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姻缘》斯月一

56、第四十七章

　　果如他们所料，是年十一月，云琼之为陈茜奏请诰命，从此生同衾死同穴，再无第三人。云清也去恭贺，见陈茜光彩胜过往日，一时百感交集。幸而十月独孤敏已有信来，托独孤宪之福，纵是阶下囚，无人慢待。她在信中提及朔州风光，和云阳大异，可人行其中，却不觉身在异乡。随之而来的还有半篇琴曲简谱，和昔年的《凉州词》有共通之处。云清试奏，果然有金戈铁马之音。

　　而独孤宪亦得了些许不为人知的消息，常在书房待至深夜，偶尔独孤慧和商略至，三人商议到烛尽月沉。

　　云清并不多问，她也无闲暇过问。再过不久就是新年，府中事多繁杂，桩桩件件都需她料理。幸而姜太妃在一旁指导，好歹是乱中有序。却有一日下午百忙偷闲进书房，见独孤宪身愁眉深锁，把刚写的章奏又弃之不顾，重新取了一张新纸重头开始。在短短时间中，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反反复复三缄其稿，连云清到来都不曾发觉。

　　云清点燃红烛即命人退出，自己坐在一旁安静看他。

　　好半晌，数度爆灯花。独孤宪方停笔抬头，一时惊讶，离座拥住她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刚下雪的时候来的。”

　　“下雪了？”独孤宪轻推开雕窗一角，冷风霎时伺机而入，吹散一屋和暖，冷冽空气让人瞬间头脑清明。宫灯照映下，可见道旁已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今年的雪比往年要晚一些。”云清探出手去接还在飘洒的雪花，一面示意案上堆叠的章奏，“写好了？”

　　独孤宪握住她的手带回，合窗后阻住风雪，颔首道：“大差不差。”

　　“那你打算何时呈上去？”

　　“总归年后。现在已经封了印，而且不是时机。”

　　“那何时是良机？”

　　两人慢步回案前，面前整齐摞着三本章奏。云清取来最上面一本，独孤宪没有阻止任由她看。

　　章奏中用语温和，恳请重审翠微宫和崔家共谋巫蛊案。崔家事云清已知晓部分，却在看到“翠微宫”三字时一愣。若她记忆无错，这乃是宫中殿宇，她曾有幸经过。云清立即看向独孤宪探问究竟。

　　两人相处日深，已有默契。不过一眼，独孤宪就知她意：“此事说来话长。”

　　“愿倾耳细听。”

　　独孤宪邀她同坐，方一脸凝重对她喃喃细语。

　　原来惠帝久无子嗣，韦太后命百官选拔良家女子充入宫掖。时中书令崔适孙女崔元真与兵部员外郎之女苏静临等十余人正值妙龄，德才品貌兼备，一并选入宫中共蒙恩宠，其中又以苏氏女最盛。一两年后好事成双，崔元真与苏静临先后有孕。然而好景不长，宫里宫外就流言横生，都道王皇后无子，陛下许诺谁先诞下储君就可取而代之，遂起三宫之争。崔元真生子不久，就被诬告与其兄姊以巫蛊之术谋害皇后和苏贵妃，惠帝亲自命人搜检翠微宫果然搜获，当下震怒非常，赐死崔妃，并以崔氏借妖术惑众，屠戮满门。

　　“他本来连我也要一并除去，任是父王和代王叔拼死求情也置之不顾。后来还是叔翁以父王无子，以此子出继才算了结。但对外仍道我年幼夭折，抹杀存在。”独孤宪哂笑一声，因而世人都以为他是荣王外室所生。此事隐秘，就连姜太妃都不知实情，“待苏贵妃生下太子，他更不许人谈论此事。曾有人为崔妃喊冤，俱被贬黜京师。久而久之，无人敢提。”

　　“姨母告知我真相后我才开始探查。那幅画像是当年母亲入宫备选时画师所画，翠微宫的人事物都不存于世，唯有那幅小像收藏他处反而被我所得。”独孤宪怅然苦笑，自十二岁知母名，到十八岁方知真容。

　　云清心如惊涛，倾身合握他的手，似雪冰凉，然而面色不改，和他初次听闻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如今另有人相伴。独孤宪回握，话中好似平常：“事发一年后，王皇后以无子被废，苏贵妃一跃而成皇后，直至今日。”

　　“那婶娘……”彼时独孤慧已经四岁，崔太妃为出嫁女，理应不受牵连。

　　“姨母当时为代王妃，为此事叫屈，在宫中对苏贵妃反唇相讥。陛下大怒，以她冒犯龙颜、不敬贵妃等要将她赐死。是代王叔以死相逼才留下性命，但也被斥责离婚，命她在太平观修道养性。之后又以皇后同母胞妹为代王妃。”

　　云清默然不语，难怪独孤慧当时要说表面光鲜，内里不知多少冤仇。而崔太妃独守太平观二十余年，又不知是何心思。

　　独孤宪轻叹，趁机一一相告：“还有你认识的山白，是我舅父之子。他原名崔皓，因生下来多病一直寄养在庙中才逃过一劫。因此心性衰飒也无可厚非。”姐弟三人中独孤宪与山白相交不多，多是由独孤慧从中转达。但彼此知意，不愿他涉水湿衣。

　　云清听罢对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慰，转念又问：“若陛下不愿查，你怎么办？”

