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酒梢

5、母女

　　晚上，倪飘在卫生间里没有开灯，手机屏幕照亮她的脸。

　　【林奕鹤。】
　　上完选修课，林奕鹤发来了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原来是这个奕，这个鹤。

　　倪飘握着手机，看到睡衣袖子不知道蹭到了什么有些脏，木讷地移开目光，没有管。

　　她把自己的名字发过去，没注意到打错了字，放下手机站着发呆。

　　一到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会跑出来纠缠她。

　　她站了一会儿，对着窗户想，如果林奕鹤有女朋友，在医院里不会让自己挎着他走路，宋阿姨也不会让他送自己回去。
　　所以，他应该没女朋友。

　　“呵。”倪飘突然笑了一声。笑完她满心酸楚，眼眶发湿，窗外的月亮变模糊。
　　“想什么呢。”

　　手机一振。
　　他回复了，倪飘得偿所愿，喉咙却一哽。
　　林奕鹤：【知道。】
　　手机又是一振。
　　林奕鹤：【十一点了。】

　　他是暗示太晚了自己不要打扰他？还是疑惑太晚了，自己怎么还不睡？
　　倪飘没回，放下手机。黑暗的卫生间响起隐忍的啜泣声，她哭得气息声急促，偶尔间断。

　　真烦啊。
　　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这么多。

　　一到深夜，她腐烂的样子就会露出原形；别人给她点儿阳光，她就灿烂。

　　=
　　第二天，林奕鹤请假去看牙医。

　　见林奕鹤拿着牙片从诊室出来，表情莫名，宁裴坐在候诊椅上问：“什么情况？”

　　回顾了一下医生在屋里的说的一堆专业术语，林奕鹤朝宁裴概括得凝炼极了，道：“我吃糖把牙咬裂了。”
　　宁裴一愣，大笑出声。

　　“什么情况？怎么治？”笑完他又问。
　　“说我畸形中央尖，简称牙齿畸形。而且牙壁薄。”林奕鹤表情冷漠得好像咬崩了牙的人不是自己，道，“补牙。”

　　要杀神经，那颗牙从此就是摆设了，林奕鹤陷入沉思。
　　从小他就发现他下槽牙中间有个凸起的牙尖，宋迟舟还给他看过，说没事。
　　……没想到所谓的没事，就是他二十二岁这年咬了下糖，把牙给咬崩了。

　　宁裴问：“不是，你什么时候吃的糖啊？吃的是昨天人格心理学那节课你拿出来的糖吗。”
　　林奕鹤不知在想什么，淡淡地应了一声，坐到候诊椅上。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吃火锅成吗？”宁裴没继续这个话题，问，“手术下回做？”
　　林奕鹤嗯了一声。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

　　倪飘：【对不起，刚看到打错字了，是飘。】

　　林奕鹤看着聊天窗口。
　　这位是害他咬崩了牙的罪魁祸首。
　　他是天蝎座，贼记仇。

　　想到少女几次见到自己都一副紧张害怕的模样，再想到宋迟舟无意间提到的话，林奕鹤放下手机——
　　“中度抑郁，中度焦虑……唉。”

　　林奕鹤和宁裴去到火锅店。
　　火锅店人声鼎沸。

　　林奕鹤一向饮食清淡，但宁裴喜辣，点了一锅漂着红油的火锅。

　　林奕鹤嘴唇都吃红了。他喝了口水，忽然觉得吃糖把牙咬崩要花两千块钱补牙很搞笑，编辑朋友圈。
　　内容：吃糖把牙咬崩了，绝。

　　林奕鹤平时不爱发朋友圈，基本一个月发一次，也不带图。
　　正准备屏蔽几个人，他听到宁裴道：“扔些菠菜吧。”
　　菠菜在自己手边，林奕鹤放下手机，用筷子夹菠菜。

　　“你这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多慢啊。”宁裴道。
　　林奕鹤冷笑一瞬，道：“你想吃我手上的细菌？”
　　宁裴道：“没细菌也不可能啊。”
　　“那你有病。”林奕鹤不客气道，“想吃我手上的细菌的尸体。”

　　宁裴：“……”
　　细菌尸体是什么玩意？

　　林奕鹤放下筷子，盯着屏幕摁下发送。舌尖很辣，辣得他灌了一大口水，喝完继续吃，把手机放到一边。

　　=
　　临大，教室明亮，能看到窗外树顶和教学楼。
　　倪飘有些困，收回目光掏出手机刷朋友圈提神。
　　她不爱发朋友圈，但很痴迷看别人的生活动态。

　　刷新了一下，林奕鹤的黑猫头像出现在朋友圈里，看清文字，她脑袋一嗡。

　　台上的老师正在讲话。正课第一节课，她没有讲课本内容，而是道：“我相信大多数同学报了这个专业，是奔着成为心理咨询师来的。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这个行业竞争激烈，就业并不轻松……”
　　很多大学老师都喜欢这样，先给充满憧憬的学生当头一棒，让他们认清现实，考虑好方向再埋头去学。

