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终身大事 ...
-
张开眼睛的时候,我有好一会儿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脑子里晕晕乎乎,只觉无尽的疲惫。瞪着头顶的雪白罗帐,享受着暖暖的被窝里阳光的香味,索性就这样一动不动,一直躺着。
“小公子,你终于醒啦!”清脆的女声如雷劈下。
暗叹口气,“下午茶”时间结束。我从轻软蓬松的云朵窝里慢慢地钻出来,艰难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没办法,全身跟面条差不多,能有力气醒过来就不错了。
“春年,你的经典台词害我以为自己穿越了……”我懒懒地咕哝。
“什么?”春年利落地准备着毛巾、热水、青盐、衣服之类东西,没空理会我的胡言乱语。
“我说春年姐姐你真好!”
“说了不准叫姐姐!”
“就算叫姑姑春年你还不是一样青春可爱。”
“哼哼!”春年破天荒没有反驳我,而是打鼻子里喷出口气,表情更是说不出的诡异。
扬起脸,张开手,任由春年帮我料理仪容。平时都是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过目前情况特殊,我全身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看来又要养好长一段时间了。
尽量忽略春年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古怪神情,我没话找话:“爷爷呢?”
“太老爷挺好的,你别担心。”
其实我并不担心爷爷,没有理由的,我就是相信像爷爷这样的人物绝对不会出事,至少不会轻易出事。我担心的是……
“小三他们呢,就是随我出门的那六人?”
“……”
“……有回来的么?还是全都……”我想起那六人的脸,很奇怪自己竟能记得。每次出门,我都直接钻进轿子,很少与他们说过话,最多每次都会对他们轻点下头。还有小三,那个圆圆脸小虎牙的青年……
“小公子。”春年停下动作,微微仰头,她现在已经没我高了。“小公子,你无需多想。”春年洁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一双明亮的杏眼,坚定又漠然:“他们的职责本来就是保护你的——包括我、千秋、秦紫弦、赵静……甚至是鹿儿,所有人。”
我看着春年眼里的光,突觉心里翻腾的厉害。轻轻推开她的手,不看那眼光一瞬的黯淡,我转开眼:“我自己来吧。”
偌大的房间里沉寂下来,使得我与衣带奋战的窸窣声被无限放大。努力系好衣带,我拂了拂袖子,想把衣服理平整些,无奈额头见汗,手竟微微有些抖。这破身体,不就跑了几步,至于成这样么?我懊恼地转身,避开始终沉默的春年。
“唉!”背后响起轻轻的叹息:“小公子,还是春年来吧。”很温柔的声音,都不像平日的春年了。
我鼻子尖突然一酸,低喃:“对不起。”
春年有什么错呢?难道说出事实也是错么?庄里所有人,包括爷爷、爹娘,他们确是都围绕在我身边,替我挡住从小到大的所有风雨。就连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的喜喜,当年也是因为我而被迫离开,我甚至都没能送他。我是谁,温室里的花朵么?不,我不是,这样想是对所有保护我的人的侮辱。我只是何其有幸,在今生拥有这么多的关切,这么多的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活着,快乐的活着。
“对不起。”我回身面对春年,微笑,“还有,谢谢!”
春年眨眨眼,有些怔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也是一笑,眼里早已迷蒙的水汽在瞬间化作泪珠,闪闪发亮。“小公子,其实……”
“其实小三和小五都没事。”千秋推开门,手里牵着小小的鹿儿。
“小福叔!”鹿儿一见我,甩开她娘就冲我射来。糟糕!我现在可承受不了鹿儿可怕的蛮力。正在我赶紧做着翻乌龟的准备时,春年已经把这小导弹拦截成功。
“鹿儿你这毛糙性子又犯了么?小公子身子还没好,经不起你撞的。”
我摸摸鹿儿鼓起来的小脸蛋:“鹿儿,你病好了?还难受么?”
鹿儿亲昵地蹭蹭我的手,咯咯笑起来:“小福叔,鹿儿昨天就好了。”
“昨天?”
