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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少年·少艾 ...

  •   刘知忧自打生病起,便渐渐不闻外事,后来愈发病笃沉疴,以至于缠绵病榻。

      她素来爱洁,即使病中亦有奴婢为之擦拭洁体,她也得每过二三日便强撑着病体,沐浴泡澡。好在晋阳宫本就多是温泉泉眼,泡泡温泉水将养对身体也有些许好处,倒无人过分苛责她。至于病中虚汗冷汗,更是一日换四五遍衣裳,这不病也得弄出来了。①

      一日,早早地李存勖便来瞧她,刚到床头,便见她眼睛微睁着盯着阆苑的花鸟瞧。

      李存勖抚着她的额头道:“妹妹可好些了。”

      刘知忧淡淡地说道:“别让病气过给哥哥了。”

      李存勖道:“妹妹哪儿有什么病气,马大师和你师傅皆言你是‘心性高强聪明不过之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思虑太过,则心力更亏。心病引发,使得虚病变成实病’。”

      刘知忧笑道:“又是胡说,这好端端的大师,都要自己砸招牌了。‘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更是一顿不落地灌着,如何我这一个月来,一点儿起色也无。”

      急急说完这句话,便觉心力不足,又是病恹恹,头昏昏。

      李存勖道:“好好好,你也是,又说这一车轱辘的话,累着了吧。”

      唐离端着药过来要伺候着刘知忧吃药,李存勖便扶着刘知忧坐起来,又给她身后垫了个枕头,然后接过碗,亲自给刘知忧喂药。

      刘知忧倒是少有的乖巧,好好地喝着药。只是药苦,额上的青筋都微微隐现,可见十分难受。接着又喝了两口蜜水漱口,含了两颗盐津果脯才算好受些。

      李存勖给她擦了擦唇角和额上虚汗,笑道:“你都是药罐子长大的,哪里还能这么怕苦。”

      刘知忧亦是报以疲倦一笑。

      李存勖道:“这两日又给你找了外头的名医来瞧,若是再不好,我就带你去长安,去汴梁,去江宁,总有一个地方的名医可以治好你的。”

      刘知忧笑道:“恐怕还没见到这长安、汴梁的名医啊,我就在路上被颠死了。”

      李存勖刮了刮刘知忧的鼻子,笑道:“都半死不活这么些天了,你倒是还能笑得出来,就冲你这心态呀,估计是死不了的。”
      接着又道:“明日我让俳优伶人过来给你解解闷可好?笑一笑十年少,笑一笑病也消。”

      刘知忧道:“您还是别折腾我了,有你每日时常刺探、唠叨我,已经够烦的了,哪里还能听戏。”

      李存勖笑道:“上次我在病中,你不是也搜肠刮肚地说些,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逗我开心。不过你一个《笑林》《启颜录》《雅谑》之类都已看完的人,想要逗你一笑,还颇有难度呢。”

      刘知忧笑道:“笑也很累的,你若真的找人给我解闷,那便请吧。若不合我意,我可要赶出去的,别到时候又惹哭了你的伶人宝贝儿。”

      李存勖道:“嗯……敬新磨是个得意讨巧的,你也与他谈论过,此人想必定能担此重任。”

      刘知忧点点头,二人又说笑了一番,李存勖便走了。近日攻伐卢龙李匡筹已经提上日程,李存勖也被李克用带在政事堂听政,所以也是颇忙。

      午间,敬新磨便过来与刘知忧说话,可刘知忧尚在病中,也乏力,故而都是敬新磨一个人在说,刘知忧只是偶尔应答一二。大多数时候,刘知忧都是半梦半醒的。

      而后的几日,又陆陆续续来了各州的名医,她的病却仍不见起色。其母郑氏和嫂嫂赵氏等倒是来哭了一两回,李存勖见妇人如此号丧,便心生嫌恶,打发了她们回去,也不许她们来叨扰了。

      倒是刘知忧的父兄过个五六日便可过来探视,李皙华作为刘知忧的娘家人,又是李存勖本家姐姐,便被留在晋阳宫照料她。只是这李皙华已怀有几月的身孕,故而也不宜操劳,只是陪视着,倒也清闲。而琳琅年岁颇小,亦是个只能陪着说说话的。

