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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机锋 ...

  •   八月下旬,昭义节度使康君立前赴晋阳拜见李克用。月底,李克用会聚属下各位将领尽情饮酒,喝到兴头上,李克用谈起李存孝,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康君立平时和李存信亲近友好,李存孝之死,此二人难辞其咎。又不慎一句话触怒了李克用,李克用拔出剑来就向康君立砍去,又将他囚禁在马步司。翌日,李克用酒醒,要将康君立放出来,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李存勖说起这个消息的时候,刘知忧正在屋里修剪花枝。一个不小心,将一个花骨朵给削了下来,她叹道:“你爹换个人这么容易!小女子实在佩服之至。”

      李存勖笑道:“不然你以为还要搞出十个八个阴谋阳谋?‘吾知所以距汝……吾知汝之所以距我……’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所以我这么做。你知道我会这么做,所以你将计就计。因为我知道你会将计就计,所以我将计就计就计……哈哈哈。”

      绝对的权力,不需要花里胡哨的弯弯绕绕。

      刘知忧将几束分叉的花枝修剪,道:“也是,弯弯绕绕多了,破绽也多。那也不能‘一刀切’,人家好歹也是一方大员,自攻伐段文楚以来二十年,便殷勤地侍奉左右。郡王如此作为,底下人不会寒心吗?”

      李存勖道:“这叫‘杀鸡儆猴’,康君立本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争来斗去,党同伐异,父亲也是厌了他了,这才‘快刀斩乱麻’。”

      “快刀斩乱麻?”刘知忧笑道。

      这“快刀斩乱麻”可是有说法的,出自北齐著名的疯子皇帝高洋。高洋虽疯,但文治武功尚可,也算是高欢诸子女之中最出挑的一位了。若论喜怒无常,发怒打杀人,李克用也不遑多让了。“……呵呵,那可得好好护着盖寓郡公了,这才能做到‘政昏于上,而治清于下’。”

      李存勖听了她这话,似是不解,又瞧见刘知忧似乎是在取笑他,旋即是明白了。这是拿他父亲比作了天保帝高洋,又将盖寓比作了宰相杨愔。登即拉下脸来,道:“平素诗书倒是不甚通读,未曾想竟是个班昭、上官昭容一类的‘女诸生’。”

      让此二人享誉盛名的才华,皆与政史相关。班昭续史是为佳话,上官昭容却是乱/政。

      刘知忧闻之色变,忙点头哈腰,道:“都怪我这张破嘴呀!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考我了。我这被你考得!头都秃了!”

      李存勖笑着坐下,翘了个二郎腿,抿了一口茶,笑道:“既然‘祸从口出’了,你就得认!”

      刘知忧道:“月前,你洋洋洒洒千余字儿的文章写了一百八十个典故,比庾开府还厉害,比李义山还能抖包袱。这掉书袋掉成这个样子……其中俩典故还是你自己个儿造的,以此炫技夸能。那日我查了一百二十多本书,都没找全,当时我可是真吐了,两天没吃饭!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才吃了两天饱饭,你还要整我!当真是不心疼我啊。”

      李存勖听到她这么说,想起了当日情况,也捧腹大笑,道:“夫妇一体,自然要携手并进。”

      刘知忧见他笑她,捏下了一个玫瑰花苞,就向他砸去,李存勖一偏头,笑着躲开了。刘知忧又刷刷刷,剪下花骨朵,一一朝他掷去。

      这下李存勖倒是直接伸手抓了,笑道:“谢夫人赏。”

      刘知忧觉得没趣,将剪刀拍在案上,不与他玩儿了。

      李存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抚着她的肩,柔声笑慰,道:“夫妇‘赌书’,本就是‘闺房之乐’。”

      刘知忧道:“你这个‘闺房之乐’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考我,是哪本书第几页第几句如此如此写道的。我可不知道这什么劳什子‘闺房之乐’——不过呀,要是输的不是我,我也觉得乐。”

      “哈哈哈……”显然李存勖被她对于“闺房之乐”的一番释义逗乐了。

      刘知忧薄怒道:“你又笑什么,烦死了!”

      李存勖道:“好好好的,不笑了,但它确实很好笑啊,特别是你还是一本正经说来……不过还真别说,妹妹真有做不到的‘俳优’的天赋。”

      俳优是优伶戏子的一类,“善为笑言”,自司马公作《史记》还单独给他们列了《滑稽列传》。

      刘知忧见到没由来地损自己一番,便道:“呸,就你……喜欢做戏唱戏,你媳妇儿还得给你做个搭子是吧?不会唱两段,还真配不上你呢,尊贵的‘谢憬’大帝。”

      “然也……是也非也……”李存勖倒是也不笑了,窝在太师椅上,悠哉悠哉地丢着坚果吃。

      刘知忧道:“所以你又打算把昭义节度使这个肥差给你哪个亲信?”

      李存勖道:“我倒是想给你爹求来着——不知何故,我爹已经有了人选了,倒也是我的亲信,云州刺史薛志诚……不过杀康君立这事儿可真的跟我没多大关系啊。”

      刘知忧笑道:“噢?这倒是奇闻了。原以为你父亲本就是个‘石磨头’,没人推着走不行,未成想他竟还是个有主意的。不过……你爹杀的人,你给他罗织了一堆罪名,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李存勖在李克用诛杀康君立之后,在晋阳宣布了康君立意图交结汴梁,里应外合,背叛河东的罪状。并将他的妻妾贬为奴婢,儿子亦被诛杀。

      李存勖笑道:“那好,我便考考你,我如何个‘醉翁之意不在酒’法儿?”