千秋走过来扶扶我头上的白玉簪,满意地上下看了看:“小公子,你这一觉睡的挺实沉的,足足睡了三天。”
我点点头,又皱皱眉:“千秋,你刚才说……”
“小三和另一个随侍小五没死。”春年把眼撇到一旁,“不过他们伤得很重,虽然逃过一劫,但那姓赵的说危险。那个庸医,还自称神医,就爱吹嘘,用到他的时候就蔫儿了。”
“春年。”我示意千秋把鹿儿从春年怀里抱过去。“春年……”我有些无措地看着女孩儿泪珠成串滚落。
“小公子,我们看见他俩的时候,他俩全身都在不停地流血,其他人也已经……之后在山洞里找到你的时候……”春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想像当时那六人惨烈的情形,我心下一痛,眼里一片黯然。
“你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洞里,满身都是血,那些血都成了黑色。”千秋也脸色发白,眼里还残留着惊悸。
“我……”我看着俩人,显然当时的情形把她们吓坏了,即使是现在知道我没事。
“我知道你醒过来一定会伤心的,与其看着他俩……还不如一开始就当……当他们不在了……”春年的杏眼已经变成了兔子眼,眼泪却还扑簌簌往下掉。
我有些哭笑不得,女孩儿的想法一向这么奇怪的么?
“那他们现在怎样了?”我看向一边也是满脸无奈的千秋。
千秋拿出手绢儿轻轻替春年拭泪:“傻春!”转头对我一笑:“小公子,你也被春传染了么?我一进门就说了,他们没事,有赵大夫在,怎可能有事?就一个傻春,老是说话气赵大夫,还把人家的气话当真。”
“什么!那破姓赵的骗我!我……我……我一定和他没完……”春年一把扯过手绢儿,脸都气红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春年这丫头,跟鹿儿有得比了。“我现在就去看看他们。千秋,春年,你们帮我一下,我没力气了。”
“没力气?那可就糟了。”千秋把我从头看到脚,脸上的表情与先前春年的诡异神情如出一辙。
我突觉背脊发凉:“怎么?”
“千秋的意思是,小公子你从此刻起就要努力储备力气了。因为到时候我们就算想帮也会使不上力。”春年顶着还红通通的眼贼贼笑开来。
从小三小五的房间出来,我一直闷痛的心好了许多。
小三和另一个皮肤黑黑的小五被照顾的很好,全身虽然都裹着厚厚的绷带,但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他们还活着。小三一见我就冲我要加薪,说他死活都记着呢。小五一听加薪,也咧嘴露出憨憨的笑,直说沾了小三的光,潜台词自然也是跟着加。我看看这俩人,虽然直直地躺在床上,但他们还能呼吸,还能说话,还能互相开着玩笑,此刻,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我笑着答应,反正我名下的私房钱——火锅店,已经开始盈利,足够加薪的了。
临走,小三把我给他的匕首拿出来,我把它放在桌上,这东西我拿着也是浪费,不如送给用得上的人。才出门,里面裹得跟木乃伊似的两个人就开始嘴皮子上开战了,战利品自然就是那把匕首。没想到那个小五一副憨厚的样子,原来还是个这么有趣的人。嗯,下回让爷爷留意一下,应该会有适合他的东西。
刚想到爷爷,便听见廊下品安的声音:“小公子可是来了这里?”
品安是爷爷的随侍,显然他来找我是爷爷想见我。“品安,我在这里。”
品安转过花丛,恭敬地走到我面前行礼:“小公子,太老爷请您去书房。”啧,瞧人家品安,不管何时何地,总是这样彬彬有礼,跟个英国管家似的,怎么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的比我还拽?
“小公子,你这样也能走神儿?”春年脸上挂着夸张的惊异。
看,正想这个呢,就有人急急忙忙跳出来证明来了。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微微一笑:“春年,我走不动了,你扶我吧。”
“好啊!”春年违背常理的一脸喜色。
“春年一个人怕是扶不过来。”千秋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扶住我的左手臂。
我看看春年,再看看千秋,狐疑,到底出什么事了,怎的连一向沉稳的千秋都变得与春年一样了?
