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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缘起 ...

  •   车辚辚,马萧萧,一千疲卒远走河东,四月烟花微雨,都粉饰不了其萧索狼狈。蔚州刺史刘仁恭兵败幽州,打起了河东的主意。此番,只带上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带上儿子,那是天经地义。

      带上女儿,无外乎是因着他的女儿,如花似玉,奇货可居。

      刘仁恭爱女刘知忧天姿岐嶷,幼有异才,可比孔融曹冲,自然不能有所闪失,至于其他妻妾子女尽数隐匿于民间,也来不及带上了。

      “太原,河东要地,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李氏父子经略多年,尾大不掉,成为‘黄巢之乱’后,又一腹心之患,才会有了‘上源驿之变’。唐廷都忌惮至此的人物,无论父亲此番改道河东是何目的,皆无异于与虎谋皮。”①

      刘知忧为父捧饭,递到他的手里,适时劝道。

      刘仁恭却并不动筷,望望野色,勉强鼓气自振:“神仙说为父四十九岁时必然可持旌节,得一方富贵,为父距四十九岁,也没几年了,此番定会否极泰来,明儿不必过于忧虑。”②

      刘知忧道:“愿父亲福运绵长。”

      一月前,陇西郡王李克用围攻成德节度使王镕辖地“镇州”,卢龙节度使李匡威率兵援救,被其弟李匡筹兵变夺位,而后李匡威又为王镕所杀。夺取卢龙的李匡筹无勇无谋,镇不住底下的骄兵悍将,李匡威旧臣刘仁恭率领所辖的蔚州军兵变,反攻李匡筹。

      结果幽州城固若金汤,刘仁恭兵败,率一千残兵仓皇西逃,李匡筹追购又急,他们只能夜以继日,马不停蹄赶了两天。出了卢龙地界,才敢勉强稍作修整,刚吃了一顿饱饭,便又快马加鞭地投奔河东李克用而去。

      刘仁恭一行刚到了晋阳城下,陇西郡王李克用便亲自出城相迎。

      刘仁恭不禁感激涕零,急急下马拜见:“明公。”

      李克用赶紧上前搀扶,嗔怪道:“贤弟何故行此大礼……”

      这厢又是说了好些话寒暄,把臂入城,相谈甚欢。

      二人一见如故,李克用对待刘仁恭十分优渥,刘仁恭侍奉李克用也颇为勤谨。时日愈久,宠信非常,不仅官拜寿阳镇将,还颇参机要,俨然心腹。

      在晋阳已月余,平素兄长们不是练剑便是骑射,并无甚多空闲陪自己玩。四月烟花季节,刘知忧与侍卫张文礼并侍婢赵檀儿三人外出游春。

      刘知忧爬到一棵参天古木之上,极目远眺,万里层云,万里层林,景致往往与别处不同,不得不令人生出“自缘身在最高层”之感。

      “檀儿、文礼,你们悠着点儿,上头风景倒是不错,可别摔着了。”

      “我的姑奶奶,你可慢着点儿。”在后头,一步一步紧跟着攀爬的赵檀儿惶恐地说道。

      “我听到有山泉水声儿,要不我们捉鱼去吧……”张文礼为了让刘知忧打消爬树的念头,搜肠刮肚想出来好玩的事儿,企图转移她此时的兴致。

      “文礼好耳力啊,我也听到了,那我们便去捉鱼吧!”刘知忧却是攀爬地更快,更兴高采烈了。

      “姑娘不下来吗?”

      刘知忧回头一笑:“我们呀……走空路……”

      于是,林花烂漫处,有一朵郁金色的花儿,轻盈、跳跃、飞翔……

      也不知在爬了多少棵树之后,她来到一处山明水秀地——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水与草同色,水连芳草天连云,他在其中,仿佛入了画。朗兮清兮,君子无匹。简兮达兮,颜色殊兮。

      剑舞春风花烂熳,随风萦且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鼓三尺之莹莹,云间闪电;横七星之凉凉,掌上生风。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其人明明天姿精耀,鹤立霞举,天然一段王者态度,令人畏而惮之。

      “真是花里胡哨。”

      刘知忧有心试一试他的剑法,刚下了树,离得近些,挽弓而射,密密箭雨如天女散花般,向少年涌去。少年似早有防备般,挥一挥长剑,轻巧巧地一一扫开了。不过倒是有一枝芍药花便斜斜地插进少年的发髻之上,真真是“花面不如人面好”,情人眼里的檀郎花奴也不过如此美丽姿仪,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李存勖将发髻上的物什摘下,竟是一枝凝着露水的芍药,怒气竟是消了大半。
      刚抬眸,便听得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郁金色的裙摆随风翩跹,来人盈盈下拜:“郎君年少,正是簪花吃酒时,不知何事郁结于心,愁容满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得世子殿下记得我。”刘知忧笑道,“春服既成,景物斯和,自然是来踏春。‘人间四月芳菲尽’,而晋阳高地,花开得倒比别处晚些。”

      “姑娘跋扈,自然印象深刻。今日之事,若是你换成了箭竹飞石,我岂不是要命丧于此了,未经召见,来这里做什么?”

