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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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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宫有几株早开的木樨,浅浅淡淡香气盈满宫殿。
韦太后上了年纪,早就不喜热闹,也不问后宫是非,任由宫婢打扇阖目休憩。直到内侍来报才稍稍抖擞精神。
“禀太后,安平郡主求见。”
惠帝年长代王五岁,同母兄弟一直相携相帮。惠帝登基后,对这个弟弟极为亲厚,其他人不可同日语。却因前情旧事,兄弟渐生嫌隙愈发疏离,代王甚至主动请缨镇守边地。韦太后心系幼子,对长子语出埋怨,彼此结下心结。唯有面对肖似其父的独孤慧时倾尽慈爱,与一众儿孙有霄壤之别。
“安平拜见皇祖母。”
独孤慧双膝还未触地,就被太后笑颜阻住,顺势起身款款坐到她身边奉承道:“几日不见,皇祖母精神矍铄,比我还好不少。”
太后笑道:“我老啦,哪像你们年轻人和云霞无异。”
独孤慧也笑着回应几句,随后低眉不说话。过去不在代州,独孤慧也不长留京中代王府,而是由韦太后放在身边教养,因此对她这幅模样熟知于心。抬眼示意左右,宫婢们如流云退殿而去。
“怎么?”
唉声叹了口气,劳动太后频频追问,独孤慧才勉为其难说道:“不为别的,只为九郎的婚事一直未解。”
王公子弟的婚姻多不得自主。可惠帝不知为何故,迟迟不为独孤宪选配名媛淑女赐婚。而独孤宪自己也于此事惫懒,从未有过请婚之举。韦太后不问儿孙事,亦不大管。况且独孤宪常不在京中,两人见面相处极少,更不放在心上。眼下听她提起,才若有所思。
“他的婚事本来不该我过问,只是除了我以外,没几个人关心他。”独孤慧苦笑,愣是把三分说成十分,“他自小性情疏离冷淡,我做姐姐的,不愿见他一直孤单无依……”
太后忽然想起:“我听说建州防御使姜岿的女儿正处韶华,又是太妃的侄女,如何?”
姜云雪?
独孤慧笑容一滞,忙道:“她人虽好,唯独性子太冷了些。我希望为九郎找一个性情温和、意气相投的人作伴,免得两个人相敬如宾。”相敬如宾历来指代夫妻间互相尊敬,在她口中仿佛是个不好的词,循规蹈矩不像夫妻。
“难道个个要像你一样多嘴饶舌?”太后有意打趣,随后颔首,“依你之意呢?”
“我这些天一直托人寻觅,心里倒是有个人选……”独孤慧说得犹犹豫豫,窥视太后神色一边轻轻道,“容貌人品没得说,性情敦厚,人也聪敏,只除了身份低些。她哥哥曾经是虎威营的校尉,现在在金吾卫任职。”
太后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何不让我见见?”
独孤慧道:“不瞒皇祖母,她现在就在宫中。”
太后面露惊讶,以为人就在殿外等候,就要吩咐下去。独孤慧忙拦阻道:“她不在万寿宫外。我今日计划领她入宫,才得知她先被皇后着人请了去。”
太后闻言斜睨她一眼,此时才明了她的来意,佯怒道:“竟敢在我的面前捣鬼。”
独孤慧哪里不知她是假意,大大方方笑道:“皇祖母知道的,皇后肯定不乐意见我,我若是求到皇后面前去不就自讨没趣了么?”
晴光正好,花树与影相映成趣。林春提着裙子躲着日阳自廊下跑过,到云清身边还忍不住以手做扇频频挥舞。
“今天好大的太阳,姐姐不热么?”短短几日,林春也瞧出云清脾性好,三不五时就来打搅,言语间无顾忌。
云清微微摇头,暗自叹息,纵然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这里就像一个牢笼,虽可仰望青天却插翅难飞。还不知道云霄他们如何应对。想起哥哥云清心内彷徨苦闷,引线的手就不由自主停顿不前。索性罢手用罗帕揩了薄汗,免得滴入绣像中。
“又从青染那来?”若云清无事唤她,林春早晚都在青染左右伺候,协助一起织绢布锦。
林春摇头晃脑道:“姑姑教我织流水烟霞纹,我不耐烦就跑出来了。”说罢转到她面前。裙裳水纹已勾出大致纹理,一衣带水如行云,飘飘然如流风回雪。
“她既有心教你,你怎么不学?”云清随口问道。
林春一怔,就势直接坐在地上,闷声道:“我不想一直待在这里。”只有绢罗绸缎作伴,日日是同样的风景同样的人,早就腻烦。
“姐姐从外面来,宫外是什么样子?”林春睁大眼睛期待。
云清立时想起宁西城外的战役,微青的天际和血染般的霞光,时不时在梦中呈现引发心悸。千家万户捣衣声,留待征人还。又想起锦城,少年相伴不知愁,年年裁剪芙蓉裙,恍惚隔世。她迷怔了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各有各的好。”
林春无从比较更加懵懂,抬眼望向天空。碧空如洗,时有飞鸟掠过,自由自在。
“对了,能为我寻一些金线么?”
