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李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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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逃亡路上，曾经走失了一天一夜，天子最亲近的儿女，居然能在逃亡路上失踪，本来就是极其诡异的事情。更诡异的是——他们竟然死里逃生了。
不知道隐蔽地跑了多久，他们在山林间，摸到了一户农舍，想着好歹可以喝几口热汤了。
但那个满脸褶皱的老巫婆把她吓得不轻，她伏在李陛背上，偷偷地笑道：哇，怎么会有这么丑陋滑稽的模样。
像是看了一场超级没品位的滑稽戏，滑稽戏里的丑角都没有那么滑稽。
就这么想着，便由最初感觉的好笑，旋即转为厌恶，便偏过头，佯装睡觉。
李陛倒是对老妇颇为恭谨斯文，虽然他向来都是这般彬彬有礼的，虚情也好，假意也罢，可能装着装着，一不小心就变成真的了吧。
老妇见他们满脸风尘，却衣着光鲜，又生得标致，自然猜想他们定是何处的贵人公子。
便也张罗着要给他们做饭，李陛将她放在炕床上，她一个激灵就蹦得老高，悉悉索索下床了。
她到底是嫌脏了，但当着李陛的面，也不好表现出来，便也凑着他玩儿，也催促着饿了饿了之类的。
李陛见她小小年纪实在可怜，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故事……虽然故事动听，但还是好饿好饿，说到后来，她是一边听，一边饿得哭了。
真叫一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妇大概是把所有好吃的，能吃的，都搜罗来了，清一色的豆类、黍类、好在还是有两颗鸡蛋，炒了韭黄的，剩下的便是一大盘牛肉。
“咦？”闻着一点儿不香的饭菜，她即使饥肠辘辘，也下不去筷子，李陛便在旁边哄着她吃饭。她拿着筷子拨了几筷子韭黄，兴致缺缺地就给放下了，小嘴一瘪，眼泪几欲夺眶。
李陛叹道：“吃块牛肉汤吧。”①
她瞅了一眼灰扑扑的牛肉，又嗅了嗅，期期艾艾道：“六哥，我们是不是再也吃不上牛肉汤锅、夫妻肺片、八百里炙……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好吃的了。”
李陛摸着她的头，道：“阿五年幼，自然口舌，未知此言之悲也。”②
老妇面有愧色，也跟着劝她用些，说是不要让小公子难过之类的云云。
她道：“唉……六哥，不是我不爱吃这个，实在是……方才我进来时候，瞥见了你门口那头老牛了。我不敢吃。”
不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是怕。
李陛一怔，说道：“想吃什么，六哥给你想想办法。”
老妇便抹着泪说道：“要不给小姑娘做个乡村野舍的风味土物吧，我孙儿也喜欢吃，想必小姑娘也会喜欢。”
她蹙眉道：“噢？你孙子呢？怎么不叫他出来玩儿？”
李陛拍了拍她的头，便要去给老妇帮忙。③
她坐在灶间的板凳上看着李陛剥豆，她倒是自己个儿玩起了干柴稻草，看着灶台里的火苗噼里啪啦地。
箬叶竹筒饭，确实是鲜香扑鼻。但她还是吐槽了一句：这不就是个装了竹筒的粽子君吗？
饶是如此，她还是乖乖地吃了好几个竹筒。
席间，李陛倒是和老妇说着话，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了点儿……
“……会看牛的告诉我，说它最多只能活两年三年的，我想两三年足够了，我自己恐怕还活不到这么久。谁知道我们都活到了今天，村里人又惊又奇，就是前两天，还有人说我们是——‘两个老不死’。”④
她道：“我看你们村也没几户人烟啊。”
老妇道：“战乱，陆陆续续，逃的逃，死的死，也没什么人了。”
李陛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她拍了拍李陛的手，对着他的耳朵，说道：“六哥，你到时候多给她些银钱吧。”
李陛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欣慰地称赞他这个妹妹长大了。
但是她又说：“你看她都这么说了……这么煽情地说着一头牛，好像死了好儿子似的，你不顺着多给点儿，也说不过去啊……虽然这牛还是她的，我们一口没吃……咦？这个怎么好像不太对啊。”⑤
她开始嘟嘟囔囔地在自己的逻辑里寻找自洽。
“嗯？六哥……”她好像第一次觉得这个逻辑不太通，但道理确实是如此啊！确实一口没吃啊！到时候多给点儿不就是了！
李陛刚夸完这个妹妹，她就又现出她这么个“何不食肉糜”的“阿斗模样”，便也笑着摸着她的头，道：“好好好，听阿五的。”⑥
翌日清早，天还未亮，禁卫军便找到了他们。
临别时候，李陛感激老妇，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尽数都给了老妇，还让禁卫军们把身上的值钱物件都翻出来。
李陛大概是觉得天下万民，都是他的子民吧。
那一刻，日初出沧沧凉凉，第一缕光照在他脸上，她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六哥真的很温暖。
她便搂着李陛的手，又揉揉眼睛，道：“六哥我们走吧，我饿了。”
向老妇作别，她和李陛坐在马上，远远地走了。然而她不知为什么竟然转身望了望老妇的方向，那老妇人仿佛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也笑着挥了挥手，这下倒是虎了她一跳，吓得她埋头缩进李陛怀里。⑦
李陛低头问她怎么了。
她道：“唉……那个老太太太吓人了。”
说着便大哭了起来。
李陛摸着她的头发，道：“阿五不怕，马上就回家了。”
“阿五，天亮了。”
她睁开眼睛，只是淡淡地道：“九哥，你让我回去吧。”
“也好。”
从此以后，亦复如是，所爱隔山海。
她站起来拍拍衣上尘土，李裕却看着她，淡淡地道：“阿五长高了。”
他的目光幽眇，看向她身后阔远的天空，她亦是陡然一惊。
她平生最爱太白仙人，一日读了《寄东鲁二稚子》，其中句子“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弟弟都能与姐姐齐肩了，她便觉得她与哥哥齐肩，还是有希望的。
“呀，阿五什么时候能跟六哥齐肩呢。唉，阿五什么时候能跟六哥齐肩呢。”
那时候旁人都笑话她，但是六哥不一样，六哥只会哄骗她好好吃饭，好好吃饭就会长个儿，那时候她信了他的邪。
现在她与当年的六哥……应是一般高了。
终是合了那句：这次第，肝肠如煎。
李裕淡淡地道：“梦里仍如昔日稚子，与妹妹如平生欢。”
往昔岁月静好……爱繁华、爱热闹、爱烟火、爱富贵温柔、爱虚荣浮艳、爱天下长安、爱爷娘、爱六哥、爱九哥。
李裕淡淡地道：“妹妹真的可怜过我吗？”
她道：“我们是一家人。”
相亲相爱，齐肩齐眉，他们永远都只能做到前者，也只有前者。
她曾经向上帝许过两次愿，一次是为她病重的父亲，福长跪哀乞，辄愿以身代，求无上神祇，不要夺走她的父亲。另一个愿望：愿情意姿首，比天地同寿。与草木同腐，亦初心不负。
李陛是被逼着喝了“牵机”死的，这毒药得折磨一晚上，才会咽气。她在旁边哭着守着他，守着守着就不争气地睡着了。模模糊糊听到他说：与君世世为骨肉，更结人间未了因。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本来他的宫人见不得他受这般苦楚，准备拿白绫给他个痛快，可是他拒绝了。只是想再多看一看他的妹妹，人呢，为何总是这般贪恋人间。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李陛（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