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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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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慧的别业位于城外五里乡郊,占地不广,胜在幽静,离太平观不过三四里地。午后独孤慧假称次日一早要去看望母亲,与云清一行人先到别业暂住。
傍晚时分,萧雁冰由人领着自角门而入。行过不远便有两座高楼,高楼连廊,过去就是一溜绮罗糊的排窗,仅剩的余晖从窗牖泄入,固执洒在花砖道中,不时随风摇曳跳动,像几根残烛将熄,偏要与北风作对,伸展最后一点生命。
未及小室,隐隐约约听得咳嗽声声,步履不由焦急,却在将至之时犹豫放缓。怕惊醒佳人,萧雁冰轻轻推门踏进。
小室中唯云清一人独坐。窗外两株高大的女贞张翼遮尽光亮,木架上已燃了数枝红烛。灯花同时爆出几个天星,便将映在墙上的发髻簪钗移了方向。云清垂着头,兀自思量。灯影在她明丽的面庞也留下印记,闪闪烁烁,忽明忽暗。
“云姑娘?”声音极轻,唯恐惊碎一池春水。
仿佛圆叶震露,云清受惊般猛地抬眼,清眸转了两转才浅浅一笑。虽细细打扮过,三分病容无论如何掩盖不住。
萧雁冰的目光自进来那刻起就在她身上流连不去,一边在花梨桌对面坐下。手边恰是圆足黑釉瓷,内里正温着一壶酒,周围成双成对四个同色酒杯。一面道:“我听郡主说,一直没见好。药可是一日三餐正常吃了?”
听他柔声相问,又见他眉宇忧愁常驻,云清心中百感交集,不禁暗自叹息。青年才俊,脾性又好,若能嫁他,日后病时也有殷勤探问,怎不让人心生流连。双眸略定,云清朝他颔首,神情却显疏淡:“是郡主夸大,不过老毛病,过几日就好了。”
话中已露拒人千里之意,萧雁冰讪讪笑了笑也无可奈何。商瑶横亘在二人之间不是秘密,偏偏自己还无良计施展。如此面对云清和先前的约定,不免捉襟见肘。
云清倒是坦坦荡荡,双手悄动,把放置一侧的锦盒推了过来。萧雁冰笑容微逝,今日约会用意,独孤慧不曾隐瞒,他也勉强猜到。虽已有了准备,可云清如此干脆,似无半分难舍,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蒙将军厚爱,赠我白玉利刃。我想,如今是时候物归原主。”云清抢先开口止住萧雁冰欲张的唇舌。不是没注意到他的失望,云清垂眼再道,“这些时日累你与父母争执,实是我之过。但是,我很感激。”
她说得真心诚意,手指在锦盒雕花边缘流连,或是不舍:“被人珍惜,没有像从前一样弃如敝履,说实话,满足了我的骄傲和虚荣。”舅母为表兄另聘良配,她曾想质问方平波失约悔情,对方却有意避开冲突。
萧雁冰满心情怀如鲠在喉,嗓音暗哑,只化作半句质问:“那为何……”
“若八小姐前日夜里没有被及时救下呢?”云清打断他,声调比平时要高,清眸与萧雁冰对视,不让一分一毫,“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想不仅仅是我,将军你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萧雁冰沉默以对。商家传信,要说没有震惊绝对是假话,他从不知商瑶对他情深如许。纵然商瑶是以此为威胁,他也不能置之不顾。
“况且,八小姐性情温厚,善良体贴,待来日你和她必定如同鹣鲽。”
萧雁冰低头苦笑:“这祝福也太早了些。”却自斟自饮,酒入愁肠,比之心中还苦涩。
云清并不拦他,看着他一口气痛饮两杯,方道:“迟早的事,何分早晚。”
“我想问你,”萧雁冰轻轻放下酒杯,视线却留在一片乌色之中,“若商瑶不以命相逼,你也会违背前盟吗?”
“会。”云清不假思索地回答。
答案出乎意料,萧雁冰闻言恍惚,眯着一双眼重新打量她:“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自私的人。”云清垂眸避开他的视线,不知是劝解自己还是劝解他人放下,“且不提郡主和商将军是否还能出面保媒,便是为我让你失去好姻缘,令堂心中只怕对我早有成见。”
“家母是宽厚之人。”话音刚落,萧雁冰哂笑。他固执己见,不止父亲大发雷霆,母亲后来也恼怒,怨他何不遂了父母心意。商、萧两家故交多年,若因此结下恶果,谁将是罪魁祸首。不仅萧雁冰明白,云清更一清二楚。
“我没有郡主那样的胆识敢随军出征,也没有八小姐的家世与我作后盾。我若嫁给将军,能仰仗的唯有将军一人。将军在家中,还能护得我一时。若将军离京远征,我又该如何自处?”云清饱含歉意一笑,务必情真意切,“其实我并不似将军心目中幻想。我寄人篱下多年,只盼望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当日同意婚约,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言下之意,若无利益可图,就不会答应。
好半晌,室外漆黑一片,萧雁冰才蓦然道:“我明白了。”他一手撑住桌沿缓缓起身,坐着的云清就如同被他笼罩一般,可神情却似古井,安然无波。
有冷风吹入侵身,衣袖翩翩,灯烛摇曳四散。一片冷凝之中,随着吱呀一声又听见一句:“雁冰送出的东西,不会收回。”
折枝纹黑漆锦盒原封不动留在桌上,云清目不转睛盯着,辨不出神思。
“你伤了他的心了。”独孤慧不知何时来到,坐在她身边默默说。
云清仰头,一旁的红烛已燃小半,垂泪不歇。烛花映在她的眼里,微微有一圈光晕。
“他不想伤害八小姐。我也不想。婚约由他提出,怎能让他再做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呢。”
“你就是想给他一个台阶下,也不必说得如此绝情。”独孤慧方才都在隔壁房中,两人的谈话听得明明白白,“我不信你对他没半分情意。口不应心的话为什么要说?”
