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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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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悦自到鄂州寻了谢家表兄,就此暂留。谢司马使人往京中去信,正逢平王府的侍卫沿途找来。独孤悦便领着众人拘了那伙山匪,交由当地县令处置。他不耐京中来信频频催促,索性率人一路西行,往锦城方向去。
八九月抵达锦城,芙蓉全数绽放,相依相偎绵延十里,红艳四方。独孤悦在此流连一月,请当地名画师绘就美景,装裱之后送回云阳。而后东转到南地边陲,整冬如春和煦,不见雪纷纷。再一路东行至临海地界,听人说有船出海寻仙岛,不禁意动。侍卫们见状一边劝阻一边往京中传信。
春夏交接之际,独孤慎亲至,才扭转他出海寻访的念头。两人同回京城。
途经越州时,独孤悦念及江家,便遣人去打听。侍卫回来却报无此人家。独孤悦心中奇怪,又想越州地大物博,也许不在越州城内。加上独孤慎不容他停留太久,只好暂且作罢。
回京后自然免不了被独孤恪训斥。捅破了窗户纸,独孤悦再见他难像从前从容,闷声听了半晌,回后宫拜见太后太妃,得了准就往外跑。也亏他心宽,没几日又同往常一样。
却有一日他忙中偷闲无所事事,想着新得了砚台要赠与舅父,就来刑部寻谢侍郎。他是刑部的常客,上上下下都认得他。刚踏入就有公吏将他引到刑部侍郎所在。
几人正在议论,见他都站起来躬身施礼。独孤悦微微颔首,自己先寻了地方坐下,示意他们不必管他。谢侍郎是他舅父,知他一向随性,宫中都不大管,就摆手让众人再坐下。因平王在旁,几人声音放得更轻。
“这案子难就难在这里。全凭案犯口供,涉案者又是曹家人,没有真凭实据就发差文拿人,只怕曹家不放。”
曹家?独孤悦捕捉到这一句,眼睛虽还盯着窗外的那株紫薇,注意力却早已收回。
谢侍郎沉吟未答,又有一人面带犹豫:“文正说得没错。仅有江平儿一面之词,不足采信。其他相干人等又……”
话音未落,就听旁边一声脆响,却是青瓷茶盏猛然落地,碎成几片滴溜溜打转。独孤悦听到熟悉的名字不禁失手,扭头回来问道:“江平儿?”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发问。谢侍郎解释道:“是歙州故杀案的嫌犯。”
歙州?想必同名同姓。独孤悦便笑道:“不妨事,你们继续。”说罢再去观花兴致已失,索性斜斜靠在椅背,双眼自案卷一扫而过。几人看得清楚明白,自有伶俐的公吏奉上。
不过一眼,独孤悦就惊得站起,一改当前闲散,脸色骤变,急问道:“这个江平儿可是越州人氏?”
负责此案的郎中见此忙道:“据她招供,原籍正是越州。”
“殿下认识她?”
无心理会舅父相问,独孤悦两眼紧盯着宗卷,誓要从头至尾看个仔细。可愈看愈是心惊,满眼不敢置信,剑眉也皱成一团,双手颤颤。
真的是她!独孤悦如遭雷击,这怎有可能?他满眼不可置信,盯着几人问道:“江平儿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会杀人?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其他人见他这般模样,都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说。只有谢侍郎如常说道:“江平儿懂得药理,借水娘生病时和大夫谎报病情,以此获得药材毒死亡者。”
“她心地善良,我不信她会杀人。”
“对于谋杀一事,她供认不讳。现在要求刑部审理的,是另一桩。殿下往下看,就明白了。”说罢让其他人先出去。
案卷前半写的是江平儿毒杀案,已有她的供词和画押。而后半是她自述遭遇。
她和父母自锦城回乡,途径睦州稍作休整。谁知次日离开竟遭人尾随。一日夜深人静,贼人偷渡上床,欲绑了她就走。谁知惊动了她父母,遂一不做二不休将众人灭口。她被掳走后被安置在一处别院,受人凌辱数月,行动受限。去年秋末因故又辗转被人卖到歙州,本欲伺机求助伸冤,苦于无人帮扶,为能在公堂陈诉冤情才毒杀鸨母。然而在歙州她甘心认罪,蒙冤之事歙州官吏却恍若未闻,置之不理。更有司法参军诱她更改口供,逼供不成反欲杀人灭口……
独孤悦看到这里眼前一阵晕眩,竟站立不住跌坐在椅上。
“殿下?”