      刘知忧道:“晋阳城的勋贵世家,近日多多少少也风闻了康思绰的姬妾与我极为肖似,这里头恐怕就是世子殿下推波助澜,放出去的消息吧。于公,是郡王要灭康君立;于私,便是世子殿下要报复康思绰。当真是一板一眼,有理有据。只是你这么滴水不漏之人,怎会百密一疏,让他家稚儿逃了。”

      康思绰的姬妾,与自己极为肖似的何清璇,也被诛杀了。虽说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但李存勖恐怕未必。似这般稳若泰山之人,也会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故而,刘知忧旁敲侧击地问他。

      李存勖道:“十一二岁的孩子,放在笼子里,被门客带走了,哪里能顾忌得上。”①

      刘知忧笑道:“好一个‘赵氏孤儿’啊!世子殿下难道不怕?”

      李存勖按按额头,似是有些困乏疲倦,道:“赵氏族诛,赵武复立,赵氏孤儿,报仇雪恨。可是这个世上,仇怨那么多,倘若真能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那不也乱套了吗?”

      刘知忧道:“少康复国、光武中兴、赵武复立、楚人灭秦、慕容鲜卑百折不挠数次复国……可知这个世上,狂澜已倒、大厦已倾,仍有搅弄风云、翻云覆雨的有心之人。”

      李存勖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妹妹这般散淡之人,竟也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吗?”

      刘知忧道:“自是不信。可这样的人太多了,总会有人成功的。不过‘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早晚都还是你的’。”

      李存勖笑道:“该得到的东西总会得到的……看来妹妹最近又在参禅悟道了,这是要教我省得‘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刘知忧走过来,给李存勖按按眼周穴位:“我是怕你做了旁人的手中刀。康君立一死,李存信李嗣源倒是大受打击了,别的派系倒是乐见。现下这位提拔上来的人,也不算百战成名的——薛志诚虽说擅长打保卫战,坚守云州,抵挡吐谷浑和卢龙也算是功勋卓著,只是昭义二州乃是晋阳南大门,直面河中、河南,为河东战略第一要地,要守住这个关隘,可是艰难万险。”

      李克用上表朝廷请求任命为昭义节度使的人选是云州刺史薛志诚,亦是李存勖亲信。

      李存勖道:“强敌环伺,内部党/争。父王想要开疆拓土,攘/外/安/内自然得两手抓,还得抓得稳。他现在不给我将路铺瓷实了,难道要像卢龙、河中这般内乱,以至于家业不保的地步吗?”

      刘知忧凑趣道:“哦?那就恭喜世子殿下,如今已然是晋阳当仁不让、说一不二的继承人了。”

      李存勖亦笑道:“富贵与君同享。”

      二人笑语,自是欢乐。刘知忧原是手捧茶盏喝茶,此番凑趣欢谑,不慎将手中茶水溅出,李存勖肩颈、衣衫上登时湿了一大片。而茶香四溢,充盈口鼻,令人心神一荡,悦怿不可言状。

      不知道昭义节度使被杀这件事中,李存勖扮演了什么角色,自己的父亲刘仁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事情,她也是帮不上忙的,急也急不得。

      李存勖唯一让她参与的便是各方夺嫡势力的角逐和此消彼长,选贤举能倒是会让她说个长短,然后参考一二。至于做局和谋划,她是一概不曾插手的。李存勖的重要心腹里唯一与她有往来交接的只有马重绩和李存璋。他们底下人是谁,如何谋划,完成指令,她是一概不知的。

      而父亲刘仁恭亦叮嘱她做好本分,不可操之过急,只让她见机行事而已。于是刘知忧在李存勖看来,倒是一副岁月静好,乐得清闲的模样。

      因着茶水污渍,刘知忧便伺候着李存勖更衣,李存勖一边自己系着蹀躞带,一边悠悠地问道:“之前攻打邢州李存孝之时,你家大人提出‘南下北上’的奇袭之策,本想着趁朱全忠囿于山东战事,无暇北顾。南平邢州,北取幽州,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虽说邢州灭的轻而易举,顺风顺水。可是你家大人出兵幽州,却是不利。”

      刘知忧正在低头给他系玉禁步,便只“嗯”了一声。

      李存勖笑着揉了揉手边的小脑袋,又微微有些忧虑地道:“你家大人自是策略无双,虽说用兵不算绝佳,可也算是勇将。如何会在奇袭智取之下,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这卢龙当真难啃?”

      刘知忧刚抬起头,就撞入一汪深深的湖水之中,李存勖就这么瞅着她,接着亲了她,然后拥着她。

      刘知忧被他箍着,有些喘不过气起来,心也扑通扑通地跳,脸上像着火似的烫。②

      李存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头瞧瞧她,还捧起了她的脸,见她这副怯生生的模样,不知为何也是心口痒痒的,他磕绊着笑道:“去……看看茶汤好了没有……给妹妹倒盏茶……”

      刘知忧抿了一口茶水,才算缓过来了,道:“如今吐谷浑臣服;晋阳局势,也在掌握;邢、洺、磁州也安生;昭义泽、潞二州也是心腹担任;潞州亦有李嗣昭坐镇……卢龙之事,我家大人未曾与我提及一二。不过想必郡王他们早就有此打算了——郡王想要逐鹿中原,必然要解决卢龙这个肘腋之患。何况朱全忠势大,自然也得先北后南,先易后难。如今也该提上日程了。”

      李存勖深以为然:“上次你家大人未能攻克幽州,使得李匡筹更加骄横,数次寇边,如今这云州刺史薛志诚内调,云州战事吃紧,与其被他几次三番地挑衅,还不如一劳永逸。”

      李存勖将茶盏重重放下,还未碰到桌面,便又轻轻放下了。这一极细微的变化,令刘知忧暗暗惊叹,却又感到心神不宁。如“杯弓蛇影”般,魇着了,加之秋凉已生,寒气入侵,刘知忧竟渐渐病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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