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姻缘》斯月一

12、第三章

　　是夜，重云掩映，月淡星疏。一行人就地扎营。

　　云清不懂军事，这几日旁听独孤慧和萧雁冰论兵，终是不曾见过，难明实质。因此常常安静待在一边，免得妨碍他们。却还穿着白日的单衣长衫，站在风口正遇凉风习习。虽属夏日，仍觉冷意袭身，不由双手抱紧胳膊抵御。

　　萧雁冰仔细，看她模样就道：“云姑娘，宁西昼夜相差极大，还是坐过来些。”

　　独孤慧闻言抬了抬眼，好笑地向萧雁冰示意，分明瞧出他区别对待。萧雁冰被瞧得双脸发红，暗自庆幸火光下看不清晰，只好顺手拨弄了两下篝火，烟雾上窜直至林稍。

　　见云清忧心忡忡，独孤慧又笑道：“怎么，还在担心？如果顺利的话，明日就可见到你大哥。”

　　火焰时高时低，噼啪作响。云清坐过来捡了些干柴扔进去。遥想幼时和祖父、大哥的旧事，都如前尘一般，不知隔了多少年。过了一会儿她才道：“还不知道大哥认不认得出我。”话中暗含消沉，火光映照她的脸庞，高高低低得明明灭灭。算算年月，两人已有六年未见。分别时云清不足十二岁。

　　独孤慧常年和母亲相隔千里，深以为感，宽慰道：“你和云霄长得倒是挺像，不过你大哥更俊朗些，比你高不少。”她“唔”了一声，故意笑对着萧雁冰打比方，“比雁冰也要稍稍高一些。”

　　云清就去瞧萧雁冰，对方却在触及她视线时讪讪一笑。她皱着鼻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云霄现在的模样，便缠着独孤慧问道：“郡主可否多讲些我哥哥的事情给我听？我就怕见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除了云霄之前来信提起他在嗣荣王麾下，其他一概不知。

　　独孤慧笑道：“怎么会呢？兄妹姐弟之间，纵隔着远了，血脉亲情总是隔不断的。就如我和九郎，一年半载不见，也不会生疏。”

　　云清不知她指的谁：“九郎？”

　　萧雁冰应道：“就是这次领军的嗣荣王。王爷在宗室中排行第九，郡主便唤他九郎。不过，”他斜睨一眼独孤慧，终于找到机会有来有往打趣，“王爷遇上郡主，只有郡主说话的份，哪有王爷开口的理。”

　　听他抢白，云清忍俊不禁，笑颜越发动人。独孤慧虽是郡主，却少有上下尊卑之分，这大半月来和随行士兵同吃同住，并无半分差别。

　　独孤慧也被他逗笑，随手扬起集好的枯枝砸过去，又不免得意：“九郎性情如此。我若不多说些话，我们两个岂不都要闷死了。”

　　“是是是，郡主若不开口，不仅闷死了王爷，还要把商二哥闷死了。”萧雁冰继续促狭，以报独孤慧调弄之仇。

　　话音刚落，忽然林中鸟雀展翅高飞，呖呖叫转。林木枝叶簌簌，山坡之下似闻人声。

　　萧雁冰和独孤慧神色骤变，立即让人扑灭篝火，反手拉起云清放在身后。其他士兵也都习以为常，凛然以待。

　　“郡主？”

　　独孤慧竖起食指做嘘声，一脸凝重。没一会儿分出去查探的哨兵即时回道：“郡主，前方山下狭道中，约有近万之数。当是朱月兵。”

　　“这里离宁西城还有多远？”

　　“约四十里。”

　　萧雁冰道：“我们一路过来，两城都在掌握之中。朱月兵怎么会行经这条路？”

　　独孤慧也心生奇怪。按理说，朱月兵应在宁西城以西。蓦然想起曲舟城外几名朱月人的信件，信中都借寻常事掩饰，不知实际所言，估摸着其中有所关联。独孤慧立刻道：“无论他们从哪里来，先盯住他们动向。”说着就与众人自林中穿梭而去。