走到书房门口,千秋春年都自动退到一边,品安竟然也站在台阶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我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瞄瞄三人的反应,心口砰砰跳,我暗自懊恼,深吸口气,强压下心里浮起的不安,缓缓推开门。
我坐在铺着厚厚火狐皮的椅子里,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三个人或悠长或平静或沉重的呼吸声。很不幸的,那个沉重的呼吸声正是我。
我再次抬眼看看书房里多出来的人。
这人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尤其他的一双眼睛,在射进书房的几束夕阳下,闪着莹亮的琥珀色的光。一袭石青暗金纹华服衬得他的身形分外修长,乌黑的发齐齐束在精美的青玉冠里,夕阳透过玉冠,使玉里的绿如碧水欲流。
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富家子啊。正琢磨着,那人仿似不经意地扫过来一眼,不知道是否我的错觉,那一眼里充满了冰冷的恶意,害我经不住一个激灵,下意识以为自己放了他高利贷。
“福儿。”爷爷突然打破沉默到有些尴尬的气氛,“你刚刚才醒,爷爷就叫你过来书房,现在身体还撑得住么?”
我微愣,爷爷这是怎么了?就算我的身体再差,他也不曾当着外人的面提起我的身体状况,且还搞得我像随时会挂掉一样。心思电转间,我故意连咳带喘,声音疲软:“咳咳……孙儿还好。孙儿不孝,总是教爷爷挂心。”
“降老爷,令孙身体一直是这样——”那人看看我,他的声音略有点沙哑,很像某种专门勾引女人的鱼钩。此时他就用这种钩子拖出丝滑的长调:“——孱弱么?”
我极快地瞟了爷爷一眼,然后垂下眼皮,“你……”低弱的声音又怒又愧,随即便是一串刻意压抑的咳嗽,脸上烧得厉害,估计是勉强咳嗽给咳红了。
“苏公子此话何意?”爷爷微沉脸色。
这人盯着我,嘴角似笑非笑:“降老爷莫要误会,晚辈只是为降公子的义举铭感五内罢了。”
“义举?”我诧异地睁大眼睛。
“降公子这么快就忘了么?这种施恩不望报的胸怀真是少有啊。”
我眯眼,这人说话一向都这样在状况外的么?还是很喜欢这么曲里拐弯的说法?笑了笑,我懒得再理他,只是转向爷爷:“爷爷,还没请教这位公子是……”
“在下苏明月,字瀚宇,京城人士。”这个叫苏明月的拱手施礼,脸上笑意晏晏,只那眼里的光在射向我时尖锐如铁刺。
“幸会幸会!”我诚恳地微笑,“不怕苏公子笑话,我向日耳软眼慈,每每遇着些丢鸡落狗或是卖身葬父之事,总会忍不住‘义举’一二,却不知苏公子所指为何啊?”
大概想不到我会以言语直接反击他的莫名敌意,苏明月微怔,不过脸色竟然丝毫未变,只那铁刺材料化成了寒冰而已。“降公子莫不是忘了舍妹不成?”
苏明月的妹子?难道这人是千秋或春年的大哥么?怎的从未听人说起?除了娘,我认识的女子也就这两人了。心下狐疑,我笑得更是诚恳:“还未请教令妹芳名?”
“苏挽云。”苏明月淡淡地道。
在吐出这三字之时,我注意到他尖锐的眼神有瞬间的柔软。苏、挽、云?微蹙眉,我确定没听过这个名字,但这个苏明月的神情又完全不像是误会一场……我歪歪脑袋,偷眼看向爷爷,老人家的眼神怎么那么复杂啊?我不会真认识吧?
