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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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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端午一过,日子就跟淌水似的,不知不觉光阴几重。自入了盛夏,骄阳似火,万物大抵都了无生气。唯有午后的蝉躲在绿荫中间不知疲倦地鸣叫不断,惹得人备添烦闷。
云清穿着薄透纱衣躲在房中,虽不受日阳烘烤,因心中藏着事,仍觉焦躁难安,做什么都难以静心。
她叹了口气,索性坐在绣架旁重新穿针引线。云霄成亲那日有人瞧丽娘的团扇精致,免不了相问,竟替她宣扬出去,自有附近殷实之家来求。云清想着坐吃山空不是道理,纵然云霄有些许俸禄,也要开源才是。
而李娘子心疼她费眼,又记着大夫吩咐,隔一日就炖煮橙汤与她喝,盼着能将沉疴旧疾去除。这日清晨正从丽娘房外经过,冷不防听到母女二人闲谈。
“她哥哥也为此发愁。”说话的是丽娘,听话意聊的正是云清,李娘子不由屏息驻足。
胡娘子道:“云清也满十八了吧。”
“是,正月里过的生日。要我说,以她的品性容貌,这附近没有比她更出众的。”这句话说到李娘子心坎上,不由松了口气,又听丽娘道,“何况又识文习琴,心气难免高些。她哥哥的同僚朋友,多是粗人。若换了是我,也不愿意的。但是要寻一个中意的人,只怕对方又瞧不上咱们。”说着就是一叹。连带李娘子惺惺相惜,险些哀叹出声。
“云霄怎么说?”
“还不是高不成、低不就这些话。不过到底只有这一个妹妹,爹娘又早早去了,少不得多费心神……”
李娘子悄悄退了回去,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学给云清听。云清岂不知云霄伤神的缘故,前些时候还试探问过她几句。每每提及此事,心底却总有个影子浮上来,让人不甘心。可论起实际,的确天差地别,不能相提并论,几近于无。再者,婚姻乃一辈子的大事,不谨慎些让自己钟意,往后数十年总是难过。因此,云清先前就与云霄道:“姻缘之事,我只求宁缺毋滥。若是无缘分,便是做个绣花女支撑门户我也乐意。”
幸而云霄念及前事,对她多有怜爱,并不强求,再三为她开解立誓:“那是自然。有我在一日,就有你片瓦遮身。”
想到此,云清未免心生惆怅,转头来还安慰李娘子。又想若真自立门户,手头这点技艺万不可疏懒。纵然无人求绣,也每日深耕不辍,越发精进。唯有李娘子瞧她辛苦,时常苦劝不可乱费心力。
恰巧七月初独孤慧差人送了帖子来。原来七月十五是她的生辰,当日乃中元节,俗称百鬼夜行,朝中前后给假三日。她自生来庆贺就避开这日。且她不奈繁文缛节,只邀请同辈中人于七月十四在郊外别业团聚。云清与她也有段时日未见,来人又说得恳切,且幽幽怅想若有机会能再见一面,更不能推辞。李娘子多方琢磨,也一味劝她应下。
到那日,仍为她挑一件新做的樱桃红窄袖襦,下束碧罗裙,既不失其本色,又不喧宾夺主。独孤慧早早让人来接。云清已来过一次,也算熟门熟路,甫至先拜寿恭贺一番,奉上匣装礼物。
“小小薄礼,请郡主笑纳。”
内中一把竹柄纱绣梅妻鹤子团扇。和云清手中的竹柄白绢绣闻香蝶团扇同出一辙。独孤慧一见就知是她亲手所制,当下拿在手中夸赞道谢。两人寒暄数语,独孤慧交游甚广,只让她自便。
中途商家女结伴而来。商瑾和她许久不见,见面如故,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最后拉着她的手抱怨道:“自从八姐姐出嫁,家中越发冷清了。”
经提醒,云清才恍惚想起云霄提过萧雁冰已于上月成亲之事。公侯之府娶媳嫁女不比寻常,又给云阳增添一桩谈资。
