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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故人 ...

  •   早上李存勖说不必给他留饭,他有贵客莅临,要带着对方走走看看。

      于是快到晌午时分,乾宁便和李继韬赵惊蛰在军寨边儿上的半坡上,挖了个坑,烤着叫花鸡和山货。

      乾宁正蹲在地上,拿着蒲扇在那儿扇火,赵惊蛰和李继韬则往火堆里添柴,虽说是烟熏火燎地,倒也恬淡温柔。

      “殿下。”

      乾宁微微一怔,缓缓抬头,却见着一位风华都美,英俊倜傥的少年郎,笑得温煦,仿若暖阳下的雪花初绽。

      “崇阮哥哥。”

      来人便是安崇阮,原昭义节度使安文祐之子,因其父没于王事,他作为忠烈之后,便被举荐入宫,之前年少,只是作为皇子们的伴读,如今已然是天子亲卫。【注】

      以前只要听到安崇阮唤她“殿下”,她便会鸟儿归巢般冲向他身边的“六哥”李陛。因为安崇阮与李陛,算得上是“胶不离漆”,“秤不离砣”,“谢不离范”,情谊笃厚,未曾须臾相失。
      乾宁有次便取笑他们乃是——御床共坐岂止王导,帝榻同眠何如严光。可被李陛好一番训斥!

      宫人都说,益王殿下是轩轩如朝霞举,那么安都尉便是濯濯如春月柳,实属“连璧”。

      有一次乾宁听到宫人们这般谈资,便也凑过去问道:“那九哥哥是什么呀?”

      宫人们见到公主殿下将她们的少女心事都听了去,不禁红了红脸,却道:“德王殿下秀上,但恨其目下无尘耳。”

      李存勖注意到乾宁见到安崇阮时候,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他微微皱眉,又瞧了安崇阮一眼,便对乾宁说道:“别吃这个了,我们去吃饭。”

      乾宁道:“吃什么饭啊,这烤的这许多,哪里还不够我们啃的?”

      说着乾宁便招呼李存勖和安崇阮坐下,等着一起开饭吃。

      安崇阮道:“殿下最爱还是这个烤梨,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

      乾宁道:“这是我们搜罗了半天没东西啃,才在地窖里刨出来的。”

      李存勖道:“乾宁确实最喜欢梨。”

      什么蒸梨、烤梨、七宝雪梨盅、枇杷雪梨膏、百花蜜渍梨、鹅梨帐中香……她都会。

      安崇阮道:“世子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殿下为什么喜欢吃梨?这是有出处的。”

      李存勖看着乾宁笑道:“是吗?妹妹可有什么说法吗?”

      乾宁挑了挑眉,刚要开口,便听得李存勖对李继韬道:“继韬可也知晓?”

      李继韬道:“卑职不知。”

      安崇阮道:“每当二三月间,梨园宫的梨花便如雪浪,漫卷半个禁宫。到了夏日里,便是硕果累累。一日殿下在梨园宫小憩,感‘寿阳公主故事’,有心追慕古人风流,便研制出了这个‘鹅梨帐中香’——两京纷纷效仿,鹅梨一时价贵。宫中之人便将梨园宫的鹅梨尽数偷运出宫去买,一时之间,本是风流佳话,却被搞得乌烟瘴气——益王殿下为了安慰他年幼的妹妹,便亲自给她烤梨吃……”

      李继韬轻轻咳了几声,李存勖瞥了他一眼,乾宁倒是静静地瞧着安崇阮——瞧着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安崇阮对着李存勖笑道:“世子殿下可是也听过,著名的《龙女词》?”

      李存勖道:“益王殿下给他含颦含嗔的妹妹月下烤梨,实在太过风流,便被梨园伶人编进了戏文桥段,小生词为‘杏花云,南山雾,眉眼盈盈处,此心安处,我皈依处。’,花旦词为‘花销魂,月销魂。看云天水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安将军说的便是这个吧?乾宁当初没能靠‘鹅梨帐中香’得到寿阳公主妆那样的风流佳话。却因为其兄为她烤梨,而被传唱,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存勖淡淡一笑,道:“这世上的许多事,不都是如此吗?”

      他说的便是乾宁,以前是大唐公主,现在是晋王世子妃,未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安崇阮见李存勖拿话堵他,倒也不恼,亦笑道:“世子殿下,可知道……为何公主这般聪慧,宫中诸人只道她是‘憨傻’?‘与兄姊常谈,未尝及乎经史,若无顾问,终日如愚,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只知点头与摇头’。”

      李存勖道:“勖,也纳罕这事呢。”

      安崇阮道:“因为‘云在青天水在瓶’,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她身边的人是谁。如齐桓公前明后昏,不过是因为之前在他跟前的人是管夷吾,而之后在他身边的人是竖刁之类的小人。公主也是如此——人之初,性本恶,若是没有个明白的人教,注定遗祸无穷。”

      乾宁一边说着,一边撕着鸡翅膀啃着,道:“六哥哥总是编排我,我从小到大连只蚂蚁都不曾踩死,哥哥却老是觉得我是‘妖魔鬼怪,美女画皮’,我也是好难啊。”

      李陛是从什么时候,觉得他这个妹妹,异于常人的?是从她漆黑如夜的眼睛,只有在见到自己时,才会缀满星星,如花如雨。
      还是在她读书认字时候问他:“红,是红颜祸水的红,还是水,是红颜祸水的水?”
      他告诉她说:“前面那句是对的,后面那句是错的。”