苏明月见我半天没反应,估计又怒了,因为我的汗毛正在承受全体立正的酷刑。“三天前,若非降公子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云儿怕是……”
我恍然大悟,绕了半天原来他妹就是那林子里的女人啊。苏挽云,嗯,名字挺好听的。这么一说,那天我的作为还真算得上义举,只不过这和我身体“孱弱”有关系么?
“在下在此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苏明月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语气。
我看看此人淡漠的神色,无所谓地浅笑:“举手之劳而已,公子无需挂怀。”就这谢恩的模样,就算想讨个人情都嫌多余
“公子胸襟,果然非凡人也。更教在下敬佩的是,”苏明月这时候不再盯着我了,而是转向刚刚一直沉默的爷爷,“降公子竟以如此纤瘦的身躯一举击杀‘熊三掌’,疾奔栖麟山,安卧美人膝——如此勇武风流的少年俊彦,晚辈慕名,寤寐三日,今日方始得见,却惊见公子一句还三喘,身体仿若孱弱已极。晚辈当时心下实是惋惜,好事恐将东流,可转念想来,公子义举又绝非病弱之人所能为,所以——莫非——降公子疲累过度,且一时疏忽,以致感染风寒?”
眨眨眼,我觉得脑子有些晕乎。“击杀‘熊三掌’、疾奔栖麟山、安卧美人膝”,这是说的我么?这是章回小说吧?那个什么三掌的,应该是“色猪”。栖麟山,正是我家后山。至于“安卧美人膝”……我心头一跳,这五个字怎么想怎么不对啊。还有苏明月所谓的“好事”,对我来说恐怕正相反。
“苏公子,我家福儿自幼体弱多病,麟丹城里少人未闻。这次能救下苏小姐,全仗小姐吉人天相。福儿能逃过劫数,更是仰赖苏小姐的扶持,哪里有甚勇武?苏公子真是过誉了,老夫惭愧。”
爷爷说话虽仍一贯的不疾不徐,我却从他眼底看出愠怒。
“降老爷无需过度忧心,降公子不过自小体弱,并非何种天大的毛病,只需教太医多加调养即可。”
太医?!我惊疑地看向苏明月,这人到底什么的干活?不对,应该是爷爷为何总拿我身体说事儿?
“老夫在此多谢苏公子美意。只是福儿已惯于庄里大夫照料,便不劳公子费心了。”
“降老爷。”苏明月本来还笑着的脸开始黑下来,“晚辈今日本是专程与您商量如何解决问题,可不是来听您百般推脱的!”
“苏公子!”爷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素闻中祥朝堂上清正严明、朝堂下爱民如子,莫过于乃父苏君潜苏右相,如今亲见之时,却是逼亲之日,果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么?!”
“逼亲?!”我失声惊叫,脑中思绪电闪。原来苏明月竟是当朝右相之子,难怪架势抬得半天高。根据刚刚苏明月跟我绕的大弯子,显然被逼亲的倒霉蛋除我无他。我说怎的千秋春年神情怪异,连爷爷都是少有的眼神阴沉。
苏明月又钉青蛙一样盯着我,眼中满含嘲弄愤恨:“怎么?降公子如玉君子,如今竟也想做出始乱终弃的卑劣事么?”
“始乱终弃?!”我其实不想当复读机的,但是,谁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山洞里,你把云儿……”苏明月的眼神仿佛在瞬间化作了蛇。
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在如此吓人的目光笼罩下,我差点自以为真干了某些亏心事。幸好我还没真发昏。“我想苏公子你是否误会了?那天我累极昏睡过去,哪里可能……”
“就是因为你昏睡过去,才害得云儿那样为你取暖!”苏明月更怒了,音调拔高了好几节。
我本来准备擦汗的手生生停在额角。“取暖”?一想到电影里大同小异的“取暖”必经程序——宽衣解带,我只觉额头的冷汗更密了。转念又想起这是古代,女子的名节可不是衣服上的灰尘。更要命的是,这个硬生生和我扯上关系的女子,偏还是右相的千金。想着想着,我连背上都开始冷汗涔涔,直觉自己在劫难逃。
“苏公子,并非我降家想要卸责。事实上,能娶到像苏小姐这样才情品貌样样绝俗的女子,实乃降家福气。可惜,我家福儿才刚十五,年纪尚幼,远未到成婚之时,恐难担起贵府小姐的垂青。”爷爷面色沉静,依旧“咬定青山不放松”。
“降老爷多虑了,在中祥,近年男子十五六岁便成亲的也不是没有。”苏明月却是步步紧逼,“再言,男儿只有先成了家才能专心立业。何况,云儿今年正值十八,降公子既已损云儿名节,怎忍心再让她为你蹉跎芳华?”