而商瑶甫见她失了从容,脸上闪过异色。目光自云清胸前的团扇掠过,看到熟悉的针法时喉头更紧,眼中晦暗不明。
“云姑娘的手越发巧了。”
也不似先前唤她一声“姐姐”,而是矜重冷淡称呼“云姑娘”。偏偏云清只想着平常对待不露端倪,也没留意她前后不一。
唯有商瑾不知内情叫破此事,抱着商瑶的臂膀朝她撒娇笑道:“八姐姐嫁后,怎么反而与我们生疏了。云姐姐又不是外人。”
商瑶勉强微笑,借故领着众人离开。反让云清多心,生怕商瑶知晓前事与萧雁冰不睦。又想并没几个人知道,不可能会走漏消息。
别业中引山泉活水凿池连绕。池中栽荷种莲,此时开得正盛。几朵黄紫睡莲聚在一处,时不时有游鱼啃噬。
云清欲寻清静,沿着九曲回廊更往深处去。提起团扇挡在额前,露出白净的手腕,在林木后移枝相望,果然尽头处设一水亭,大树浓荫恰辟出一块阴凉地,便有心移步。绕过太湖峰美人石才发现有人捷足先登。
背影颀长,双手背负在后。今日换了件竹根青长衫,和以往都不同。不想他来得如此之快,云清心中狂跳,团扇在胸前几度轻摇才恢复平静。左右无人经过,云清大胆再行几步。
巨樟垂荫,水平如镜,将池前云木全都揽入其中,比真景更惹人注目。独孤宪手抚白玉雕栏,低眉观鱼。临水照影与花鸟虫鱼相掩映,失了冷淡,一派从容悠闲。
因有履步,游鱼惊散,破镜而逃,一池绿水乱皱。独孤宪微抬眸,倩影入眼,朝他盈盈施礼一拜。
独孤宪颔首欲离去,却被云清开口留住。
“兵书上说,真名将要一战而定。去年玉山关大捷,为何王爷不趁胜追击?若等他们恢复元气,卷土重来未可知。”
“你果真对兵法感兴趣?”
轻飘飘一句话点破暗藏的心思。云清当场一愣,俏脸烧红,水眸闪过异样。她初衷的确不在关心兵事,而是……云清此时当然不愿承认,反而定定心大方应道:“关心国家大事也不独是男人的权利。”
独孤宪闻言微扬唇角,似乎并不觉得唐突。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这句话何解?”
云清不假思索:“是要一击制胜。”
“如何一击制胜?”独孤宪追问。
“胜兵先胜而后战。”
独孤宪一步步引导:“如何先胜?”
这却难不倒云清。她牢牢记得首篇独孤宪注解,立刻道:“五事七计比较敌我优劣,能胜则战。”
独孤宪道:“你既明此理,怎么还会有疑惑?”
“意思是现在还缺乏出兵的条件?”云清不解,“倘若局势一朝不改,边疆百姓就一日不得安宁么?”
独孤宪后退几步将到亭外,示意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边道:“一息之间,局势即变。更何况,事在人为。”
云清独留原地面对满池水纹,默念他离开前抛下的四个字,一时满腔心思全都绕在其中,不闻左右声响。
直到“咕咚”一声惊起白鹭双双,云清亦被吓了一跳。回眸才发觉离亭不远的假山后方倚墙设了六角亭,因有樟木遮映,不易被人发觉。不知山白朝圆儿说了什么,圆儿抿嘴微笑,敛裙下楼。
“云姑娘,”圆儿一袭鹅黄襦裙,弯着一双笑眼,狡黠可爱,“公子说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好不寂寞,请姑娘上去叙话。”
话虽如此,可依云清对山白的了解,纵是独自一人也能消遣。只怕是看她落单不自在,如此好意怎能不领。
登高一望,别业一览无余。人来来往往,三五成行。她凝目观察,终于在浓荫道里找到竹根青身影,已有两人相伴在侧。
“你叫我来,怎么一言不发?”云清收回目光转眸问道。
山白穿一件天青色直襕长袍,随意斜靠雕栏撑腮而坐,侧脸相对。云清恍惚明白初见之时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正面看着不像,侧颜却和独孤宪有三分相似,心中更为奇怪。
山白忽然开口笑道:“我在看鸳鸯成双。”
沿路来云清并未看见戏水鸳鸯,奇道:“在哪里?”
