬓边擦过,落在他的身后。周遭众人战战兢兢,皆跪地不起,都道息怒。
许忠看着父子二人头一回勃谿,心中暗暗叫苦。都说太子向来孝顺,从无忤逆之举,谁知这次为了嗣荣王竟以下犯上。昔年他曾奉命从旁提点,太子当时十分疑惑。而后独孤宪出宫重回朔州,他还念念不忘。未想几日相处就有不解之缘,也许真是血缘作祟。
独孤宣回头捡起散乱的章奏,熟悉的笔迹让他眼中一热,想起离园中独孤宪背对着他说不想等,独孤宣苦笑,凛神继续道:“陛下,王兄既为人子,不忍看生母蒙冤,此乃人之常情。若他知实情而不告,与草木有何分别?他和父母生离死别已久,还请陛下看在王兄和臣同出一源的份上,全了他这份心。”
独孤宣说完低头叩首,久久未起。自从他知晓翠微宫的真相,纵然其中牵扯到苏皇后,他也无法袖手旁观。本就是他和母亲亏欠独孤宪,让他还在襁褓就先逢难。最近每每入中宫问候,见母亲和善温柔,锦绣绫罗环绕,总是心生恍惚。若崔妃还在,也会频频叮嘱,日日牵挂。
光影沿着锦衣渐渐偏移,直到他整个人都沐浴于日阳之中,殿中仍一片安宁,只闻几声轻轻呼吸。许忠斟酌良久,悄声提醒:“陛下,春寒料峭,太子虽年轻,也要小心身体才是。”
宫中各处都建造地龙,殿内亦置放了许多碳炉熏笼,却如暮春一般温暖,何如他所说。不过独孤宣的确跪了许久,他不着痕迹轻挪膝盖减缓不适。惠帝看在眼里,轻咳了一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
许忠早在听到惠帝那句时就布下台阶,亲自搀扶起独孤宣,承受住大半力量。独孤宣稍微舒缓后才慢慢推开他,俊目微抬,不料和惠帝四目相对。
“你们都下去吧。”
许忠连忙招手让左右人等尽数退到殿外,又让他们离得远远的,自己带着几个亲信守在门口。无人在侧,惠帝才开口说:“你太忠厚了!这不是储君应有的气度。”
并非责备的语气,独孤宣暗自松了口气,缓缓为自己辩解:“臣自幼听太傅教导,身为太子要先有爱民之心,能够分辨曲直。王兄是皇族之人,亦是万民之一,臣不能坐视不理。陛下当年因私情而漠视冤案,这不是为君、为夫、为父之道。”
“你在指责朕?”
“臣不敢。”独孤宣摇了摇头,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没有立场指责,“陛下为皇后、为臣所做的一切,臣铭记五内。只是霜雪总有融尽的一天,真相也有掩盖不了的时候。陛下若再度放任不管,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不仅不能让臣民信服,也让后人见闻青史而说陛下不辨黑白。”
“你当真一片好心。”惠帝讽道,紧接着又是一句意义深长的话,“你就不怕他夺了你的位子?”一旦公开承认当年之错,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可以大做文章,而这对于太子绝非好事。
这句话倒和独孤宣暗中猜想的有几分关联。他眼底余光上瞟,惠帝的视线一直未离,若换了个人必定芒刺在背,可独孤宣不尽然,他简略应道:“王兄他不是这种人。”心里却蓦然生出另一个想法,若他想要,给他又何妨。只是这句万万不能言明。
惠帝换了个姿势,刚想找人奉茶才发现殿内清静。他负手走下,石青色的身影随脚步到独孤宣眼前。惠帝隔窗望向远处宫楼,谁会不肖想天底下至尊权力?他漫不经心问道:“哦,那他是哪种人?”
独孤宣心中早有腹稿,俯身冷静对答:“这么多年,陛下可曾见过王兄因私废公?北疆一带常兴兵戈,是王兄枕戈待旦,率兵浴血奋战才有这几年的太平。前年玉门关一战,陛下还遣使斥责,王兄何曾不尽心尽力?”
惠帝轻哼一声以示不满:“你倒是相信他。”
独孤宣微微一笑:“是王兄值得信任。”与此同时,心中更生遗憾。若非此事横阻,二人之间理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他愿倾心相待,想必独孤宪也会投木报琼。
“既是如此,何不由你来为他翻案?”
独孤宣心知自己猜对,然而他虽有此心,可这非独孤宪所愿,因此斟酌一番继续道:“臣知道陛下所做一切俱是为臣谋划长远,但臣同为人子,亦不愿陛下为人误解,更不希望看到王兄一片忠心又经霜雪。”他再次拜倒,以额抵地:“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还亡者清白。”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一心为独孤宪着想,惠帝心底实属无可奈何,半晌后才道:“退下吧。”
独孤宣闻言欣喜,抬头仰视他的父亲:“陛下允我了吗?”