云清皱着眉头想了想,摇头道:“却不是假话。我是真担心公姑不容。”
独孤慧于此倒有些经验,闻言掐了一把她的脸,笑道:“你想的还挺多。”
云清勉强露笑,忽然眉头一转,整张脸朝下伏桌哀叹:“可惜我哥哥还满心欢喜。等他回京还不知如何失落。”
“这事容易。”云清侧转,不解对视。独孤慧双掌合在一起,凑近戏谑道,“等我再为你寻一个不比雁冰差的郎君不就行了。”
说完哈哈大笑跳起来远离,气得云清原地跺脚,直接啐道:“好没正经。亏我信以为真。”隐在暗中的半张脸却失了笑,双眸一眨,似含清泪。
翌日两人一同上山,独孤慧想她和商瑶再见面免不了尴尬,暗中和母亲提起此事。崔太妃会心把云清留在太平观。独孤慧独自回府,有人问起只道母亲和云清投缘,让她陪伴左右。
又一日,浓云厚重,掩天蔽日。自清晨就飘起细碎的雪珠,在宫粉绿萼之上覆盖一层冰晶,莹莹如玉。到午前有越下越大的阵势,竟似杨絮铺天盖地,漫山遍野不见他色。
锦城少有雪,云清往昔只在书中见过此景。今日见了洋洋洒洒的实景,顾不得寒冷,短袄外罩了件崔太妃给的红纱面氅衣,就站在廊下看无穷无尽的大雪纷飞,恰似春花不解风多情,无故翻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雪皑皑中忽见几点黑影。走到跟前,云清才看清来人相貌,却是独孤宪冒雪前来。
云清福身一礼,道:“今日大雪,还以为王爷不来了。太妃正在经堂诵经,我就去禀报。”
“不急。”独孤宪自顾踏上台阶,阶前覆雪如琼瑶,步步留痕。
云清只好掀帘请他入内。房中燃了火炉,内外如秋冬之隔。高低梅花几案放置一对美人拜月花觚,以新雪存贮其中,将观中梅花采尽,或白或粉。后窗边又有一张大案,桌上垒着不少笔墨,原作崔太妃读书之用。今次摆着几册《道德经》、《南华经》等,尚有一册摊开,旁边誊抄的墨迹尤新。
见他打量,云清羞赧解释:“闲来无事,太妃便让我抄经。”说话间有婢女上茶,独孤宪只在一旁坐下,也不言语。
室中安静无声。
不知该如何和他搭话。云清依旧坐回案后,拿起《南华经》翻看,字真墨浓,视线停在原处不动,却悄悄将书册向胸前挪移,一双美目偷窥。也许肖似母亲,独孤宪和独孤慧并不相像。若细论起来,眉眼之间却有些像崔太妃,都是一对凤眼幽深,不知藏了多少情事,让人窥不见真意。偶然想要深入其中,转眼石沉大海了无生息。
云清暗自奇怪,峨眉几转难明。
正待再看,不妨独孤宪随意一瞥。她急忙捧书言读,字句不入心。等她再度定睛,独孤宪仿佛未注意她的举措,只默默就着茶盏啜饮一口。
“我本想让人去传信,让你别来。雪势一大就给忘了。”崔太妃闻讯而入,一股清静的沉木香扑鼻而来。若独孤宪在京中无要事在身,上旬逢十之日必来探望。
“即将元日,礼仪细而杂,恐无闲暇再来。今日雪虽大,仍是初雪,没有积冰。一路过来倒还方便。”
两人相伴入了内室,云清在外只闻人声。听得崔太妃几句叮嘱,独孤宪一一称是。心中更是称奇,婶侄之间仿若母子。又听得崔太妃命人摆弄棋盘,清脆玉子落定,时快时慢,间或几声笑音。
云清重铺了一张新纸,沾墨继续抄写经文,渐渐心静。直到内室一声崔太妃大笑:“九郎你又输了。这棋盘对决可不比你战场杀伐决断。”
“是婶娘棋艺超绝,我甘拜下风。”
“如果你……”才说了三个字,崔太妃惊觉不对,独孤宪一脸沉静如水,只余黯然一叹。
又闻两人履步,云清低头重书,却发现不知不觉中错抄了经文,最后落笔之处明晃晃一个“宪”字,让人无所适从,如热水浇筑,心头猛地生热。
哗啦一声揉成一团,抬眼见崔太妃讶异,不禁面上微红,羞赧道:“我一时分心写错了。”
纸团握在手中,竟似个烫手山芋,无处可扔。云清忙避了出去,只穿着短袄掀帘出门。一阵雪雾扑面,瞬间神志清醒。抬手抚摸脸庞,方觉温度骤降,转念一想刚才失态,脸面不觉又铺红云。
她站在积雪的树下,余光瞥见独孤宪龙行虎步,一身墨色鹤氅立于琼阶,恰似大雁拢翅待翱翔。玉面微冷,凤眼尤泠,如欺霜傲雪之寒梅,又似裂石破冰之滢水。
忽有松枝颤动,栖鸟振翅高飞,抖落琼芳无数,尽数洒在发边肩头,顺着脖颈直入背心。云清毫无准备,不由出口惊呼。引得崔太妃和众侍女都笑,独孤宪亦面有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