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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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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悦初见江平儿,是在义平五年。
他醒来的时候,只听到水声涛涛,摇摇摆摆似在船上。睁眼一瞧,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杏花旧帐,随着行动颤颤悠悠,仿佛风吹花影摇。旁边的小几上余一只药碗,外面残留褐色痕迹。其余箱笼杂物也多,装得满满当当。不过还有面铜镜。
这是一间小室,约莫是小婢侍女休憩之地。再细听过去,外面渐闻人声。只是说话声轻,听不详细。偶尔一阵银铃笑声极其悦耳。
他挣扎起身,疼痛瞬时蔓延,引得他不禁闷哼一声,却发现来时穿的锦衣已然被褪,胸前的伤口被包扎得极好,只是布条上还存血迹。
许是听到小室动静,不多时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仆进来瞧了瞧,见他醒来笑了笑道:“夫人说的没错,公子的伤果然无大碍。”说罢也不待他问,转身出去。
料想是回禀此地主人,独孤悦此刻也不着急。他拉开船舱左侧的小窗,对面山青天苍,水天如同一色,辨不清方向。
独孤悦浑浑噩噩想着自己从何处来,又行经何处。片刻间却想不明白,只记得被几个山匪拦阻,身上诸物俱被抢夺,而后就无记忆意识。如今既在船上,许是歹人将他扔进河中,幸亏他命大。
独孤悦轻轻触碰伤口,痛感袭来,他咬牙切齿想着等他上了岸,定要找那群歹人寻仇。一面又想离京前所见之事,两人的面容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闪现,顿时胸口一窒,更觉痛苦难堪。
这时又听到脚步声,进来一对面善的中年夫妇,都做家常打扮,皆朝他淡淡一笑。中年男人率先道:“敝姓江,这是内子,略通医理。”
妇人坐在床沿替他把脉,观他面色,笑道:“到底是年轻人,身体硬朗,接下来只要细心调养,伤势就无碍了。”又问他是哪里人,因何受伤落水。
独孤悦就借了母亲的姓氏:“我姓谢,家中排行第九。本是来投亲,没想到路遇匪徒劫财……”
一句话说得江氏夫妇面露不忍,连忙宽慰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散尽复来。”再问他去向,“你要投奔的亲戚是在何处?”
独孤悦有位表兄在鄂州为官,便以此相告。
江夫人闻言乐道:“那可是巧。我们几日后刚好经过鄂州,正可送你一道过去。”说罢嘱咐他好生休息,万不可乱动以免破了伤口。
连着两日,独孤悦都在小室中休憩,每日都有老仆送药送饭。这日正听外面琴声清泠,不由问道:“这是谁在弹琴?”
老仆笑道:“除了我家姑娘还有谁。她可喜欢琴哩。”
这几日稍作打听,知道是江氏夫妇赁船回祖籍,除了舟子以外,还有位独生女儿并三五仆从。老仆又向他道:“夫人吩咐,船舱憋闷得慌,公子若是好些了,尽可出去走走。”
独孤悦早被拘得不行,只是迫于形势不好任性而为,闻言就一口闷了药,放下药碗就下地,唬得老仆连连让他小心些。
果然出来心情格外舒畅。此时尤是夏日,天公不作美,时晴时阴,不多会儿豆大的雨点落入江水,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无穷无尽。须臾独孤悦的衣摆尽湿,他退回船舱躲避,不料正和一人撞上,回头正逢一双杏眸。
江平儿险些摔倒,就势扯住一物才堪堪稳住身形,抬眼却和独孤悦四目相对,惊讶后并不害羞,忽然一声笑出来,清脆似有耳闻。
独孤悦心道,原来每日听到的笑声就是她。偏又形貌昳丽,真可谓人笑两相宜。
“你的伤不要紧么?”
独孤悦摇了摇头。
“那日我和小玉在船头观鱼,若不是她眼尖见着水上漂浮一物,你可更要受苦了。”江平儿话不离笑,示意独孤悦可在窗边休憩。
船舱临窗置了长案,案上摆了几个玩器。江平儿在一旁坐下,举手轻卷竹帘支开窗,任由水色扑入,同行的风吹动翠色衣裳,露出一双凝脂皓腕,腕上串了一只白玉镯子,几乎与手无分别。
独孤悦跟着在对面靠住船板,两条长腿一伸一屈膝,毫无仪态可言。
小玉端茶过来,见此双眼微瞪,跨过他笑骂道:“谢公子还不坐好,小心我家夫人嫌弃。”长案上存了细密水迹,她又不由皱眉,放下茶就去拉窗,“姑娘就不怕吹风着了凉?”
平儿拦住她的手,含笑委委屈屈示弱看了她一眼:“船里太闷,开窗透透气才好受些。”
两人情态显然不似主仆,小玉撤回手撇嘴嗔怪道:“是是是,反正着了凉也不是我吃药。咱们这条船上别的不多,就药材最多了,姑娘巴不得多消耗些。”
才说完就气鼓鼓往内室去埋怨,不一会儿隐隐听江夫人说了一句“随她去吧”。江平儿脸面一转,越发得意将窗推得更远些。风雨将止,迷蒙中似不见如丝雨线。远处翠色欲滴,纤尘不染。
“她说药材最多,是什么意思?”