　　云清心中不安，耳边似闻擂鼓，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从山坡望下去，星盏无数点点成流河，数千军队首尾交接如长龙延绵不绝，步伐声齐壮军威。

　　“是史延阿的部下。”独孤慧悄声说道。就着火光，只见十数对旗帜上都绣着鹫鹰，鹰爪凌厉非常，似要捕捉人心腾空而去。

　　萧雁冰亦在旁观察，微微皱起眉心，长剑在手中翻转一周，严肃道：“郡主，是否让人即刻赶到宁西通报王爷？”

　　独孤慧点头，不假思索吩咐下去：“你安排两人骑我们的马去。务必要赶在他们之前通知城中做好准备。”

　　说话间就有两名士兵遵令分道而去。独孤慧回头叮嘱云清：“千万跟紧我。”

　　云清不比他们常年行军，不习惯山地起伏，又无灯火照路，走的已是艰难。可是闻言仍默默点头，深一脚浅一脚跟在身后。萧雁冰有所发觉，每每走在她前面先踏出一条道路。云清自然不胜感激。

　　山下行路比他们更快，没多久队伍已过大半，前行军只隐隐约约见着光亮。独孤慧拨开新发嫩芽的木枝，清眸盯着大军中部眨都不眨，招呼萧雁冰过来：“你找找，史延阿那个老狐狸可在队伍中？”

　　“他为人谨慎，若非有十成把握，不会直接前线督战。”话虽如此，萧雁冰仍举目观察。队伍中央确有十数人骑马散在中军，但身形远远看去都不像。

　　独孤慧轻哼，继续在山坡中前行。也不知多久，浓云渐散，月华清晖立于中天之上，无垠遍照天地。已是夜半三更。

　　云清头一回走了这么远山路，脚步虚浮，勉强匀淡呼吸。

　　“前面就是山谷最窄处，穿过之后就是大道，可直奔宁西城。”萧雁冰一边留神云清，一边向独孤慧说道。

　　眼看着大军一半过了山谷，独孤慧跺了跺脚，眉目凝在一处：“可恨！我若是有一千人马，此时就可直接下山冲散大军首尾……”

　　话音未落，有风袭来。山谷两旁森森深林草木摇曳，层层是影，活像兵马藏于其中。说时迟那时快，万千火箭突如天降，杀了山谷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火势随风卷，只听得马嘶哀鸣。

　　朱月大军面对奇袭，队伍骤乱，前不知后，后不应前，全都忙于奔命。可不及他们撤退，两旁山峰立刻涌出无数身影直奔山下。月华凝练中，可见无数银甲光芒烁烁，如满载星河逶逶而来。

　　厮杀声势一触即发，仿佛海潮浩浩荡荡拍岸卷起千堆雪，一阵强过一阵。连云清身在高地都听得一清二楚，一声声就在耳边，如同把鼓架在人心上锤敲，振聋发聩，整个人被万千张网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独孤慧和萧雁冰相视一笑松了口气，目不转睛盯着战场，当即道：“留两个人看着云清，其他人都跟我来。”转身就奋不顾身朝前奔去。

　　透过草木间隙，刀进枪出之间，道道血流疾冲广寒。红殷殷汇集成河，在月光下极其妖娆冶艳。云清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满目间只有血腥色，似要把头顶之上的玉轮也染为嫣红成不祥之兆，大有将天地都湮灭让其回归宁静之感。

　　不停有人倒下，不停有人挣扎站起。隐隐约约面对一地尸首残骸，云清心如惊涛骇浪，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双腿如被草木重重锁住，拉着她跌坐在地。即便如此，她连移开目光都做不到。胸腹间骤然生乱，想吐又吐不出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双手重重按住树枝扭曲的木瘤，察觉到痛才倏忽警醒，自己离哥哥信中曾经提及的战场就在咫尺。

