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姻缘》斯月一

14、第五章

　　夜沉沉，明月无声，光华如蝉翼覆盖大地。来回巡逻的士兵沉默守卫，行动间带起衣甲随风窸窣。支起的火盆中火焰窜动，噼啪作响。

　　营门之上，两排十人持戈流动放哨，警惕附近声息。望远之地，却有一人举头对月，轻轻一叹。赵胜见他愁眉不展，肩膀抵着肩膀低声取笑：“这几日看你总是心神不定，莫非还记挂那位当垆女么？”

　　云霄和他数年为友，两人肝胆相照，彼此熟知，因此也不瞒他，摇头道：“最近心中一直莫名上上下下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胜又道：“不是云阳的当垆女，就是你留在锦城的妹妹。我记得你到虎威营已有四年。”

　　云霄叹道：“岂只四年。头两年在州府，尚未归到王爷麾下。”说罢眉头愈紧，手握寒凉枪杆暗自猜测。丽娘和他有盟约，为人灵巧又泼辣，恐怕没几个人能欺负。唯有妹妹云清令人放心不下。

　　兄妹一别六年，除了他托人带过几封信回去，锦城却无只言片语传回。若计算时日，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不知舅父舅母可有履行昔日婚约，表弟待她可好。当年离家投军，妹妹折柳作别。面上虽有悲状，却不闻哭声。他走一步，云清跟一步，直到自己再三让她回去，芳影才掩映于春柳之中。想着云霄又连叹数声：“我年初本想告假回乡，谁知道朱月兴兵来犯。”

　　赵胜道：“这有何难。只要再破玉山关，战事结束。你再告假探亲，王爷岂会不肯。”

　　云霄极目而望，远处山峦起伏，暮天墨云同一色。都愿战事早熄，可慰离人意。

　　月悠悠，同照神州。

　　城中道上除了打更人，忽来辘辘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道路两旁都紧锁门窗，不露丝毫光亮。冷冷清清中又现凛然气氛，正是边城独有。

　　“就是这了。”亲兵上前叩门。两人奉独孤宪之命领云清出了军营，一路往城中央的司马府而来。

　　云清跳下马车，抱着包裹在一旁安静等候。方才独孤宪到访，只两件事：一为送药，二来安排她出营。

　　独孤慧当下就拦道：“她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你要把她送到哪里去？”

　　“我自有安排。”声音冷淡，仿佛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可语气中不容人拒绝。凤眼斜斜看过来，一派平静，不由令人微怔气短。

　　偏门吱呀一声，内里探出一位提灯的老妇人，见到几人军容，忙道：“可是王爷安排来的人？快请随我来。”

　　两名士兵将人送到，也不进去，说了两句就告辞。独留云清一人在外。老妇人出来挽住她：“是云姑娘吗？快请进来。”

　　手干燥而温暖，驱散深夜的凉意，云清眼睛骤热，朝她微微一笑应了个是。一路静谧，树影丛丛，未歇的倦鸟偶尔泄露一两声。穿堂过廊进了正房大院，房中亮着灯，窗花映出一人身影。

　　“夫人，人到了。”

　　房中人闻言抬头，忙搁下纸笔上前笑迎道：“来了就好，不必拘束。”

　　看上去已有春秋，只是不知身份。恰老妇人解释道：“这是宁西新任司马任大人的夫人。”

　　云清便盈盈一拜：“任夫人。”

　　礼未毕，任夫人就托住她双手，介绍道：“我女儿比你还年长些，你唤我伯母就好。这是周大娘。”说罢又关切嘱咐，“今日天色已晚，我让人带你先去歇息，有要用的张口就是。只是我们这里人少，不要嫌弃薄待。”

　　云清忙道：“深夜打搅，有幸能得收留，感激不尽还来不及。”

　　正房隔壁就是一个套院，尚无人居住。周娘子晚前听了消息就让人打扫出来，简洁干净，对比连路风餐露宿，已是好得不能再好。

　　一夜安眠，云清好一阵酣睡，迷糊间就听人唤道：“云姑娘起了吗？”她忙起来开门，一瞧却是周娘子，手上捧着几叠裙裳。

　　她颊边还有几道凉簟印痕，周娘子不由笑道：“夫人让我送衣裳过来。”任夫人昨日见她一直做男装打扮，料想她在外不方便，趁夜就让人翻找。

　　云清让开半扇，周娘子进来把裙裳搁在床边，又道：“都是我家大小姐出嫁前的衣裳。当时做大了，一直也没穿过。大人这次上任匆忙，夫人也来得急，倒有大半东西还在路上。等过几日再为姑娘缝制新衣。”

　　云清再三道谢，换了女儿装扮再到妆台铜镜前相照。自从年后离家，头一回有如此闲情逸致。

　　等到拜见任夫人时，任夫人瞬间眼前一亮。眼前人闲闲挽了单螺髻，眼如星，眉似月。身穿浅绿衫裙，外罩一件樱桃红半袖短衣，更显颀长明艳，粉面如春，见之忘俗。

　　任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眼露惊奇，不停赞道：“好一个标志的姑娘。怪不得王爷急着把老任喊去。”她不知内情，尚以为是嗣荣王之故。

　　云清亦不知嗣荣王如何安排，索性不言。

　　任夫人拉着她一并坐下，再细细看了几回，疑心问道：“你既姓云，京中的云家可是本家？”

　　云清不知是哪个云家，摇头笑道：“我祖辈几代都在锦城。”

