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长生殿 ...

  •   李匡筹几次侵扰河东,李克用大为震怒,十一月,发动军队大规模进攻李匡筹,攻克武州,进军围攻新州,捷报纷纷传送晋阳。

      李存勖坐镇晋阳,亦是不敢懈怠。刘知忧还在病中,也无暇顾忌他。整日只是与姐姐妹妹们一处说话,偶尔也遣了伶人做戏,日子倒也算是清静安稳。

      台上姹紫嫣红,烈火烹油地演绎着:大唐气象,霓裳羽衣曲,以及昭阳殿里神仙侣。
      而后不久,便会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昭阳殿里恩爱绝。

      敬新磨道:“杨贵妃才色无双,最终却成为了‘替罪羔羊’,你说唐明皇与杨贵妃当真有爱情吗?”

      刘知忧道:“杀个杨贵妃,跟汉武帝下个《罪己诏》差不多,皇帝总得表示表示的。平常嘛——骄奢淫逸。‘豪奢极欲’虽说是皇帝给的,那也是她想要的,也心安理得地受着的。就说说这‘红颜祸水’,是否真的‘红颜替罪’吧。”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后妃有关雎之德,杨贵妃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甚至超过了历朝历代的皇后。夫妻一体,帝后一体,她为唐明皇做过什么?声色娱人而已。她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在唐明皇耽于女色逸乐之时,她在作壁上观。享受了富贵权力,却不想着尽半点王身后的女人的责任和义务。才色无双,天钟美如是,上帝的宠儿,她也只能过早地将自己的尊贵与运气挥霍殆尽了。”【注】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杨贵妃是二者全占了。

      “你问我唐明皇爱不爱杨贵妃?”刘知忧笑道,“确定的事情是不需要宣之于口,听他人裁夺的。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不是看他捧得有多高,可上九天揽月亦不算什么,而是看他最低处是怎么做的。”

      爱升,则天下不足容其高。欢坠,故九服无所逃其命。

      敬新磨道:“只是这‘马嵬驿’中,唐明皇要么让她死,要么大家一起死,这贵妃娘娘也是不走运,走了这一遭。”

      刘知忧道:“好端端地,又开始同情起姹女美妇来了。”

      敬新磨道:“我听说郡王此番前去幽州,正是为了艳冠幽州的‘张夫人’——想来也是个可怜人。先是李匡筹兄弟因她兄弟阋墙,又是郡王因她攻伐幽州……唉……”

      刘知忧见他这副动情入戏的模样,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又是低头,微不可见地笑了。又抬头摸了摸敬新磨的脑袋,笑道:“傻孩子,又钻入戏本子里去了吧。”

      李匡筹兄弟阋墙与张氏何干?李克用攻伐幽州与张氏何干?

      十二月,李匡筹派遣大将率领步兵、骑兵几万人前往救援新州,李克用挑选精壮士兵在新州东南的段庄迎战,把李匡筹的人马打得大败,斩杀一万余人,活捉将校三百人,用绳索捆绑起来,在新州城下示众。当天傍晚,新州军队便向李克用投降。

      李存勖收到捷报之时,正在政事堂处理事务,第一时间,便策马赶到了西池。一进门就扑过来,抱起刘知忧,高兴地抱着她转了个圈儿,郁金裙摆卷起的旋儿,远而望之,仿佛帝王华盖,飘飘摇摇,耀耀光华。

      刘知忧笑着打他:“慢点儿,慢点儿……你又有什么稀罕事儿?”

      李存勖这才将她放下,刘知忧还晕晕地踉跄了两步,李存勖忙扶着她,拿出捷报给她瞧:“父王灭了幽州。”

      刘知忧点点头,道:“这不是预料之中的事儿嘛——不过你毁了我的字,该赔。”

      “赔赔赔,你要我怎么‘陪’你都行。”李存勖笑着箍着刘知忧的肩胛,将头埋在她的脖颈,轻嗅着她的发香。

      “你可想得美……”刘知忧转手向后拍了他的额头一记。

      “好好好,我来看看,你画了个什么宝贝,这样矜贵。”