      刘知忧见他语气不善,忙摆摆手,解释道:“我当然不是来行刺的!只因道逢游冶郎,兴起,便学人‘抛花掷果’。不过世子殿下的护卫,若是不曾怠工,我一个弱质女流哪里进得来此地。再说了,就算有人行刺,那也是世子殿下的防卫工作做得不好。今日我虽无礼,倒是也让殿下悉知了漏洞所在,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呵……弱质女流?”弱质女流能够上得了这晋阳山?

      李存勖笑道,“不过呢,你倒是多虑了,若是方才你挽弓而射的不是这几枝芍药,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哪里还能在这里牙尖嘴利,趁口舌之快。”

      刘知忧一凛,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脚步微微有些虚浮。

      “怕什么?刚刚不是还很硬气吗。”李存勖笑着给刘知忧指了几处埋伏的暗卫,刘知忧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几处密林里尽是背着箭囊,配着刀剑的黑衣暗卫。

      刘知忧撇撇嘴,叹惜道:“身份尊贵之人,排场就是不一样啊,出门钓个鱼都有一群人护卫,真是没劲。”

      李存勖忽然用手持的玉骨扇,微微敲了刘知忧的额头,佯怒道:“你不知道你闯的是哪里吗?”

      刘知忧捂着额头,微微退了半步,疑惑地瞧着他,似乎是在思考他的本意,既而缓缓地摇摇头。

      “这里是晋阳校兵场,闲杂人等进来一律当作奸细处理,刘姑娘,你是奸细还是你父亲是奸细?”

      虽然李克用信重刘仁恭,但是李克用的妻子秦国夫人刘氏和世子李存勖却并不喜欢刘仁恭,总以为此人另有所图。

      刘知忧歪着头,眼珠子咕噜打转,似无辜,似慧黠,闷闷地道:“这里不是我要来的,是你们的人看护不严,我才得以进来的。若非你说此处是什么‘校兵场’,我哪里晓得这等事。再说了,我就拿檀弓给你插了枝花嘛,你要是恼了,你也把花/插/我/头上……”

      刘知忧拿起李存勖的手,那枝芍药直愣愣地插进发髻之中。发黑花红,棠颊羞霞,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咱俩扯平。”刘知忧摆摆手,转身欲溜。

      李存勖踩着她回旋的裙摆,道:“才没那么容易,你打扰了我练剑的雅兴,还吓走了我的鱼,得赔。”

      刘知忧只得装傻,憨憨地赔笑。

      李存勖兀自向前走去:“你不是会射术厉害吗?那就比比这个。”

      刘知忧缓步跟上,道:“唔,有彩头吗?”

      李存勖睨了她一眼,无奈道:“有。”

      二人走了几步,来到了比武场。十丈之外,射中靶心,谁的中箭数高,便算谁赢。

      刘知忧觉得,按照一般的规则来玩,不一定能分出胜负,并非有意耍宝,只道:“十丈太近,可能一二十支箭都未必能分出胜负,百步可使得?”

      李存勖奇道:“百步之外,你还能看得见靶心吗?”

      刘知忧道:“战场之上,何止百步。况且我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区区靶心,自然不在话下。”

      李存勖狐疑道:“你的眼力这般好吗?”

      刘知忧道:“我几个姐妹名唤明月、明玉、明珠,我原名‘刘明辰’。因着我眼力太好了,我爹爹便给我改了字,唤作‘明承’。‘明承’便是‘有见识有眼力’之意。所以世子殿下,要不要加注,我可是赢定了。”

      刘知忧将三支羽箭同时上弦,三支箭齐齐地正中靶心。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倒是个好名字。”语罢,挽弓而射,三支羽箭正中靶心,赢来满场喝彩之声。

      “是的!就是这句。‘朱明承夜’——相士说我当大贵,并且会嫁给姓‘朱’的男子。”刘知忧惊喜道,“都说世子殿下,博闻多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既而又奉承道:“我观世子殿下,奇表不凡,假以时日,定是位‘文比长卿,武亚药师’的英秀。”

      李存勖如此聪颖之人,自是以为她意有所指——朱邪,朱邪?可不就合上了吗。晋阳李氏,本出自夷狄,乃是突厥沙陀部,本姓“朱邪”,李存勖祖父朱邪赤心,因助唐镇压庞勋之乱,被唐懿宗赐名李国昌。③

      于是轻讽道:“你不是跟李严订婚了吗?”

      刘知忧以为他疑惑的是她嫁人嫁的是姓朱的男子,而之前确实嫁给姓李的男子,不是颠倒无据嘛!

