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李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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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她三岁就被迫逃离的家园，这个她四岁就被迫远走的故乡。
长安……俚俗之言也好，市井之歌也罢，千人更有千人语，都说长安好。诗家、俊彦和文杰，锦绣文章写得再好，也只是冰冷的文字。
可能只有故乡的人，才能让人稍稍贴近些。一个地方，没有什么比见着那里可爱的人们，更直观的了。人杰地灵……
千年王城，盛世长安。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才配得上这位天朝上国的太子。
德王李裕，皇帝陛下爱子，其人容德既美，才学亦佳。如果说高贵公曹髦算得上是：文同陈思，武类太祖。那么他便也是如此：文同明皇，武类太宗。
比秦皇汉武，略输经纬；比光武魏祖，稍逊雄略；比太宗高宗，才减文武。经天纬地、雄才大略、允文允武而有诸人之美，风流不作第二人选。
他合该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天子。
她看着李裕淡淡出神，而后又低下头去。
将两京赋、两都赋、三都赋、帝京赋……都换了悲戚惨咽的“秀才吟秦妇”。
“歌舞入长安”，都作了“冲天香阵透长安”。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盛衰荣辱后血流漂橹。
九哥……亦是很好。两个人靠着，跟很久很久以前那样，一起看星星，只是靠着，只是看着。
只是不如六哥。
益王李陛……是个怎样的人啊？
姊姊妹妹们老是笑话她：阿五颟顸，貌美神昏。
时常也拿她取乐，说她：懒惰自无匹，而不爱文术，不识六与七，只觅梨与栗。
李陛却说她是：未必需要明且慧，只愿阿五无病无灾到期颐。
她什么都是轻轻浅浅，一笑而过的。在六哥眼里，这是“霁月光风”。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憨……当然也有憨的时候。李陛是她的二哥，在兄弟序齿里更是排到第五去了，至于为何叫他“六哥”，只是因为……那日她跟尚宫认字的时候，学了个成语“五颜六色”。
她问道：“‘五颜六色’是什么意思啊？”
尚宫说：“‘五颜六色’就是很美的意思。像孔雀的尾巴，像春日烟花，像朝云晚霞，像珠玉华光……”
她若有所悟，道：“咦？那就是‘妇公冰清，女婿玉润’、‘李娟张态’、‘桃夭李艳’一个意思？”
那就是像阿五和哥哥那样美丽了？
尚宫说道：“五与六不是特定的、实指的。”
她怒道：“这还给我扯上‘白马非马’了——‘阿五阿五’，‘九五九五’，怎么就不是‘人’了！你这是大不敬！”①
竟然说“九五”不是人！竟然说本公主不是人！然后叫嚷嚷着“本公主要治你大不敬”、“本公主要治你大不敬”之类的云云。
都说“六郎似莲花”，她看哥哥就是“莲花”，以后要叫哥哥“六哥”。“六哥”，噙着念着，就觉得榴齿生香的词儿啊。
李陛却觉得她稚气：“你称呼我为‘六哥’，难道要称呼你的‘六哥’为‘五哥’吗？”
她说：“我不管，‘六’好听。然后她单方面宣布‘五颜六色’说的只是他们俩‘阿五容颜’和‘六哥颜色’，为他们专属。跟‘李娟张态’、‘桃夭李艳’一个意思！”
李陛也只能由着她去。
有一次，李陛生病，她很挂心。不知从哪里听了一耳朵来，说是人年岁大了，便会老掉了、死掉了。
把她吓得大哭。
李陛问她又发什么疯。
她抽抽噎噎地答道：“六哥太老了。”
怕六哥会死。
李陛说：“哥哥大你四岁，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所有的不会的我教你，所有的苦痛我比你先尝，所有的一切我都先经历过，所以对于未知的未来你都无需害怕，我会牵着阿五走下去。我都站你前面帮你先做好，这又有什么不好的？”【注】
她就怔愣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未破涕为笑，欣喜之情就先从嘴巴里偷溜出来了：“哇呜……太棒了。”
后来啊，朱玫李克用逼宫，天子仓皇西狩。她在梦中便也被抱着逃离皇宫，出宫门的时候，下着大雨，虽然有肩舆伞盖，但她还是被落了雨，悠悠醒转过来，自己趴在李陛背上。
李陛说他们现在是在玩儿游戏……还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以掩饰真相，为了让她不害怕，但是她睡意昏沉，根本就没听他说几句，倒是劳烦他搜肠刮肚地编排了好长一大段，着实难为他了。
但是她好歹慧心未泯，睡醒了，睁眼看到的景象，和风尘仆仆的宫人、军人。怎么可能不害怕？怎么可能不明白？
她却只问道：“我们现在是在演‘楚昭王奔秦’吗？”
然后又兀自答道：“唉……我们不就是‘三秦’嘛。”
李陛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父皇威仪，大唐中兴之类的云云。
但她觉得六哥好厉害啊，明明才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就懂得那么多的道理，肚子里的墨水都能撑船了……然后这么想着，便觉得怪不得六哥好像黑了点儿。
“咦？”她戳着李陛的脸颊道：“六哥好像是黑了点儿。”
皇子皇孙，金枝玉叶，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李陛听了这话，就抱着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抹泪，说道：“六哥一定会保护好父皇，保护好妹妹的……一定会如宣宗皇帝那般拨乱反正中兴盛世……”
看吧，她的六哥就是厉害啊，又能一个人叽里咕噜说一葡萄串子的话。
是“楚昭王奔秦”呀？
……季芈公主嫁给了那个背着她逃亡的少年，但是她的少年，死了。②
师父李应之可怜她，只是问她：“李唐王室给了你什么？”③
是啊，她本不需要守着这个王城最尊贵的姓氏，做一些钻牛角尖而徒劳无功的事。
李唐王室，大概只给了她“风疾”吧？
她的父亲、母亲、兄长，都在数日之间惨死，而她也因此风疾发作，昏迷了数日，醒来之后……伺候她的宫人都说“公主病心”、“公主神神叨叨”、“怕不是失心疯了”。④
新任天子是她的父亲唐僖宗的亲弟弟，待她不算好也不算坏，她还是公主——所以她也不知道她的七叔对她算不算好。
她很不好。是九哥，至少还有九哥关心她好不好，闷不闷，死不死。
可那是不够的。一个稚弱孤女，死了爹娘，死了兄长，一无所有，上帝再怎么给她加恩赐福，也于事无补。
乾宁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姿美劭，性至孝，又为郑才人所生，故而为天子钟爱，诸子侄辈，莫以为比。
她常说道的话便是：“我的父亲是当今圣上，我的母亲国色无双，我的六哥是国之储副，我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比窦太主邪？比平阳公主邪？比会稽长公主邪？比镇国太平公主邪？”②
有一次被李陛听到了，佯怒，不许她再说猖狂话，她便不再说了，但私底下还是偷摸着说说的，自矜自喜。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极其有德行之人，能横着走，却从来不横着走，是符合礼义所说的平易近人，文质彬彬之君子。⑤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李陛（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