“……”
我瘫坐在椅子里,其实我更想做的是跳起来,冲出书房,直接找个旮旯躲起来。难怪这个苏明月初见面就恨得想吞了我,自己宝贝之极的妹妹因为名节,只有被迫嫁给我这样一个病秧子,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那种。更过分的是,我这病秧子还给脸不要脸,拼命推脱。若是换了我,估计也得把人给扒皮剥筋了。只不过我不是混蛋。
“苏公子……”爷爷再次打破沉默。
“爷爷。”我截住爷爷的话头,定定地看着爷爷。明明不是小孩子,我怎能遇事便躲到家人身后?爷爷已经太累了,我不能再让他添上更多的白发。爷爷深邃的眼中光芒闪动,那些心绪太复杂,我唯一看懂的就是里面的理解和包容,但这已足够。
眼里含着浅淡的笑意,我对上苏明月的眼:“我想先征询一下苏小姐的意见。我以为,只有她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苏明月似乎没预料到我会给出这样的答复,想了会儿,最终还是点头,眼神中的愤怒也收敛了些。
“福儿,苏小姐这几天暂住于庄里的碧流阁。”虽略显惊讶,但爷爷也算是默认了。
“降公子,在下借住在贵庄幽篁清苑,离春秋楼仿佛不过几步而已。”苏明月勾勾嘴角,紧追一句。
我不由暗自苦笑,这人都住我家来了,莫非以为我还能跑了不成?严肃了一下表情,我郑重道:“苏公子尽管安心住下,这件事我定会尽快解决,给苏家一个交代。”
在碧流阁外的芙蓉树下徘徊了几天,我却怎样也无法跨进那道门槛。暗叹口气,索性坐在树下望着树发呆。
全庄子很多路上都种的有芙蓉树,但开得最盛最烈的就只有碧流阁。如今已是深秋时节,其他地方的芙蓉花大多都已凋谢,只有这里的芙蓉,依旧大朵大朵地盛放着。苍翠的枝叶间,白的如雪团,红的像胭脂,一朵还未凋落,另一朵却已半开。本来显得过于浓郁的花香被秋风一吹,便散得七七八八,余留的香味飘落到衣襟长袖间,顿时显出种温雅的隽永来。
“降公子真是好兴致。”某位不速之客人未现声先到,不冷不热地打碎别人对人生的哲学思考。
“苏公子早啊——”我拖着长音懒洋洋道。
“今晨雾重霜浓,公子虽是风雅之人,但这身体也还需顾虑一二啊。”
我乜斜着眼睛看从树后转出来的家伙,他今天穿了一身红,站在满树繁花之下更显风流。
“多谢公子惦记。我除了有些饿了,其他都还不错。”拍拍袖子站起来,我决定先开溜,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公子还未用过早餐么?那可正好,”苏明月几步跨到我面前,活生生堵住我的去路,“云儿一向有亲自下厨做早餐的习惯,她做的早点可是一绝,半点不逊于御膳房。公子既是饿了,不妨与我一起赶赶口福。”苏明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前拽,这架势哪里像是吃早餐,根本就是变相挟持。偏偏苏明月还颇为轻柔地来了句:“公子可否?”