　　转念一想云霄也许就在其中，云清的心怦怦直跳，眉心拢起，又担忧又期盼，失神般情不自禁想要前去，却被士兵拦住：“云姑娘，还请在此暂候。”

　　是了，战场如雷。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前去又能如何。

　　“抱歉。”云清低声致歉，可胸中擂鼓不曾消逝，一刻不离。变坐为跪，双手自动合十，她抬眼对无声明月，祈祷上苍保佑。

　　月华渐消，黎明星起，刀戈金声亦疲倦停歇，满地狼藉。

　　空中弥漫的血腥气久久不去，几欲让人作呕，无踏脚处。东方初晓，纵然已打扫战场，视线所及越发清晰，比之趁月所见更惨状万分，就这么明晃晃地展示人前。血色和着天际无垠朝霞，分不出天与地的界限。

　　云清即刻别开眼不敢直视，可闪闪烁烁却无着眼之地。

　　独孤慧这时也离开战场来到她落脚之处，劲装盔甲之上血迹斑斑，连脸上都有干涸的暗红为之添妆，眉眼间却不见丝毫疲倦，身后跟着一名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看上去文质彬彬。见云清面无血色，怕是吓得不轻，独孤慧忙将她扶到一边，又道：“你受不住就不要看。”

　　云清摇头，强自忍道：“我没事。”

　　商略目光一转，自妻子身上移开，问道：“这位是？”

　　“是云霄的妹妹。”独孤慧向来对丈夫不做隐瞒，随即问道，“云霄可在城中？”

　　商略听了若有所思，却道：“不在，都随王爷直捣黄龙了。”

　　独孤慧闻言诧异：“这是怎么回事？我昨晚见他们趁夜偷袭只恐你们没有防范。没想到你们事先竟设了埋伏。”

　　这一战朱月损兵折将，可谓大败而归。而宁西城守军损失并不大，如何教商略不得意。因此就将这来龙去脉说得详细：“他们刺探军情，知道王爷昨日一早亲自出城勘察，便想趁主将不在夜袭。也不想想，难道这宁西城中只靠王爷才能守得住么？”说着倒有几分自夸，又兴致高昂指着朱月撤退的方向，“他们沿这条路撤退，还有云家姐夫在等着他们。”

　　原来独孤宪亦得情报，知道昨晚偷袭计划，索性将计就计。自己领军在外，故意撤了两城之间的守备。却让商略在山道狭窄处提前埋伏，又让云琼之在撤退的必经之路上拦截溃兵。

　　“难怪你刚才叫我穷寇莫追，却原来你们早有安排。”得知自己白担心一场，独孤慧瞪了丈夫一眼，脸上却露笑意。守住宁西，再夺玉山关，就可将朱月铁骑赶到关外，战事可平。想着忽又击掌问道，“九郎直捣黄龙，莫非是想以牙还牙，夜袭他们主营。”

　　商略闻言笑道：“正是。咱们现在就可回城等待战报。只是……”他转眼看着云清，面露为难之色，“你要带她回城？若王爷知道……”

　　独孤慧双眸一转，道：“怕什么？我又不是没有缘由地带她回来。”见商略还要再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商略微叹，自知劝不动，就道：“那你趁机先带她进城，切莫让监军看见。这次粮草先到，你这个押粮官反而久久未至，只怕又要生事端。”

　　说起监军王德义，独孤慧一阵恼火。若不是监军揪住她的错，独孤宪怎会一开始就支开她，因此怒道：“九郎安排我有其他的事。且让他去陛下面前告我。看谁能强的过谁。”

　　云清听他俩话中之意，不禁顿生犹豫。若因一己私利，陷独孤慧于不义，自己又如何过意的去。想了想道：“郡主，不如我……”

　　不料独孤慧打断她，怒容又转和煦，张扬笑道：“难道要我把你丢在这荒郊野外不成？你放心，小小一个御史监军能奈我何。”

　　深知妻子的性情，商略无奈摇头，还需为她周旋。挥手招来一人吩咐安排马匹，让独孤慧和随行亲兵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