      秦国夫人、晋国夫人亦是担心怜爱非常,而李琼华、李瑶华等女公子也数次前来慰问。

      一日刘知忧照旧醒醒睡睡,便听得有人唤她,幽幽醒转过来,便见到了李继韬——穿着宫人服饰的李继韬。

      李继韬本就生得纤白明媚,穿了这宫人服饰,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此非女娇娥而是男儿郎。

      刘知忧微微一笑道:“你怎地这副模样就偷溜着进来了,要是被他发现了,少不了你的打。”

      李继韬道:“自是文礼带了我来的,放心——不过世子殿下竟不让你母亲来瞧你。”

      刘知忧道:“阿娘嫂嫂见了我这副光景,就干哭,我也是心烦。你呢?又不是大夫,能顶个什么事儿?”

      李继韬道:“我来瞧你,原是为了自己好过,也不是为了你好过的。”

      刘知忧笑道:“去去去,都见到了,还是全须全尾的,可也心安了?这便回去吧,人多嘴杂,你可是忘了康思绰了?”

      李继韬道:“左右有我阿爹在,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说着李继韬似乎才想起了什么似的,献宝似的,从身后的皮篓子里拿出一个食盒,打开一瞧,竟是灰不溜秋的物什,然而芳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刘知忧狐疑道:“此何物?竟这般鲜香?倒是能令‘活佛跳墙’了。”

      李继韬抓了一根便要拆开,口中念着“好烫好烫”。

      烤得灰不溜秋,炭灰色的香竹,用鲜嫩的荷叶封住,拆开来瞧,又是裹着密密箬叶,竟是香竹糯米饭。

      李继韬拿着勺子给刘知忧剜了一勺子,刘知忧启口吃了,确实是香软柔韧,风味极佳,不可多得的美味。

      李继韬笑道:“你吃就吃嘛,还‘眼前一亮’,‘目带精光’,当真是令人拍腿捧腹。”

      刘知忧道:“一股子炭火的味道,当真是山情野趣。”

      李继韬道:“吃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龙肝凤髓猩猩唇的刘家大小姐,最爱的居然还是这山野之趣。怪不得古书上说,隋炀帝下江南,食不甘味,在虞山脚下的山野铺子吃了个‘叫花子鸡’就以为是人间至味。而石世龙微时,掏了耗子窝,挖了百宝,拿白水煮了,后来做了皇帝,也觉得这是人间第一风味。”②

      刘知忧笑道:“恐又是你杜撰,我怎么不知道这‘叫花子鸡’和这‘百宝饭’?”

      李继韬道:“真不真,假不假,不重要。只要你笑了,就算是假的也是好故事啊。”

      刘知忧问道:“这个软软滑滑的东西,可是香蕈滑菇一类?”

      李继韬道:“地龙吧。”③

      “呸呸呸……”刘知忧赶紧把饭吐了出来,“你有毛病吗?”

      越想越觉得恶心,在哪儿干呕着。由于病中并没有好好吃饭,故而只呕出了些许酸水。

      李继韬轻轻拍拍她的背,给她顺顺气,道:“苍蝇再小也是肉啊,这个怎么就不是肉了,你不是吃得还挺香的嘛……”

      刘知忧道:“你少恶心我了……我就该给你打出去,跟你一块儿,准没什么好事儿。”【注】

      因着午间时候,被李继韬这么一折腾,刘知忧倒是神思清明了不少。而后师傅王若讷照例前来看诊,却说她这是……病入五内,恐怕拖不得了。

      “师傅,我就是上个月被李存勖吓了一跳,后来又是天气转凉,忽冷忽热地,这才每况愈下的。你说我就这么个事儿,还就病入膏肓了?”

      王若讷道:“师傅先给你扎针聚气,之后再与马重绩商量着给你下猛药吧——你可得提着一口气,千万别死了。”

      刘知忧呆若木鸡,讷讷不言。

      刘知忧此病,需靡费千金,且不易得。什么龙睛、凤颈、虎鼻、狮头、猴/脑、龟甲、麟角、血燕、麒麟血……乍一看五行阴阳,四象八卦,啥啥都对上了,就是啥啥都不是,整一个四不像的方子。

      据说还是马重绩和王若讷,并河东诸位名医,连续两天两夜,“商量”出来的方子,那真叫一个神棍与庸医并下,浮屠与玄虚共济啊!