看船中陈设,旧书最多,像是书贾而非杏林。
“我舅父是名大夫,这次回乡快把他的药堂搬空了。不过也幸亏如此,否则到哪里去给你找药。”江平儿说话时总是蕴着笑意,仿佛世间无愁怨。嗓音清脆,连带独孤悦也忘了烦闷,唇角微扬。
“途径鄂州,你们要去哪里?”鄂州是交通要道,独孤悦猜不出她们去向。
“我们要回越州,这才走了一半。”偏脸见不解,江平儿笑道,“我小时候越州兵争汹汹,爹娘才去锦城投奔舅父。如今天下平定,还是要落叶归根。”
“可不止如此,”小玉抓住时机出来羞她,“还是送姑娘回去成亲呢。”
“就你话多!”
谢容容常因芙蓉欣羡锦城,独孤悦不顾主仆嬉闹,问道:“听说锦城芙蓉最佳,花盛时登高一望如立云端?”有人曾作诗描绘如云蒸霞蔚,惹人心驰神往。
“锦城又称芙蓉城,遍地都是,人都说灿若朝霞,遮天蔽日。可我却不喜欢。”
“为何?”
江平儿单手握拳撑腮,脸微微斜着,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点了颗浅痣,如白玉微瑕。
“万事万物太多太盛就过犹不及,失了寻觅惊喜。若能驿外、断桥边,偶见一株独自芳,才知天地灵妙。”说罢眼睑忽抬,眸中藏笑,眼睫颤颤。
未料到笑容灼灼的江平儿偏爱失意人的安慰。独孤悦想到自身遭遇,如今可谓失意,便敛了笑容,随手取了案上的梅花形九连环拆解,低头取笑:“江姑娘却是寂寞花的知音了。”
江平儿也垂首看他解环,未注意他神色改变,仍笑吟吟辩驳道:“你非花木,岂知它们寂寞?”
独孤悦本欲再道“你也非花木”,不及出口,手背先挨了次打。
“动作错了,笨死了。”原本还算规整的九连环,几次上下原貌顿失,似成无解。
江平儿忍不住睨他一眼,拿过来自己琢磨。独孤悦只见她巧手一通上上下下,快得几近看不清。不过片刻就拆解完毕,杆环两分。
“他们都说我笨。”
没来由的突然冒出一句,独孤悦心道,自己的确笨得荒唐。往昔流言纷纷他只当耳旁风,听不见为净。却为何被人言语相激就失了分寸,以致再难回从前。罗帷绣帐内是谁相亲,又与他何干,横竖名分早定。
江平儿只以为他因此灰心,有心开解,重新穿了九连环给他:“我不过玩得多了熟能生巧。”又把解环的技巧一一传授,似水如歌,借此消磨光阴。
没两日到了一处渡口。江氏夫妇下船采买更替。江平儿懒得动,便留在船上执卷读书。独孤悦也兴味索然,两人就临窗并坐,共熏江风。
独孤悦趁解九连环的空隙瞟了一眼,江平儿专心致志,明眸随书而动。
“你翻来覆去怎么就看这一页?”
江平儿见他拆了七八成,将近功成,便把书往他面前一送,笑道:“是琴谱。我今日懒得弹琴,全凭臆想。”
琴谱品相完好无虫蛀,犹存书卷香,末页留有蝇头小字:永平六年夏夜偶得妙思。独孤悦粗粗一算,不禁惊讶,这本琴谱竟已流传百年。
江平儿解释道:“琴谱是我天祖之弟所作,流传至今。有赖长辈保存得当,未辜负先人一片真心。”
正逢小玉收整干净,进来就道:“别看我们现在是寻常人家,往上数几代,也是做过尚书的。”小玉实际不清楚尚书官品,只听人说官高权重,“姑娘以前看的书,不是还有过记录吗?”她不记得书名,就去缠扰江平儿,定要她说个明白。
江平儿不胜其烦,偏独孤悦也生好奇,凤眼亦转过来,只好道:“是前朝文林馆大学士王瑶卿所著的《百媛集》。我先祖之弟善琴,与杨皇后结为琴友。《百媛集》中写杨皇后颇多,因而才有先祖之名。”
说话间小玉已把她平日常看的书抱了出来。江平儿从中寻出《百媛集》,翻至江陵苍页递给独孤悦。《百媛集》中记录了雍朝数百名女子生平。她们或立于朝堂,或生于乡野,或长于深闺,命运不一,或叹或敬或惋惜。
独孤悦瞩目,只见书中写到:江少惠平生好琴,早丧。时杨子玉居东宫,与太子同往哭之,不胜其恸,鼓琴作数旧曲,抱琴泣曰:“知君一生思一事,今付瑶琴与谁知。”
文字简略,也可见悲痛。
小玉又道:“便是我家姑娘的琴,相传还是前朝文皇帝求得相赠。”说罢又抱来落梅琴。琴面漆黑间有红、黄二色,红木雁足,精雕细琢,上有梅花细纹。
瞧她忙着献宝,江平儿接琴置于案上,整衣危坐,一面笑嗔道:“年月既久,怎辨真假。”
独孤悦曾学四艺,唯爱书画,琴棋不精,但也知琴中传世珍品有三张。惊雷不知所踪,独悠藏于宫中,而落梅琴根据记载乃雍悫为太子时贺江陵苍生辰所赠。如此想来小玉说得没错,江万青曾为五兵尚书,可惜几代过去已不存朝堂。又想自家原是天子之臣,一朝风云突变,竟为万人之上。世事变迁可知其理。
因有《百媛集》在手,独孤悦闲倚案凳随意翻阅。俄而琴音忽起,江平儿信意闲弹,调清声直弦泠泠,如闻松涛,如水涤心,万籁俱静。
直至碧云暮,翠山远,主人来归。
余后数日,独孤悦常随琴声读书,闲暇时和江平儿论起书中故事,权做消遣。
船到鄂州,江氏夫妇送他上岸。江平儿临窗而坐,竹帘卷尽,巧笑倩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