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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金枝玉叶 ...

  •   日子还是不浅不淡地一天天地过,平素除了吃喝玩乐,就是陪着李存勖吃喝玩乐。当然,她也还是要给他做点儿任务的,时常给他盯着点儿晋阳城的动向,李克宁李廷鸾之类的。而李存勖亦是在忙活着他的部署,也不曾细细与她讲来。

      这日刘知忧在庭前葡萄架下小憩,文礼吹笛,夔蘷抚琴,敷娘做着小食,惊蛰廊下捣药,奴婢们或打扇或烹茶,手肘边儿是唐离在给她吟诵话本,而刘知忧躺在贵妃榻上假寐,身体极为舒展放松,还翘着脚,沉香屐一甩一甩地,嘴中亦念念有词:“这哪里是个贵人,这分明是个贱/人嘛!”

      许是听着故事过于投入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仅啐了一句,还将话本掷在地上,犹觉不过瘾,遂差人遣了景进一行优伶过来给她做戏。

      婉娩伶人,涂脂抹粉,浓墨重彩,楼台做戏,嬉笑怒骂,舞刀弄枪,咿咿呀呀。

      刘知忧在下面或是拍手叫好,或是骂骂咧咧,时而笑着打赏,时而嘘声嘲笑……①

      那戏文唱道:“去年今日题诗处,佳人才子相逢处。世间多少伤心处,人面不知归何处。”

      刘知忧在下面嘘声嘲笑:“俗套!俗套!”

      于是换了另一班伶人上台:“往日里,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如今这,茅舍鸡店,四壁冷烟。将阳春白雪,都换了柴米油盐……”

      刘知忧对身侧的景进,道:“你们就不能有点儿新意?”

      只得换场,一个身量不足的伶人,甩着两根水袖,袅袅婷婷地步入戏台,如风枝袅娜,如鸾鹤翩跹,端的是一副妖妖调调的风流态度。

      顾盼颦笑,烨然如神人,端的是一副风/骚入骨,媚/骨天成的妖娆模样。而后娇音糯糯如啭春莺,咿咿呀呀长吁短叹,未唱曲调先有情,让人情不自禁与他同悲同喜。

      喉舌如绛树,姿容比绿珠,才艺比飞燕……有这样的喉舌,何吝姿容?有这样的姿容,何必才艺?有这样的才艺,何论喉舌?

      且听得他唱道:“世间多少风月事,就中更有痴儿女。”

      “与君相晤,一见如故,朝朝暮暮,但为君故……只是终身误。”

      “戎王小年面如玉,仿佛当时李存勖……”②

      “好!”刘知忧拍手叫好,一兴起,往台上天女散花似的,散了把金叶子。

      刘知忧大笑道:“世子殿下,明明是‘英姿飒爽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哪里是个黄发鲜卑儿,碧眼紫髯儿……若是被世子殿下听了,可仔细你的皮。”

      台上的戏还在演着,唱着,“大王……轩轩如霞举,矫矫如鹤立。”

      “贱妾……兰蕙其心,松柏其性,金石其品,珠玉其貌……足不沾地,手不曾提,十指不沾阳春水……眼下荆钗绨衣,蔬食瓢饮,忍死而已……”

      “行则接舆,止则连席,同对床笫,不舍日夕……”

      刘知忧觉得这戏文意有所指,虽说部分不仅起承转合过于跳跃,而且奇奇怪怪的,便对景进道:“这唱得啥玩意儿啊?不就是拓跋兵南下,然后呢?戏文中女子是何身份?我怎么听着这剧情倒像是黄/巢/造/反呢?”

      景进道:“这是新排的戏目,若不是夫人不满意旧戏,我们也不会仓促上台敷演的。”

      刘知忧道:“可是谁人所做?”

      从候场伶人中,步出一位眉清目秀,身段玲珑的少年,回了句:“正是奴婢,敬新磨。”

      台上依然再卖力地唱戏:“少痴呆、老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可这金枝玉叶,怎生得贱……”

      刘知忧道:“这出折子戏,确实不错,只是这剧情倒是不甚连贯,你可与我仔细说说?”