独孤悦摆摆手,垂头把卷宗搁在一边。算算日子她落难之时他们分别不过半个月。难怪越州寻人不得,却原来他们早遭不幸。
“掳走她的人是曹家的谁?”独孤悦声音暗哑,心如洪涛掠过遍地狼藉,来不及恢复平静。
“据她所述,是明威将军曹敬。”
明威将军曹敬是曹皇后之侄,太子独孤蕤的表兄。也曾领兵作战,屡有佳绩。曹皇后为中宫后,不欲子弟居于高位以示贤德。故而曹敬才落了个不上不下的闲职,领兵江南。
“曹敬?”他复去看案卷,恍惚错眼惊见白纸殷红,却原来字里行间惊心血泪,刺得他不忍再看,心中懊悔不已。如若当日在越州打探清楚,也不致这般田地。
谢侍郎道:“江平儿毒杀鸨母后,当场就认了罪,之后在公堂之上陈述冤情。但是歙州司法参军得知曹敬涉案,竟压下这桩内情,只把毒杀案报到刑部核准死刑。刑部检核时认为案情有疑,退回歙州命他们重审。与此同时,又有一封章奏到了中书省,弹劾歙州刺史徇私枉法,妄图在牢中杀害江平儿掩盖真相。刑部是奉陛下的命令重新审理。”
“既有陛下的旨意,为何不让曹敬到案?”
“陛下虽有旨意再审,却也有另一道口谕:曹家是皇亲国戚,若属实,自当秉公处置。若不属实,这流言蜚语可不简单。”
独孤悦闻言,两道冷冷的目光直接看向谢侍郎。他站起来,抬脚就把两旁的椅子踢飞,发泄着心中的那股怒气。
陛下明显是偏向于曹家。独孤悦看着东北方向,那里是宫城所在。
谢侍郎担心他此时想进宫去,顿时紧张地看着他,正待劝,却发现独孤悦攥紧的双手渐渐松弛。
“我想见见江平儿。”
这是独孤悦第二次见到江平儿。
阴暗冷湿的女监,江平儿被锁在最深处,依靠墙壁的油灯才有点光亮。
江平儿身穿囚衣,曲腿靠墙坐着,呆呆仰头望着灯影,眼睛眨也不眨,空洞无神。一头乌发也杂乱,随意披散遮住半张脸,露出尖瘦的下巴。一年前神采飞扬的妙龄少女似是幻影,绝难和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人关联起来。
“江平儿,有人来看你了。”
老妪朝内大喊,回头赔笑来请独孤悦。她虽不知独孤悦身份,但有刑部侍郎派人亲领,不敢怠慢。
江平儿恍若未闻。直到老妪再喊一声,才缓缓挪过眼朝这边望。茫然看了半晌,仿佛已不记得独孤悦。
独孤悦心中忽痛,近前去抓住牢门轻声道:“江姑娘,是我。谢九。你不记得了吗?”说罢急着招呼老妪开门,进去就将宫灯丢在一旁,不顾地上脏乱,半蹲在江平儿面前。这才注意置于膝头的手只剩骨连筋肉,不见往昔痕迹。
江平儿好似刚想起来,费了心力勉强牵扯嘴角,却比哭相更不好看,尤显委顿。
“你后来可寻到亲戚了?”