山白指着山下水亭,朝向她的一双凤眼烁烁倒映她的身影。
“刚才还在。你一走就不见了。”
云清听了立时反应过来,哪有什么鸳鸯,分明是指她和独孤宪二人。想到方才一切都落在他眼中,粉面红透,又想并无逾矩可指摘之处,芳心渐定。
圆儿也会意,见状呸道:“好不正经。云姑娘可别理他,一惯会唐突撩拨人的,也不知道这张嘴惹了多少风流债。先前还说要做和尚去,六根不清净,佛祖怎么会收?”
云清抛开羞恼,面露讶异道:“做和尚?”
被圆儿抢白,山白丝毫不生气,仍一副笑吟吟,坦然道:“我是来去赤条条无牵挂,做和尚又何妨。”
云清却不信,笑道:“若心无挂碍,今日怎会在此呢?”
“我孤零零一个人,唯有郡主怜惜我。可与郡主这点缘分,说不定明日就乍然分崩离析。凡尘俗世,于佛家而言,百年犹如弹指,不过一瞬。这点牵挂可不是几近于无了。”
山白面上含笑,语调依然,但听话意却好生无趣,暗藏悲意。云清不由暗忖他这样的风流人物缘何参禅,一面又想有云霄挂怀,何其幸运。
“难道没有舍不得吗?”
山白负手抬眼,远处亭亭玉立的菡萏刚刚露尖,底下大叶圆润,游鱼戏水跳起的水珠在叶面翻滚,透射晶晶亮的日阳。
“舍不得?”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世间万物皆有灵,岂不都让人舍不得?花树草木虽无人这般心思,可年年岁岁依着时节而变,却让人生出无数期待和欢喜。”云清眉眼间盈盈如水,虽有轻愁笼罩,但仍可借万物抒怀纵情。
山白细想这一意味,也许某个瞬间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然而从始至终孤身一人,又让人生出无限悲哀难以排解。说什么笏满床、朝登天子堂,谁知旦夕归来丧。因此只漫不经心道:“我平生夙愿,惟愿能得名琴一见,亲自抚弄一曲。”
有感于他兴致索然,悲意丛生,云清有心化解,闻言不假思索叹息一声:“倘若惊雷还在我手中,一定借你一用。”
“名琴惊雷?”山白不禁转脸面向她。不怪他委实诧异,惊雷琴的踪迹连云家人都无从得知。追溯过往,也只知道云幼微离世前相赠柳临丹。
云清不知其中缘由,因先前避而未谈此事,当下干笑道:“实不相瞒,惊雷本是家传之物,可惜不久前因缘际会与我失散。若在我手中,当请你抚琴一曲,以谢良辰美景。”
山白不想突闻惊雷消息,犹在震惊中。片刻后方笑道:“今日能知惊雷下落,不枉来此一遭。不知惊雷现在何处?”
云清失了笑颜,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愿是一个爱琴、懂琴的人。”说着便把旧事隐略告诉,又得山白一叹。
“你那日说独悠藏于宫中,不知名琴落梅在何处?”书中曾有记在,落梅琴乃前朝文皇帝贺江陵苍生辰所赠,但江氏一族也散落各方。
“在平王府。”
立足之地渐被金辉笼罩,山白拂动柳枝引她下楼。三人穿过小径,停留在一处连桥水榭。别业的侍女见状,无需吩咐自去奉了茶来。山白微微露笑颔首,便惹得侍女面红耳赤,更让圆儿无可奈何。那一双眼睛轻轻弯了一弯,眼尾却似些许上扬。云清默默怔然,心想若独孤宪笑起来,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她失了神,唇边也不觉满含笑意。直到听到山白轻咳一声,对上一副戏谑的神情,才恍惚发现自己失态,不由低首只盯着扇面上的飞蝶咬牙暗恨,却止不住的心旌荡漾。
幸而山白并未追问,而是问道:“我记得你是锦城人氏?可曾知道四十年前的一桩命案?”
云清一向少闻外事,更何况是经年旧案,哪里能知。闻言心有好奇,催问道:“这与落梅琴有何干系?”
“因为涉案之人正是落梅琴的主人江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