　　独孤宪曲指在章奏上叩道：“所以我才准备三本。你手中这份，一定会石沉大海，留中不发。”他将其他两本递给云清，云清展开一览，其中一本比一本的言词激烈直接，颇有不肯罢休之感。

　　云清想了想担忧问道：“时隔多年，你也说人事物都早已不存，何以为证？”

　　“这却有你的功劳了。”

　　“我？”云清睁大双眸，忽的双掌骤紧，试探着问道，“是青染？”

　　“不错。青染本是翠微宫的宫人，就是她向王皇后告发崔妃巫蛊。我安排人在宫中打探，最初竟忘了无尽院。”

　　云清惊呼出声，青染能将孤苦的林春抚养长大，并不像大恶之人。她半信半疑地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她有个妹妹曾在中宫侍候，因故触怒皇后将要被杖毙。她求到崔妃面前恳请崔妃为之求情，崔妃不想多事而置之不理。”独孤宪讽笑。于情理而言，崔妃坐视旁观固然有失偏颇，可因此就害死更多无辜的人而无视始作俑者，难道不是是非颠倒混淆黑白？

　　“崔妃死后，翠微宫唯一活下来的人就只有青染。王皇后留了她一条性命，却毒哑了她，让她毕生不能开口。而后王皇后被废，她也未受牵连，而是进入无尽院沉寂了二十年。”

　　云清心有疑惑：“我不太明白……”

　　不等她说完，独孤宪又道：“她之所以让林春向外传信，是因为苏皇后简直像忘了她这个人。虽然保存了她一命，却没有履行承诺放她出宫。她在赌，赌一个远离宫廷的机会。”

　　云清眉峰紧蹙，独孤宪的话验证了她的想法。分明是青染为了报仇，以一己之力周旋于三宫之间，既可恨又可怜。

　　“如果事情解决，你要如何对她？”代入自己，云清皱着眉也不知如何做。她是凶手不假，然而也是受人指使，并非幕后真凶。

　　独孤宪摇头道：“她已不在宫中。太子让人将她带离。”

　　云清忙道：“那你岂不是少了人证？”

　　“云清，这件事人证、物证都是锦上添花。关键是陛下的态度。时隔多年我都能打听出真相，陛下当年岂会不知道。他顺水推舟将这件冤案做实，为的是苏皇后。”独孤宪哂笑，眉目间满是讥讽。

　　“那你之前说陛下是金口玉律，我只担心你这边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陛下处罚了你，却仍置之不理。”

　　“所以我在等待时机。”

　　“那何时是良机？”云清又一次问道。

　　独孤宪目光如炬，不知是叹是惜：“我前不久得到的消息，贺川恐怕要大乱了。”

　　贺川是接壤邻国，西南就是西羌，北方临着高车，是三国之交通要塞。贺川地小人少，主政者坚持以和为贵保持中立，才勉强保住和平。但现任贺川王年纪老迈，膝下数子彼此争斗倾轧，而他们的执政意图又各持己见，或坚持维持现状，或偏西羌，或偏高车，几派各有利益诉求，难以团结。

　　“贺川王一旦过世，虚假的和平将会被立即打碎。届时西羌、高车定会蠢蠢欲动。若贺川不敌且不愿沦落他人之手，就有一定几率向我们求援。”

　　云清惊道：“那岂不是又要大兴干戈？”

　　独孤宪叹息：“不错。不论谁占领贺川对于我们都会造成不利。一旦失去缓冲的屏障，直接受威胁的就是河州、洮州一带。权衡利弊，陛下一定会出兵援助。”

　　云清想了想又道：“你是想趁此时机上书陛下，如此一来，就算陛下想要惩治你，战事当前也会网开一面。”

　　独孤宪点头承认。

　　“但是，”云清尤有担心，“你能确定陛下的心思吗？万一他仍然忌讳翠微宫之事……”

　　独孤宪无奈道：“云清，我所求的是将此事公之于众，我要揭开这场冤案的序幕已告慰枉死之人。就算他要我死，我也在所不惜。更何况也许在他眼里，我二十多年前就该死……”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云清心生悲痛，微微低头不想让他看见神情。

　　独孤宪捧起她的脸，见云清眼中已现泪痕，失笑道：“这是最坏的结果，你不要多想。”

　　云清闷声道：“我知道。”

　　“你放心。依我看，此事的结果会比我们预想要好得多。”

　　云清闻言一笑，只当他安抚自己。

　　因此事，新年都过得了然无味。独孤宪见她强颜欢笑，心中不免叹息。他本不想云清知道缘由，可也不想让她无缘无故受到连累。等初四开印，独孤宪就呈书诉冤。如他所料，章奏进入宫中如石沉大海，了无音信。时隔几日，独孤宪再度上书，这次惠帝尚未发话，太子就先找他一会，又气又叹，向他透露惠帝反应期望能阻止一二，可惜无功而返。直到上元前日，独孤宪在朝议时慷慨陈词，请求惠帝重审翠微宫一案。至此，尘封二十余年的往事再度甚嚣尘上。

　　昔年崔适满门皆死，就有人为之进谏而被殃及池鱼，如今亦不例外。惠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怒斥嗣荣王自恃战功骄傲自大而罔顾圣意，当场拂袖而去，令独孤宪闭门思过，不许朝见。又命羽骁卫重兵把守嗣荣王府，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