独孤悦忍住心乱应道:“上岸就寻到了。”
“那就好。”江平儿喃喃自语,“我娘生前还念着你,怕你伤势未愈又寻不到人。”说着偏脸埋在乱发中,兀自心痛。一朝黄泉相隔,日夜受折磨。她唯恨自己惹来祸端,害得父母尸骨不全,小玉也失去踪迹。
“江姑娘,你……”本欲问她现下可好,可任由人看了也知她不过强弩之末,光凭一口气吊着。
江平儿却比他想象中好些,竟闷声强笑了出来:“我有幸得见故人,老天待我也算不薄。”笑声幽咽不畅,如涩弦凝绝。却又带着一种疯狂,盼望着梦想成真。
若老天待你不薄,你岂会在牢狱之中。独孤悦替她不平,心中的痛感越来越深,像一根线拉扯着越绷越紧。他低着头,不知道该和江平儿说什么好。江平儿也不理会,两个人沉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江平儿问道:“你怎么进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独孤悦正犹豫该不该告诉他的身份,闻言迟疑一会儿才道:“我舅父在刑部为官。”
江平儿听了突然抬头,眼睛微微一亮,希冀慢慢填充在里面。独孤悦好像又见到了那个明眸的姑娘。她抓着独孤悦的手:“曹敬抓到了吗?”
独孤悦摇摇头,江平儿眼里的光又渐渐消失,让人看得于心不忍。独孤悦遂骗她道:“刑部已发了差文,要求曹敬到京中说明。你放心,等到京中就不像在歙州,让他只手遮天。”
江平儿往后一倒,头重重撞到了墙,可她浑然不顾。她手里揉搓着干草,像是找到了替代品一样,紧咬着牙齿,用了十分的力气要把它碎尸万段。
“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他伏法认罪,以告我父母在天之灵。”江平儿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像是做了一场好梦,嘴边终于露出一丝丝的笑。
独孤悦打断她的美梦,轻轻唤她:“江姑娘,但是刑部说只有口供不能为证,可还有其他证人为你作证?”
江平儿手中一顿,干草从她的手指缝中掉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在歙州,她甘心认罪,为的就是让人听她一句话。可司法参军却朗笑道:“无凭无证,就想诬告明威将军。莫非是在戏弄本官吗?”从此不予置喙。
此时听了独孤悦的话,江平儿桀桀怪笑反问道:“作证?我不能作为证人吗?卖我入留香院的牙婆,在别院看守我的婢女奴仆,她们可愿为证?可敢为证?”她越说越急,急切地喉咙哽塞,差点说不出话。
万寿宫,带着清露的木芙蓉刚从枝头折下,由着宫婢插入花瓶,伴着徐来清风摇曳生姿。
“阿悦这是怎么了?一脸闷闷不乐,谁又欺负你了?”太后闲着无事和容容说话。看独孤悦一脸愁容,不由出声问道。
容容怀疑的眼神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忍不住应道:“不会又闯祸了吧?”
独孤悦把刚插好的芙蓉一枝一枝挑出来,宫婢也不敢阻止,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知如何是好。独孤悦正等着容容这句话,立时呛道:“我又不姓曹,就算是杀人还有陛下给兜着呢。”
容容唬了一跳,飞快瞪他一眼,骂道:“胡说什么呢!在万寿宫也敢这么说话。”
太后倒好脾气,独孤悦是在她跟前长大的,到底纵容些。
“这些年陛下对曹家是偏心了些。”太后让伺候的宫婢先下去,又问道,“曹家是谁犯事了?”
独孤悦这才靠过来,勉强将来龙去脉简略告诉太后,到最后就沉着一张脸,为难说道:“太后,我想去刑部。”他一向闲散,不理政事。容容对他期望更不多,只希望他能做个闲人不惹人注意。
“你先告诉我,那个江平儿是你什么人?”
“她们一家是我的恩人。”又把他去年在江南的事情如实说来,“太后,当时她都不认得我,不知道我姓名身份为何,可也愿救我。我想,至少要让她的冤案得诉,不让真凶逍遥法外。”
待独孤恪结束早朝来到万寿宫时,太后就道:“阿悦长大了,也该参与朝政。免得天天东游西逛收不住心,让人带坏了他。”
独孤恪笑道:“他不带坏人就罢了,谁敢惹他啊。”说着看向容容想探出个究竟。不料容容正和独孤悦使唤宫婢插花,瞧也没瞧他一眼。
“太子比他还小一岁,早就参知政事。他这个王叔怎好落得清闲。”说到“王叔”二字,太后故意顿了顿,“就让他去刑部,正好由他舅舅领着,出不来大事。”
太后既然这么说,此事就不能落空。独孤恪想他也翻不出风浪,借机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