      当然这些事儿,刘知忧是不知道。

      只是刘知忧竟然真的在喝药之后,病情有所好转。于是阖宫上下,皆认为马、王乃神人也。

      而这千金难得的“虎鼻”,更是被唐离当玩笑话说来。她道:“当日大公子和二公子都给姑娘上山打虎去了。大公子不仅没打着虎,还给自己摔了一身的伤,第二日本还打算上山呢。二公子却是拦着他道‘我与行钦都打了两只老虎了,难道还不够妹妹吃的’,大公子由此非常惭愧。你说这大公子没有打到虎,也就算了。这李继韬居然也去打虎了,还摔了个鼻青脸肿——也不知道这虎是不是他打杀的……”

      刘知忧却道:“唉……别笑话他了,他本就是个蠢物。”

      是夜,刘知忧亦是早早睡下,可她眼皮子浅,恍惚感觉有人,便睁开了眼。

      “怎的还是这般胆小,晋阳宫哪里还会有别人。”

      刘知忧道:“世子殿下这么晚了,还过来?”

      “刚忙完就想着再来看看你。”

      李存勖说着便脱了外衣上床,刘知忧以手推拒道:“哥哥……你……”

      李存勖却已经翻上了床,箍着她的肩颈,道:“睡觉。”

      刘知忧翻了个身,道:“我还在生病,你让我这么睡,怎么睡得好?”

      李存勖道:“我也为你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你就不心疼心疼我。”

      正说着,刘知忧又一屁股坐起来,要推搡他。却听得他,微微“哎呀”了一声。

      刘知忧紧张道:“怎么了?我刚刚弄疼你了?”

      李存勖道:“没有呢。就是碰到伤口了?”

      刘知忧关切道:“你受伤了?怎么会?上哪儿了我看看?谁干的……”

      李存勖笑道:“还不是你个死没良心的!”

      正说着李存勖将手凑到了刘知忧眼前,伸开掌心,呈现在刘知忧眼前的是长长短短的三四道口子。

      刘知忧拂着他的手,心疼道:“一定很疼吧。”

      李存勖见她这副柔弱挂怀的模样,感动非常,道:“还有让你更心疼的呢。”

      李存勖笑道:“他们这群神棍庸医,给你鼓捣出来的这个什么破方子,倒是还算有用。你知道其中一味什么什么‘麒麟血’是什么东西吗?就是找不到麒麟血拿我充数的!我说我是日月之表,龙章凤姿,虽不是‘凤子龙孙’,却也担得起‘麒麟’二字。若鬼神有知,自然会让你好起来的。”

      刘知忧心中一暖,却笑道:“古有杀/子媚君、埋子奉母、杀/妻奉主、杀/妾飨士……你也不遑多让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竟然也能为她做到如此。

      李存勖亦笑道:“史上岂止杀/妻待客?烹/子奉主?‘卖女求荣’的也没少见啊。”

      刘知忧见他逮着机会便又是取笑她,捏着粉拳锤了他一记,却被他拉着搂入怀中,他在她耳边轻轻浅浅地唤着:“知忧。”

      “嗯?”

      “知忧。”

      “嗯。”

      “知忧,知忧,知忧……”

      “知忧……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

      明明她只是个“卖女求荣”故事里的那一个微不足道之女儿,可他偏偏愿意将真心奉上。

      虽然他的怀中很温暖,很贴心,很踏实,而她的思绪却仿佛飘向了极为幽眇的远景……

      少年的爱,如此幼稚,如此荒唐,如此无用。

      李继韬在娲皇庙里,福长跪哀乞,辄愿以身代:“诸天神佛,九幽阴/灵,以我血躯,奉为牺牲。若神佛不用,阴/灵无知。那么仙/魔也行,妖/孽也行,鬼魅也行,精怪也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总有主/宰,可以赐恩。”④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人,愿意用他一生所有的福祉,只为了换你平安喜乐?

      刘知忧的师傅王若讷是个神棍,也曾问过她:“你相信师傅,可你也相信命数?相信天道,相信命运,相信……”

      即使师傅这样的人,都启口相问了,她也终究是不信这些。即使如今她的病,来得奇怪,走得也奇怪,前后因果,莫衷一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少年·少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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