      李存勖走向书案前,墨迹未干,墨香浓重,一副飞白,一副正楷:

      “淡妆浓抹总相宜,浅斟低唱正相宜。”

      “山有木兮木有枝,沅有芷兮醴有兰。”①

      李存勖击节赞赏,道:“想见毫端风露,拈来微笑迟迟。下笔一尘不染,谁得其皮其骨?当真是精光照人,气格凌云,堪为右军师。”

      刘知忧掩口笑道:“哪有哪有,没有那么好啦。卫夫人可还是被右军调侃过字不佳,闺房小气的。”②

      “好好好,那就是‘右军之妻,女中笔仙’,这奉承话可还满意?”李存勖又道,“看来你这病生得,是通了任督二脉了呀,你以前那字儿,跟这个一比,真叫什么破字儿啊。”③

      刘知忧瞥了他一眼,笑道:“总归比你周正些。”

      李存勖道:“只是这帖子‘山有木兮木有枝,沅有芷兮醴有兰’,写给我的?”

      刘知忧道:“上次你生辰,我尚在病中,这便补足给你吧——不知‘淡妆浓抹总相宜,浅斟低唱正相宜’的姑娘,配不配问一问这位君子佳士,‘山有木兮木有枝,沅有芷兮醴有兰’,知不知?喜不喜?欢不欢?”

      李存勖笑道:“那我可要听听,‘仙姝’妹妹怎么个‘浅斟低唱’法儿了。”④

      刘知忧道:“唱戏呢,是不会,唱歌呢,倒还会点儿——”

      李存勖忙走到琴台边儿,坐下,道:“给你伴奏。”

      刘知忧道:“俚俗之歌耳,大雅之堂难登,你怕是没听过呢。”

      李存勖道:“放心,只要你唱过一遍,我就能学会了。”

      刘知忧道:“若我只唱一遍呢。”

      李存勖道:“我自有法子哄你唱第二遍。”

      刘知忧捂嘴笑道:“若是歌不成歌,调不成调,五音不全呢。”

      李存勖道:“那定是一遍有一遍的好听,一遍有一遍的生韵。不求歌调求生韵,韵中生韵,乐外生乐。”

      刘知忧拿腔拿调地甩了甩袖子,又拢了拢鬓发,接着倒了两盏茶润润嗓子……

      李存勖见她这般,实在娇憨婉媚,可爱极了,不禁掩口失笑,更是几欲捧腹。

      歌起,虽是哀乐,却清通婉娆,哀而不伤。孤声危节处,亦宛转悠扬,歌调滑润。

      “一只狐狸啊,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啊,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狐狸啊狐狸啊,等不到放羊归来的姑娘,狐狸啊狐狸啊,等不到骑马路过的姑娘。”⑤

      “孙琐邪?绛树邪?宋腊邪?神仙吻过之喉舌邪?以前见了妹妹乃知天壤之所生,诚有自然之尤物也。妹妹国色仙姿,自是倾国倾城之容,胡天胡帝之貌。未成想,歌喉竟亦是独步,故燕姬、巴童、越觋、吴娃不能并美,郑卫之声、胡儿羌笛难以比肩。勖练色知声,所言非虚。清歌芳声,足以绕梁。‘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勖今日方知,此非夸饰溢美。”

      刘知忧笑道:“你就不问问这是首什么歌吗?”

      李存勖道:“日,月,羊,马,沙丘,天空……这是突厥的姑娘吗?”

      刘知忧道:“世子殿下果然是通达古今,博采中外。‘仰望天空,看见日月’——正是突厥。”

      突厥慑于大唐国威,被迫西迁,其在两国边境之上,特立界碑,以抒悲愤。“阙/特/勤/碑”赫然写道:突厥人信仰“仰望天空,看见日月”,而中原人信仰“日月所照,皆为臣妾”。⑥

      李存勖道:“这首歌很美……”

      刘知忧解释道:“世子殿下不知?这不是什么情意绵绵歌。此‘亡国之歌’耳,哀而不伤,未见黍离之悲,仿佛只是一位妙龄女郎,在等着她的情郎。”

      如何能以萧韶之乐般动容动心的喉舌,唱着亡国之歌,而无半点黍离之悲?李存勖微微有些纳罕,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便宛转问道:“哦?可是你杜撰的?若按中原歌曲,该是征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一类?”