      敬新磨道:“夫人聪慧,此戏文确实是从黄/巢/之/乱托生。奴婢当时感慨桃花夫人,不共楚子言;才女文姬,流落匈奴;中朝羊后,幸乱汉赵;吴嫔充满隋宫椒掖;贵女侍奉仇讎黄巢……故而作此戏文。”

      刘知忧道:“文姬归汉,尚言‘胡人之宠’;献容幸乱,居辱疑荣;陈国公主亡国入隋,更侍二帝;高门贵女……黄巢诸妾……贵女全家被宰,还能侍奉仇/讎,国破家亡天子蒙尘,而能侍奉反/贼。这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的模样,哪里是个贵人,这是贱/人吧。”③

      当初僖宗问黄巢的姬妾:“你们都是显贵人家的子女,世代蒙受国家的恩惠,为何从贼?”居首的女子回答:“贼寇逞凶叛逆,国家以百万,不守宗庙,播升任巴郡、蜀郡;如今陛下以抵抗不住贼责备一个女人,设置公卿大臣将帅在什么地方吗!”唐僖宗不复问,皆戮之于市。临刑前,执行官员可怜这些妇女,让她们喝醉后再行刑,女孩们边哭边喝,不久在醉卧中受死,独居首的女子不哭亦不醉,从容就死。④

      敬新磨听她这番铿锵之词,微微有些发憷。

      台上正唱道:“我知你是戏子戏言,我呀,岂是真人箴言……”

      敬新磨稍稍细思,心中便有了计较,便对道:“社稷非女子事也。”

      “今日,社稷非女子事也。往后,辞藻非女子事也。再往后,扶持夫君教养子女亦非女子事也……往后千千万万世,女子囿于厨房、床笫,与花瓶玩物相类,等闲视之。”刘知忧语带讥诮,“女子就是该混吃等死的,高门贵女不过是‘吃得好些’,然后等死的啊。”

      敬新磨道:“……夫人此言也不无道理,只是女子本来就卑下,或者自认卑下。千古艰难惟一死,不想死也情有可原。父母死,家国破,已然是人间惨事,难道非得要求她一死以谢父母、家国吗?”

      刘知忧道:“不不不,只是她冥顽不灵而已。这些女子是可怜,当时天下何人不可怜?她们因门第、身份、姿色、才华,却能有卖身求荣,失节苟活的资本。摇身一变,从‘先朝’贵女,又成了‘新朝’嫔妃,仍旧还是人上人,‘父母且不顾,何言国与君’。然则,请循其本——仅一点,作为反贼之妾媵,她难道还不够该死吗?僖宗哪里做错了?”

      敬新磨道:“僖宗确实不曾做错,史书工笔也不会说他做错。”

      敬新磨又道:“山河破碎,社稷倾覆,国破家亡之时,累世簪缨之家,钟鸣鼎食之族,蒙受国家恩惠,接受孔孟之礼义,老庄之文学,屈贾之忠君,马班之经史……这样的贵女,尚且不论己过,而一味怪罪君王公卿。匹夫匹妇,不是更加认为国家兴亡,干平民黔首何事?生民屠戮,与我何干?作为国人,只是在太平和危难的时刻,求国家庇佑,而认为他们没有忠君爱国的必要责任。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接受过素质教育的高门贵女,享受国家优渥供给、同为统治阶级受益人的高门贵女,尚且抱着国家兴亡,皆君王公卿之事,与高门之女全无干系。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就有天然的狡辩权力和无罪权力。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天,焉有不亡?

      刘知忧道:“贵女全家被宰,还能侍奉反贼,也真的是能屈能伸了。不要节操侍奉六十岁的反贼也就算了。反贼逃跑,带上皇帝衮服,金银无算,也不带她们一个。这啥也不是的东西,也配跟文姬、献容、宣华相类,止增笑耳。”

      敬新磨不答,而这个空隙,却听得台上唱着:“尤物非人福?庸知非福?”