谁知惠帝警告说:“朕自有公断,你不要再涉入其中。”
“陛下!”
“退下!”惠帝喝斥,挥袖不再看他。独孤宣计无所出,只好施礼后退出殿。许忠见他愁眉不展,忙让小内侍跟随相送,自己则进来窥测圣意。他是从小跟随惠帝身边的老人,自恃几分薄面,而且独孤宣自幼为惠帝所爱,从旁小声劝道:“太子殿下仁心,陛下该高兴啊。”
惠帝脸上不见生气,只是轻淡淡一句:“你觉得独孤宪此人如何?”
许忠板正恭敬回答:“老奴见嗣荣王,就如见到先荣王和先代王。”独孤宪为两位先王共同抚养长大,性情中有荣王之肃穆,亦有代王之雅静,这句不算说错,“老奴以为,嗣荣王和两位先王一样,都有报国之心,都是保家卫国之人。”
惠帝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许忠神色未改,平静如常。
不提退朝之后众人议论纷纷,各怀心思。羽骁卫先一步包围嗣荣王府,云清正陪着姜太妃讨论上元布置,闻讯处变不惊,只道知道了。同时吩咐众人不必慌乱,一切按照平日行事。
姜太妃当即拉着云清问道:“发生什么事?”
云清不好跟她言明,含笑安抚道:“母亲,不是什么大事,等他回来和您说吧。”
独孤宪归家比云清预计得要晚一些,王府外已有重兵把守。恰巧领兵之人裴兴曾在他麾下听命,知悉他绝非无事生非之人,因此颇为他打抱不平,见面就拍着胸脯道:“王爷,若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在下万死莫辞。”
孰料独孤宪静悄悄看了他一眼,眼中平静,毫无喜悦感激之情,状似随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将军莫非忘了陛下?”
只两人听见的轻飘飘一句话,裴兴闻言脸色立变,方知自己所言所行有差,忙退开一步凛然再道:“卑职明白。”
“尽忠职守,是军人天职,不可因私人感情而违背。”裴兴跟随独孤宪一步一步踏上门前石阶,正低头听训,又听独孤宪道,“不过看守嗣荣王府,派你来真是大材小用。”
裴兴咧嘴一笑,就势赞道:“有王爷坐镇,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王府。”
正门大开,云清陪着姜太妃等待已久。姜太妃心乱如麻,见他来连忙问道:“究竟为的什么事?”
独孤宪到她面前躬身施礼:“母亲,是儿子连累母亲了。”
姜太妃不知缘由心中难安,一时情急继续逼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母亲,外面寒冷,去里面由王爷说明吧。”云清示意,独孤宪便上前搀扶姜太妃另一边,夫妻二人左右相伴。
到了房中坐定,独孤宪才缓缓道:“我今日上书请旨,请陛下彻查翠微宫巫蛊案。”这事经朝堂热议,瞒不了姜太妃,独孤宪也没想着要瞒,索性直言相告。
姜太妃愣住,喃喃自语:“翠微宫?”她猛地抬头,看着坐在下首的独孤宪,突然灵心汇聚,恍惚明白那熟悉之处从何而来。想当年,她与崔元华姊妹年纪相仿,也曾谈笑晏晏、几处同游。自从崔元真死后,崔元华就入太平观修道,三人或死别,或生离,再未见过。如今算来,正是二十四年光景。
没想到内情竟是如此,昔年翠微宫之事她虽不知详情,□□王一向与代王交好,想当然是撇不开的。难怪荣王不愿与她明言,白白让她背负骂名。可今日此情此景,再去纠缠旧事有何意义。当年陛下就不允许人谈论此事,有人颇有微词或多或少都被惩处,如今独孤宪再提,也难怪宫中震怒。
姜太妃前思后想,多少话都压成一句叹息,只问道:“陛下如何对你?”
独孤宪应道:“令我闭门思过,不许朝见。”
姜太妃松了口气,比之往昔贬谪出京已是好不少。没等她再问,独孤宪又说:“母亲不必担忧,儿子已有主张。”姜太妃也知他深见远虑,自己远远不如,因此闻言颔首,就放两人离去。
云清两人正要相携而去,姜太妃犹豫道:“你外祖父和舅父还有旧友在京中,若有需要,大可提出。”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母子间情分稀薄,却因这句如遇春风。独孤宪诚心诚意相谢:“多谢母亲。”
而姜太妃唯有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