      刘知忧道:“古高昌国的国王与突厥联姻,也生了一个美丽的小公主。不久突厥嫡宗被灭,突厥失/国/分/裂,而后古高昌国也归顺大唐。在古高昌国的突厥人,面对悲伤的小公主和两次失/国,心绪纵横,就做了这首歌。”⑦

      刘知忧见李存勖确实不知,索性直言道:“无论黄发总角,妇孺皆知。”

      接着刘知忧哼着“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仿佛强汉巨唐千年荣辱,瞬息刹那之间,在她脑海中回溯,只化为幽幽一叹:“何时还能令胡儿也唱起这般曲调合人心意的歌呢。”

      噫……什么时候能令夷/狄/胡/虏,再次唱起亡国之歌呢?【注】

      冬日暖阳,穿过明晃晃的梧桐荫,穿过金灿灿的银杏林,照进微微茜素红的窗纱,一室澄明。

      眼前光艳绝伦的女郎,眼角眉梢梨涡含笑,仿佛上帝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太上忘情而不似人间。

      任谁见了她,不曾情不自禁地叹服一句:物外神仙风骨,人间富贵棻英;宛如瑶林琼树,自是风尘外物;明艳不可方物,莫非方外之物?
      讴歌这般容颜: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可世外仙姝和方外之物终究是有区别的,方外……除了神女仙娥,还有阴灵、邪魔、妖孽、精怪、鬼魅……

      李存勖诧异之下,也给她找了说辞,只道她这般精妙绝伦的歌唱,已是至真至纯,十分符合“声无哀乐”之论。饶是如此,他也还是问了一句:“妹妹娇憨明媚,却嗜血?”

      刘知忧道:“难道他们就不该死吗?”

      夷狄腥膻神州,磬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桩桩件件,字字是血。

      以惯看风月之眼目,观看史书竹节,得把被无边风月裹挟的眼目剥开,然后觑着眼睛血淋淋地往里头瞧。

      李存勖道:“前几天敬新磨被黑子追咬,只说了句‘狗’,我便气得差点儿拿箭杀了他——他可是我最宠爱的俳优。”

      李存勖家世夷狄,夷狄之人讳狗。

      刘知忧道:“又没人说你是夷狄,你自己个儿记那么清楚是为哪般?”

      李存勖道:“也许我们可以不说这个。”

      刘知忧道:“唉……之前给李严说起这个,他倒是更直截了当,他说我不该拿他的‘出身’来刺痛他。我说正因为我觉得出身没什么,才会与他分享这首我最喜欢的歌谣。而他却会永永远远记得他的出身,即使他的诗词歌赋可比屈宋马杨,智慧哲理可比孔孟老庄,文辞才辩可比苏张孙庞……他依然觉得这事儿是我的错。俊彦佳士——世子殿下也是这样想的?”

      李严家世夷狄,回纥胡人,为唐朝节度使,凡五十年。

      李存勖道:“无论我心归大唐,还是‘其他’,至少这不该成为我们之间的口角。”

      刘知忧道:“你又不姓‘阿史那’,你信奉他干嘛?”⑧

      李存勖道:“嗯……我自是‘大唐子民’。”⑨

      刘知忧道:“世子殿下身在权力旋涡沼泽之间,难道竟会以为这些离你我很远?如果我与你的康庄大道,锦绣前程,必然是不能共存的呢?”

      李存勖皱眉,道:“这是又怎么了?上次还问我‘你和我母亲同时掉进了河里,我先救哪个’之类的。你这个小脑袋瓜里,究竟有多少‘非此即彼’的纠结?”⑩

      刘知忧道:“只是今早敬新磨给我排了个《长生殿》,故而有此一问。”

      李存勖道:“……应该不至于那么倒霉,我们之间不会有‘马嵬驿’一说。”

      刘知忧道:“眼下不就有一个,卢龙曾经那么骄横,不也轰然倒塌了吗?”

      李存勖只是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长生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