我低头看看被他紧揪住的衣袖,苦笑:“自是荣幸之至。”
……
“公子在做什么?”某人疑惑。
我没理会旁边的红乌鸦,径自攀下最近的树枝,折下一枝开得刚刚好的芙蓉花。
“你摘花干嘛?”某人不快。
啊,香味刚好。
“这花确是开得不错。”某人磨牙。
嗯,竟然还带着露珠。
“花颜玉面,拿在公子手里可谓相得益彰。”某人不忿,开始隐性人身攻击。
“%¥#@*&……”某人继续隐性人身攻击。
……
你是那西北风,我是那东南风,你是那刮啊刮,刮过黄土高坡的耳旁风。
第一眼看到苏挽云的时候,我有些呆住了。眼前的女子真是前些天与我同生死的女人么?青黛娥眉,琼鼻檀口,眼眸纯净,黑白分明。晨风掠过,她就站在还未散去的薄雾里,微笑一如三月江南的杏花烟雨。
“咳,降公子!”身边的某人似乎情绪不太好。
收回发直的视线,我弯起嘴角:“这位原来就是苏小姐么?在下姓降名福,字还未取。”紧着上前两步,“前日唐突佳人,福心甚愧,今日特地前来,只为探看小姐无恙否。”唉,果然是色不迷人人自迷啊。那天怎没看出苏挽云是个大美人呢?
“降公子说哪里话?若非公子相救,挽云恐已不在人世。”苏挽云音如春柳,微笑如故,全无半丝羞怯造作,眸中清似秋水。
我凝视她的眼睛,其中似蕴着浅浅的温柔。“苏小姐,”我眯着眼,任笑意在眼底弥漫,“因来时匆忙,未能备礼,福见碧流阁前芙蓉正好,特折下花枝想送于小姐,不知小姐可会喜欢?”把手里还带露的芙蓉捧到美人面前,眼巴巴地希望她笑纳。
原来我对一个人产生好感,只需第二眼么?
——当然我说的是正式见面,逃命那天自是不算。
苏挽云凝视着我手里的芙蓉,竟久久无语。四周一片宁寂,女子眼里某种莫名的悲伤一丝丝渗出来,仿佛埋藏太深,已不堪重负。
这一刻,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些黯然。
“云儿!”苏明月眼里满是忧虑,突然出声打破凝滞的空气。
苏挽云几不可察地一颤,然后抬眼一笑,没有试图掩饰刚刚的失态:“……多谢公子。”她小心地接过芙蓉,垂下眼睫轻闻,“好香。”乌黑的发滑落白莲花一样的脸颊,她唇边的笑意如烟似雾。
我笑了笑:“小姐喜欢就好。”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
能让一个人露出这种神情的,除了情,还会是什么呢?
平生不懂情滋味,既不想负别人,也不想被人负,看着眼前的活教材,想来还是一人自在。
寒暄完毕,过场完毕,早饭完毕,撇下红乌鸦,我与苏挽云班师碧流阁三楼,凭栏远望,进入正题。
“降公子现今可有心爱之人?”苏挽云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没有。”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想在她面前撒谎。一想不对,又急急补充:“不过我还年幼……”后面“不急”俩字儿生生咽了回去。苏挽云比我大三岁,她又是女子,我的“不急”不就有暗指她很急的意思么?这推脱的恐会太过让人难堪吧?
苏挽云似乎明了我的未尽之意,她微扬着头,合上眼,双臂微微张开。楼高风大,凉风穿过她的耳侧身畔,苏挽云的长发与裙袖飘扬飞舞,好像一只瘦蝶,不知将被秋风撕碎,还是乘风飞去。
“降公子,降福公子,”苏挽云睁开双眼,瞳眸晶莹似霜雪,“抱歉,我必须嫁人,我想嫁给你!”
轰隆!我被炸得两耳轰鸣,双眼发花,脑袋一团糨糊。
“你……你……”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怎、怎么能这样的干脆利落、杀人不见血?古代的女孩子不是、不是都挺含、含蓄的么?
“降公子,我以为你来碧流阁就是已经做好准备了。”苏挽云浅笑。
“我是被红乌鸦强拉进来的!”我赶紧撇清,也顾不得保全彼此的面子了。
苏挽云挑眉:“红乌鸦?”