　　任夫人又问了些闲话。云清只将前来寻找兄长等无伤大雅的事回了，其他却不便多说。幸而任夫人非是寻根究底之人，只让她不要外道。

　　“大军今日开拔，你安心在此住下。不用过多久，王爷就会得胜而归了。”

　　云清听她话中意，似对嗣荣王极为熟悉，不免好奇。任夫人却当她担心独孤宪，安慰道：“王爷征战数年，从未败过。你且放宽心。”说话间有人来报消息，任夫人就丢开手，让她自己去玩。云清便告罪离开。

　　司马府占地不广，陈设极为规整，和锦城小巧别致大有不同。除了高树成荫，一路行来静悄悄的，左右都无旁物，和个雪洞相差无几。除了周娘子外，也仅有几个洒扫做饭的仆役。

　　任司马等人忙着民生疾苦，又要为前线筹集粮草，日日晚归。连带任夫人和众家眷也愁锁眉间，期盼分担一二。唯剩云清一个闲人，百无聊赖。

　　这日重整行囊，目光恰落在一方丝帕之上。云清拿来铜镜自照，当时刀伤并不深，现在只留下些微的痕迹，不细看绝看不出。而那方丝帕，云清抖落开来，沾药的地方已泛黄。她曾清洗数遍，却洗不掉痕迹。

　　“周大娘。”

　　周娘子正在为夫人缝制新衣，见她来忙停下动作问道：“云姑娘，怎么了？”

　　云清拾阶而上，抿唇一笑再道：“我想讨些针线。”

　　周娘子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咱们旁的没有，丝线多的是。”说完拿来装丝线的小竹箱和竹绷，任她挑选。

　　云清想了想自己要绣的花样，选了淡粉、薄红并银白、青绿等近十种。周娘子随口道：“姑娘要做什么？”

　　云清笑道：“是一方帕子泛黄，扔了可惜。我想绣上几朵芙蓉，正好遮住。”芙蓉在锦城最盛，秋日傲立枝头连绵不绝。锦城众人也都爱芙蓉，平日穿用的裙裳、手帕和发簪多以芙蓉为底。

　　周娘子随口道：“我瞧姑娘这几日空坐在房中，也不多走动。”

　　说得云清先不好意思，她寄居此地，只怕给人乱添麻烦，因此忙解释道：“我有心叨扰，就怕误了夫人和大娘的事。”说着也就不离开，挨着周娘子坐下，两人一处叙话。周娘子又问她住不住的惯，可缺些什么。

　　云清一一回了，边用竹绷把丝帕崩紧，用木架固定，取了炭笔在上面勾勒。她在家中常做，熟稔得很，没一会儿就成图，之后才穿了浅粉的丝线，也不打结，先用两次短针隐藏线脚。

　　周娘子瞧着新奇，索性停下动作，一针一线看得仔细。

　　“舅父家中经营绫锦，也有十数位绣娘。我平日常跟着她们学。不过我总是惫懒些，却有些生疏了。”

　　周娘子瞧她动作，一针一线灵巧自然，笑道：“姑娘太谦了。”

　　不过大半日，中央一朵木芙蓉栩栩如生。外围一层浅粉，至花蕊逐渐采用薄红、银红的丝线，中间又用丝线加深颜色区分，连接处两色套针交加，倒像天然晕染而成。

　　云清插针停手，活动僵硬的筋骨。但见周娘子取了竹绷，翻面一看，赫然也是一团木芙蓉，不由翻过来看了又看，不停称赞道：“好俊的功夫。可生了一双巧手了。”

　　直夸得云清满面含羞，愧道：“若是锦城最顶尖的绣娘，两面还可绣制不同的花色。”

　　周大娘道：“是了。我曾听说有一年进贡的绣品中，一面是龙，一面是凤，浑然天成。竟不知是什么样的巧手才能绣成。”

　　两人互相指点，消磨不计时日。

　　却有一日听得堂前传书频频，云清只怕前线军中不利，忧上心头。趁晚间拜见任夫人时近前相问。

　　任夫人随丈夫多年在边关，也知一些情势，就为她解惑：“玉山关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年初朱月能取，却是趁边疆换防伺机快攻。如今王爷抵达玉山关，两月来始终围而不战。”

　　云清记得那日翻看兵书，其中有写“不可胜者，守也”，想来就是此理。更不解道：“那是为何？”

　　任夫人咬牙讥讽：“可恨朝中有人不懂战事，只说王爷惧怕不敢迎战，因此奏了他一本。陛下更遣使来问。打仗又不是他们在殿前的口头之争，一攻一守之间就是多少条人命去填。”

　　月前战场遗迹如在眼前，云清担忧兄长，闻言心弦骤紧：“那王爷如何应对？”

　　“这不，天家使者刚到宁西。”说完见云清脸色不大好，方觉自己吓着了她，任夫人忙安慰道，“你放心。王爷自有主张。不说别的，他也不会任由手下的兵将白白送死。”

　　云清愁容难解，不过却领任夫人好意，堪堪一笑点了点头。到了夜半三更，仍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裳起来。

　　明月正圆，恰是百鬼夜行之日。

　　云清伫立窗前，夜风袭身，树影微摇，远远望去形如鬼魅。月华也幻化做满地银河，光星闪烁如河中流灯。遥想祖父未逝之时，云霄在中元节那日，往往带着她去河边放荷花灯，寄托思念。还有表兄两小无猜，当时却只道是寻常，哪里能知后来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