林春自然乐意,点点头当即起身要走。刚踏出两步,云清又叫住她:“我也想活动活动筋骨,一起去吧。”
沿着廊下绕了几转,方知无尽院之大。林春前方领路,丫髻碰到紫薇花抖落无数细细密密的浅红薄紫。花枝矗立垂条,在骄阳下丝毫不露萎靡,终让人心消去灰暗,渐渐重见春颜。
云清忍不住折一枝把玩。眼观四方,才发现无尽院里桃李俱在,杏梅都存,若有闲心趁良辰,实在是一个美景佳处。两人悠然踱步,不妨在拐角处撞上一人,那人逮住林春扬手就是一巴掌。林春脚尖打了个转跌入云清怀中,抬眼微红,眼泪将掉不掉。
来人四旬不到年纪,素面迎人,简略挽着发髻,一袭青衣布裙,依稀可见当年妩媚。
“青染姑姑……”
青染冷漠看向两人,扫过林春时明显露出不悦。林春情知自己错在先,不敢哭出声,瑟缩道:“姐姐让我帮她找金线。”
云清不喜这人霸道,也替林春说话:“是我请她带路……”
一语未完,青染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瞪了一眼,甩袖离去。林春见她果然气大,畏缩着想要上前又不敢,只能目送那道背影走远。
“我是姑姑养大的。”林春双手揪着胸前的竹绿衣带,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我娘在我一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如果没有她,我也活不长。”
云清皱眉,纵是如此,也不该几次三番动手打人。
“大家都说她性情古怪,其实相处久了就知道她很护着我。以前有人欺负我年纪小,都是她出面帮我。她教我各种织法,想让我有一技之长。”林春倚靠廊柱自言自语,目不转睛追随眼前在碧叶丛生间跳动的光影。想象着那里有个出口,能引领魂魄破体而出,飞出高高的院墙。恍惚飘飘荡荡到外面人间,烟火鼎沸,叫卖软语盈盈如在耳边。
她沉浸在美梦中淡淡笑开,可转瞬蝉噪令人回神。左右张望,光景依旧,还是原来的牢笼,眼泪情不自禁滴落。
砰的一下额头撞上漆柱,按捺许久的心声迫切想要找一个可以倾诉所有的人。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这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嗓音低沉,林春抵住廊柱压抑地撕喊,脸上是无尽的绝望,“我父亲犯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我什么都不知道。姑姑只知道让我忍耐忍耐,她根本不懂我想要什么。”
“她们都说我生来贱命,只能遭人奴役。可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给我一个选择,我情愿不要出现在世上。”
云清默然。谁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自有那运气好坏。她上前揽住林春,任由她埋在自己的胸前哭泣。
“我偶尔听到她们说,若蒙皇后青睐,也可摆脱这里。你有想过……”
话未尽,林春就出言驳斥:“又不是哪个技艺好就能博得皇后恩宠。青染姑姑技艺好,皇后何曾多问她一声。无尽院这么大,每年才能出去几个?”她年纪虽小,冷眼旁观多年,对人情冷暖早已熟知。只是抬眼见云清眼存落寞,想她和自己又不一样,方觉自己言中有差,一时窘然,别过脸就要挣脱怀抱。
云清并不在意,抬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痕,安慰道:“常说事在人为。咱们尽人事,听天命。若一味伤感埋怨,只会无济于事。”
是劝慰她人,也是劝慰自己。蓦然忆起独孤宪的那句,纵然不知日后他会如何排布,唇边已微露笑意。
空中无风,身处其中浑不觉烈日灼灼。林春轻挽住云清的手,似乎柔软的掌心能给予力量,相依相靠着继续向前。
“她不能说话?”
“姐姐指青染姑姑?”林春问了一句,之后点点头,“也许是多年前犯了错。我也不太清楚。”她心境恢复平静,朝云清眨眨清澈的眼眸,一本正经说道,“都是些宫闱秘辛不能外道。”
云清被逗得扑哧一笑,不再多问。
取了金线回来正逢傅司正在房中等候。云清不解,和林春对视一眼,将金线交付予她,自己独上前相问:“姑姑?”
“太后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