　　倪飘听得心头一沉，犹豫好久，打字。

　　她一直没将林奕鹤从聊天页删掉，聊天窗口里存着林奕鹤和她过去的聊天内容。
　　新消息把最上面的挤上去。
　　倪飘：【……你的牙，我害的？】

　　一个小时后林奕鹤回复。
　　林奕鹤：【不是。】
　　林奕鹤：【糖害的。】

　　刚坐进车里准备开，林奕鹤回复完，皱眉把手机放架子上。
　　不该发那条朋友圈的。

　　倪飘：【……】
　　倪飘：【对不起。】

　　林奕鹤看着亮着的屏幕，几秒后打字。
　　【不是你那颗糖，不用道歉。】
　　攥着手机，林奕鹤脑海里迅速闪过倪飘惧怕的眼神。

　　宁裴忽道：“史大爷发作业了。”
　　林奕鹤的手机也振了一下，他没看，转动方向盘问：“什么作业。”

　　宁裴依次念出：“心理学案例分析。切合实际，找出身边案例进行分析并写出报告，不少于三千字。要求如下，一，患者资料，二，患者主诉和个人陈述，三，诊断和分析，四，制定辅导方案并实施……本次作业算进期中成绩的百分之三十。”
　　“哇疯了吧，上哪儿找身边案例啊，我编一个行不行？”宁裴挠头道。

　　林奕鹤道：“那你编得像样点儿。”

　　宁裴在副驾白他一眼，道：“说得像你能找到一样，还不是得靠编。关键是，就算能找到，对方能愿意吗？被当成案例一样分析。”

　　林奕鹤道：“反正我一向实事求是。”

　　=
　　倪飘端着饭在食堂坐下。
　　她饿得胃疼，没食欲，看着饭有些恶心，但是并不想得厌食症。

　　倪飘扒拉几口米饭，被耳边乱哄哄的人声吵得心烦意乱，放下筷子。

　　昨天她找夏姿要了一百块，吃了一天的面包片和酸奶，今天早上工资才发。

　　夏姿应该没进她的屋子，没有看见她的药，不然一定会问她的。

　　不想浪费粮食，倪飘起身管食堂阿姨要打包盒。

　　食堂阿姨给别人打饭没听见她说什么，等前面的同学走了，隔着玻璃问她：“要什么？”
　　倪飘的声音挺小的，道：“能麻烦您帮忙打包吗？”

　　食堂阿姨接过她的餐盘，边打包边随口道：“下回稍微喊大声点。”
　　语气并非谴责，倪飘从她手中接过塑料袋，却开始胡思乱想。
　　自己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出了食堂，倪飘戴上耳机逃避生疏的环境带给她的恐惧感，没走几步手机振动。
　　她不喜欢手机铃声响起后被陌生人注视的感觉，所以从来都静音。

　　妈。
　　看到屏幕上的这个字，不祥的预感浮上倪飘心头。

　　她接通电话。
　　不详的预感灵验了。夏姿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又吃那种药？不是说了你没病吗，你以为激素是好东西吗？知不知道你越是觉得自己有病，就越不能好！”
　　她嗓门很大，倪飘被吼得手一抖，饭掉在地上。
　　旁边有人看来，倪飘蹲到地上捡起塑料袋，白着脸没吭声。

　　走到宿舍楼外的自行车车棚下，倪飘站在自行车中间，声音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紧张的：“我这样您没有问题吗？我就是得病了，还不能吃药？得病不去看，这不是讳疾忌医吗！”

　　“倪飘。”夏姿对她刚才没说话本来就火大，深吸一口气，道，“我上网查过了，要是吃药，就基本一辈子不能停了。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乐意看到女儿一辈子吃这种药吗。”

　　倪飘觉得委屈，道：“……那您为什么不能想想我呢。”
　　她没忍住哭了，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大颗大颗在拭泪的手背上流淌。

　　“我睡不着啊。您从来没有试图理解过我有多痛苦。”她哽咽了一下，又道，“我知道您也不懂。世界上是没有感同身受那种东西的，我不奢求您明白，可是——”

　　“我觉得您从来没有尊重我，想要在意我，把我这个样子当回事。”
　　“网上那些东西，亲戚说的那些话，您一听一看就相信了。”
　　“亲生女儿的话您却不当回事。”

　　积压许久的情绪到达临界点，倪飘语速飞快，埋怨道：“我想我自己好起来有错吗？您知道看病买药有多贵吗，光是一次测试就二百块。”
　　车棚前有人走过，倪飘慌忙转身，闭口不言。

　　夏姿没说话。
　　良久，她像是平复好了情绪，道：“……我给你打钱。”

　　倪飘死死盯着屏幕，眼前模糊不清，用裹着眼泪的大拇指用力摁下挂断的红键。

　　这可能就是代沟吧。
　　她的重点根本不是要钱。
　　她们母女俩总是抓着各自认为的重点辩驳，但谁也说不通谁。

　　她只是在倾诉。
　　她只是想让妈妈明白自己多痛苦，哪怕她只能懂那么一点点。
　　她只是想让血浓于水的亲人鼓励她一句，哪怕是骗她。
　　不，哪怕妈妈稍微能语气稍微软一点，让她觉得，自己的情绪是被在意的，她都能大哭一场，第二天愿意为活着付出一些努力。

　　可偏偏，这个赋予她生命，让她降生于世的人，总是让她想要去死。

　　倪飘一直没敢哭出声，强忍哽咽感忍得喉咙痛，五分钟后擦掉眼泪，转身往女生宿舍楼走。

　　林奕鹤和宁裴走近宿舍楼时，倪飘抹了抹眼睛，低头迅速走进女生宿舍。
　　宁裴没注意到倪飘，见林奕鹤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下，问：“看什么呢？”

　　倪飘跑进大厅，纤瘦的背影像在逃避什么。

　　“没什么。”林奕鹤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