      她总是有十万个为什么,他觉得她的小脑袋瓜很奇异,与他不同。他确然是聪明的,一目十行,入目辄记。可是他的妹妹不同,他的妹妹似乎是聪明的,又似乎与他的聪明有所不同。

      一日她在通读《史记》,他便有心考考她,关于李陵的故事——她倒是说得可圈可点,只是在他赞许她后,她如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又说道了一句:“唉……可见‘女色’真的是害人不浅,这个司马公啊,司马公之妻是李陵表妹,故而司马公为李陵辩白,甚至在写《史记》之时,还要说李陵千好万好加砖添瓦——六哥你说她一个表妹这么激动干吗?还要拉上自己的丈夫为一个的的确确的汉贼去忤逆汉律和天子?莫非他俩有一腿,不过也是啊,李陵叛降,人匈奴都能把虏公主嫁给他了,除了他祖上李广威名外,想必他本人长得也是人五人六的……”【注】

      乾宁公主倒是在那儿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堆,剩下的内容,李陛倒是没有再细听。

      但他的妹妹如此这般的言论,他早已听过无数遍了,起先倒是没觉得什么,后来才渐渐觉察出不对来。

      他聪慧的妹妹,对待历史和古人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甚至觉得他们只是大多数都是丑角——虽然有时的确如此,但是又有几人不是被命运裹挟而做到端正明华,一生无垢的?身处其中,真的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吗?若为人,对待王侯将相是如此,更何况对待旁人呢?视之更如草芥?视之更如蝼蚁?

      安崇阮道:“僖宗皇帝杀了崔尚书,因为是奸/臣,虽然恩赦了全尸收葬,但葬礼上不许听见哭声,可崔尚书的妻子却刎颈自杀了。为什么?”

      李存勖道:“因为她死了,那些崔氏的亲戚朋友就可以在她的葬礼上,为崔尚书哭丧了。”①

      安崇阮道:“这正是公主三岁时候的戏言,公主幼而有成人之智,虽曹冲李泌,亦不遑多让。公主三岁之时,释知玄上人便要公主出家,说是她若在红尘,红尘必然为她遭劫。僖宗皇帝自是不信,大过了天去,也不过是个太平公主,哪里会有腥风血雨。虽说益王殿下信了他这个妹妹绝非善类,但他不信杀一人可以救天下人!”

      乾宁听着倒是挺不是滋味的,因为她的兄长未必不是这般看她的——

      不然怎会有著名的《与太子论》

      李陛:杀一人以利天下,可以吗?

      释知玄:施主,出家人不言生杀。

      李陛:杀一人以利天下——杀人的应当是法律,不应肆意剥夺任何无辜之人的生命。杀戮无辜,有害国法。害国法而不知,却以为行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是谁要害这一万人,就惩治谁。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就招募勇士除掉他;如果是一个团体,就令执法机关敲掉它;如果是天灾,便去抗灾;如果是人祸,便去问责;如果是制度,便去改革。②

      释知玄:太子殿下抓过鱼吗?③

      李陛怔住。

      释知玄:在水里抓条鱼,它都会挣扎地甩尾巴把你溅得满身水渍,更何况是抓个人、收个妖呢。天下万民,都是太子殿下的子民。虽说‘有教无类’,但就是有人‘屡教不改’、‘野性难驯’,庄子有云‘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麇鹿见之决骤。’,禽/兽/枭/獍一类,真的能分辨人世间的真假善恶是非因果吗?太子殿下感知体悟的东西,难道也是鸟/兽/鱼/虫所能感知体悟的吗?

      李陛:我与她看同一片天,同一朵云,同一页书……她会的,都是我教的,她不会的,都会问我,这样也不行吗?

      释知玄:太子殿下疑惑的是‘您的妹妹乾宁公主’还是某个不相干的人?正是因为她是你的妹妹,所以才会令你陷入迷惑。

      李陛:很多人会因为她而死吗?

      释知玄:当时不杀刘元海,你妹妹大概就是这样。

      一个会给所有人带来厄运的灾星,她是否是你血脉相连的手足,这紧要吗?

      李陛无法对他的妹妹做到冷血无情,便只是让她守拙装傻。每日的功课必悉心留意,用心教导。一直以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至少从未显示出是什么“桀纣成性”的魑魅魍魉的模样来,相反出落得愈加水灵□□,如仙如神。

      乾宁刚啃完半只鸡,便觉得肚子有些疼,继而越来越疼,冷汗涔涔,便捂着肚子,抓着身边的赵惊蛰,道:“这烤鸡……”

      是不是有毒啊!

      乾宁只觉得自己有气无力,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而后便被人送到了军寨,躺在榻上,等着大夫一一问诊。

      侯了半天,一位大夫才艰难地说道:“南郡夫人此番不是中毒,亦非旧疾,而是天癸初至……开些益气养生的方子便好。”而后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注意事项。

      这厢李存勖与安崇阮还在说着乾宁——

      李存勖道:“你是来让我放弃我的妻子?”

      安崇阮道:“我是来奉劝世子殿下,不要一叶障目。”

      李存勖道:“若我……甘之如饴呢。”

      安崇阮道:“世子殿下是做大事的人,你又怎知公主与你是一条心呢?”

      李存勖索性笑道:“我只是做了与益王殿下同样的选择,益王殿下智识冠世,吾辈跟从他,总不会有错的。”

      安崇阮道:“说了这么多……多说也是无益……世子殿下是铁了心要将小殿下带走是吗?”

      李存勖道:“不然呢。”

      安崇阮道:“德王殿下不许。”

      李存勖道:“他……能跟我谈‘不许’?”

      安崇阮道:“不日陛下便摆驾回宫,届时会在大内开宴,宴请公卿,世子殿下也携公主前往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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