“呃——”嘴太快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
“降公子,”苏挽云收起嘴角的笑意,“我很抱歉!其实,大哥并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他、他全是为了我。”苏挽云有些自嘲地笑笑,转眼,在看着天边静谧的云时,她眼里深藏的伤痛化成一片空茫,“他不想我进宫,那个人、那个人曾当面拒绝我……三次。从前,大哥与那人是很好的,后来因为一个女子反目——也许另有原因,我不知道。大哥一直认为是因为他的关系,那人才忍心伤我……他错了,错了,那人、那人是真的不喜欢我,我知道的。只不过,那时我总以大哥作藉口,不放手,不要放手!”
“苏小姐……”我看着她眼角滑落的泪,不知该如何安慰。感情的事,能是外人差得上手的么?
苏挽云微笑,睫上泪如珍珠:“降福公子,你的心太软了。明明知道我说的这些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瓦解你的防心,你却还是让我达到目的。”
我苦笑,心情沉重中又有些释然:“但你并没有说谎不是么?”
苏挽云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你还愿意听么?”
“只要你想。”我没有办法不听。
“……进去说吧,你身体不好,不能再吹风了。”苏挽云靠近我,挡住风,轻轻扶住我被风吹得快成冰棍儿的身体。我禁不住暗暗感激,再不扶我一把,我就得瘫地上出丑了。
“好!”说出这个字时,我知道我不必再作垂死挣扎了。
人生的路看起来总是会有许多条,但真正能让你走的,往往只有一条。其他若干条路,不过是让你不至于太难过,叫你看着瞎乐和而已。
苏挽云必须嫁人的原因有很多,归纳关键性的几条就是:
苏明月和苏挽云的意中人抢女人,把人给得罪了。苏明月认为那人会为此薄待苏挽云,几次三番拒绝苏挽云就是明证。偏偏他老爹谨遵君臣之礼,非要送苏挽云进宫,苏明月为了妹子的一生幸福,自然百般阻挠。但胳膊最终拗不过大腿,苏明月只得“采取下下策”(引用的是这厮的原话),嫁人,且不幸地嫁给我!所以说,他初次见我的倒霉相并不是我天生招人嫌,而是他把对自己保不住妹子的愤恨转移到我头上了,也就是我被他当窦娥了。
另一个么,得归功于苏家的一个女人,苏家二房的女儿,就是她害我硬给套上坏人名节的帽子的。因为那女人也喜欢宫里的那位,为了夺得苏家女进宫的名额,竟然趁苏挽云来麟丹城探亲的机会谋害苏挽云。不过她也挺倒霉,被我无意中插了一杠子,还杀了她的啥表哥的——应该就是那个猪头三。那种人渣,害我开杀戒也就罢了,还因为是为民除害,一点愧疚都没有。不过事后还是有些害怕的,又累我破财买了些纸烧驱邪,郁闷。想到红乌鸦提起那女人的骇人脸色,估计这次回去她就要被清理门户了。想想,当今天子都四五十的人了,再怎样英俊潇洒,也改变不了糟老头的本质(当然我爷爷是少有的例外),苏挽云应该不会看上中年大叔。何况,苏挽云说苏明月与那人从小交好,那最大的可能人选,就非当朝的东宫太子莫属了。
最重要的主观原因是,苏挽云心已成灰,早已生出不是远嫁他乡就是皈依佛门的心了。偏在这时候,我好死不死一头撞枪口上,成了心不甘情却愿的炮灰。经过前几天与苏挽云的单方面交流,如今我也想开了,反正这辈子总是要成亲的,不过只是稍微早了些而已。虽然也不是自由恋爱,但据说自由恋爱的离婚率也不低啊,很多善始不得善终的。我觉得吧,我还是有可能与她白头到老的。
最后得出结论:庆延十二年十一月初一,锦绣山庄大婚,主角:降福、苏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