      刘知忧解释道:“我娘怀胎十四月才生我了,生我那天刚巧子时,不知算是除夕生的,还是元日生的。他们呀,都是把我算成元日生的,无非是图个‘一年肈始’,吉利些——若是按照元日的八字来呢,我会嫁给姓李的男子。可是啊,我都是十四个月才生下来的,若是还得再小一岁,多么不公平啊!所以光启元年生的,有什么不好!算起来我与世子殿下只差了两个月,按实际算,你还得叫我一声‘阿姊’呢。”

      李存勖乃是光启元年十月所生,不论怎么算,他们两个都是差了两个月。

      因着她说自己得称呼她一句‘阿姊’,让李存勖这个堂堂世子殿下微微不快,不免出言讽刺道:“原来令堂还是‘尧母’呢。”

      刘知忧笑道:“准确来说确实如此噢。”

      李存勖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是笑着的——露出八颗莹洁的牙齿,眼神是一汪暖人的春水。虎牙可爱,梨涡可爱,卧蚕可爱,眉心痣可爱,少女羞霞可爱……无一处不美,处处至臻至善。莫不是上帝专门为宠儿定制的礼物?

      他却是想起了,与她有关的很多事情……
      他的弟弟们就曾经提及:卢龙刘仁恭,有女少艳。
      他的两位母亲,似褒似贬地说过她:刘知忧生而光采,幼而韶敏,年少清慧,其父刘仁恭非常喜欢这个掌上明珠。又因为她智慧聪鉴,能察言观色,知人喜愠——其父所喜,必善遇;其父所恶,曲全之。所以其父刘仁恭给她取字“知忧”,倒也是恰如其分。

      他亦是不以为意:不过一“窈窕好容,质性儇佞”之人;虽丽色巧笑,仍奴颜媚骨。

      可是,那双慧眼,幽幽的,如同一潭深水,仿佛无人知道,那里面会有什么水鬼、精怪、尸体、枯木……或者宝藏。

      他蓦地一凛,仿佛置身深渊,透骨寒凉,九曲回肠,洇进心底。

      刘知忧挽弓又是三箭正中靶心,淡笑道:“世子殿下,要不要加注?”

      李存勖将玉禁步解下,算是赌的彩头了。

      刘知忧不悦:“我要世子殿下的玉禁步做什么?”

      李存勖亦不满:“那我要你的东珠项链做什么?”

      刘知忧指着李存勖身后的小侍从道:“我要世子殿下的佩剑,名唤‘青霜’的那柄。”

      那位小侍从当即怒了:“青霜剑乃王者之剑,岂是你一个小小女子所执。”

      “守殷,不得无礼。”李存勖挥挥手制止小侍从,又笑着对刘知忧道,“倒不是我吝惜,只是你打算拿什么赌呢?”

      刘知忧三分泼皮,三分自得,三分恃宠而骄,嫣然一笑:“反正我也不会输的,拿什么都无所谓,我拿自己下注都可以啊——可以侍奉巾栉,为妾为侍为臧为获,我都行。”

      春风拂面,花香怡人,蝴蝶攀上她髻鬟上的两朵小雏菊,使得她虽妖丽而更见天真,让人无端想起两句诗来:盈盈十一二,两两云鬟小。李存勖也道:“钗子不俗,可用这个。”

      刘知忧倒是没嘲笑李存勖喜欢这些金玉俗物,相反,他的眼光极好,那珠钗是李严送给她的,价值连城。比之青霜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位世子殿下,可是一点儿不会让自己吃亏啊!刘知忧暗暗腹诽。

      二十支箭下来,二人皆正中靶心,并无胜负。

      “没意思。”

      正巧天上有大雁飞过,李存勖一箭便齐齐地射下了两只。

      满场的人,都兴奋地手舞足蹈,无不叹服李存勖的英武不凡:“当年明公年少,也是一箭双雕,引得无数英豪惊奇,少主……”

      无非是“虎父无犬子”、“少主有乃父之风”、“明公后继有人”之类的溜须拍马,云云。

      刘知忧挽弓对着枝头的两只画眉鸟叹道:“可惜了。”

      侍从呈上刘知忧射中之物,竟是一箭贯穿四目。

      在场之人,无不噤声,生怕惹恼了世子李存勖。

      刘知忧心中思忖着:人恶胜己,何况李存勖其人颇为自矜,自己今日可真的是耍威风太过了。

      心下隐隐有些悔意。

      李存勖亦是色变,但笑:“是我技不如人。”

      而后又叹道:“看来平素都是底下人让着我,我竟被蒙蔽到如此地步啊。”

      刘知忧只得勉强安慰道:“世子殿下万勿妄自菲薄,我也只是胜在眼力比较好罢了。”

      李存勖将青霜剑掷给刘知忧,道:“三日之后,本世子在章华台举行的比武大会,邀请你来参加。”

      “我只会射术,骑马都不精,让我去真刀真枪地比,我可不行,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刘知忧捋起袖子解释道。

      皓腕凝霜雪,腕摇金钏响,再配上少女娇憨的神情和嗔怪的语言,真真是活色生香。

      李存勖道:“是让你来参加,不是让你来比武。”

      “唔,我还以为世子殿下好胜之心如此之重呢。多谢世子殿下相邀,知忧定会准时赴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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