      敬新磨道:“黄巢此妾,委实下/贱。可是这其他人……”⑤

      刘知忧道:“文姬沦落匈奴,实在可怜。别二子归汉,亦是人母之悲。只是这‘胡人宠我兮’,‘宠’从何而来?难道才子国士蔡伯喈的女儿,大汉鼎鼎大名的才女,会因为炙羊肉和乳酪而觉得这是‘宠爱’吗?明明只是个‘掌中之物’,还以为自己稀罕的是个‘掌上明珠’呢。怪不得古今都有才士文人对此《悲愤诗》是否为蔡文姬所著、是否为文人托名、是否经后人糟改、是否经后人篡改……皆不同程度地表示了极大的怀疑,更有甚者,旁征博引地考据论证。”⑥

      敬新磨道:“然。既然夫人认为,千古艰难惟一死,‘失节’并不值得拿出来单论、指摘。所以献容没于汉赵,而贵为伪后,可算得上宠幸?文人有云‘羊氏曾为中国皇后,乃委身强虏,献媚贡谀,我为中国愧死矣’,她是中朝的皇后,自古帝后一体……只是这晋怀帝尚且忍辱偷生,为刘聪奴婢。怎么能要求皇后守节速死,而不许她忍垢偷生呢?”

      刘知忧道:“与桃花夫人相类……只是桃花夫人虽不爱息侯,却也未曾言息侯之恶、之蠢。侍奉楚子巾栉二十载,不愿与之言笑,独守己怀。献容却献媚新主,贬低前夫,试问惠帝可有对不起她之处?”

      刘曜僣位,以羊献容为皇后。问羊献容道:“吾何如司马家儿?”羊献容道:“胡可并言?陛下开基之圣主,彼亡国之暗夫,有一妇一子及身三耳,不能庇之,贵为帝王,而妻子辱于凡庶之手。遣妾尔时实不思生,何图复有今日。妾生于高门,常谓世间男子皆然。自奉巾栉以来,始知天下有丈夫耳。”

      敬新磨道:“晋宋袆前后侍奉王大将军与谢镇西。不也同样称呼王大将军为‘田舍’,而谢镇西为‘贵人’嘛。王大将军虽不如镇西妖冶、文质彬彬。可也是英雄本色,风采俊杰。如何也出言轻薄,谄媚后夫?”

      刘知忧道:“无他——王敦,国贼耳。”

      王敦是国贼,谢镇西虽觉得王大将军是个人物,且又是自己姬妾宋袆的前夫,故而将自己与王敦并列,要宋袆说个所以然来。将自己与国贼并列已经很过分了,宋袆评价国贼王敦为“田舍”,自然不是什么过分之事。何况一个是姬妾,一个是皇后,更是新朝灭旧朝的伪后。

      敬新磨道:“宣华夫人,国色无双。先后为杨氏父子所宠嬖,可怜亦可哀。这南陈虽亡于杨隋,而陈氏一族不曾遭受屠戮,文帝善待其母其兄,炀帝亦善待陈氏一族。怎么能说她自轻自贱,失身坏节而对不起父母家国呢?”

      刘知忧深以为然:“桃花夫人与宣华夫人之流,不应被横加指责,当然也不曾有好事文人去辱骂她们的。”

      戏文唱着:“为你一笑,我愿着彩衣。为你一笑,我作烽火戏。为你一笑,我低头伏礼。为你一笑,不过头点地……”

      “你我为何沦落这步田地?”⑦

      刘知忧笑指戏台之上的花旦,道:“台上之人,见者以为仙也。台下之人,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令人倾倒。千古无绝色,悦目即佳人,令人赏心悦目者常有,而绝色不常有。虽则罕有,不如佳士,言谈笑语,令人心醉忘疲。”

      敬新磨听得刘知忧十分满意自己,也只是微微颔首,道:“夫人与世子殿下说得如出一辙呢。”

      刘知忧方听其言,微感疑惑,又见其人脸色赤诚,知其矜骄如此,刘知忧一笑置之,又勉力夸赞了他一番。

      戏文已到了终场尾声:“愿后身不复生于帝王家,愿来生落户寻常布衣家……”

      刘知忧笑道:“这模样俊俏的花旦,可叫什么名儿?”

      左右回道:“周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金枝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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