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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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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你这个逆子!不管家里的债,节日回来,还带着不三不四的人——”
一大清晨,被窝里睡眼朦胧的哈克就让门外一道雷霆般的怒吼声吵醒了。他裹上睡袍,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推开客房木门,一探出头,就瞧见前方走廊中汉弗莱棕色的后脑勺。和汉弗莱对峙的是个背着□□、穿着高靴、披着皮袄的白发老头。一头爆炸般的白发野蛮密实地长在脑袋上,通红颧骨上方,一双和汉弗莱相似的棕色圆眼如同一条老猎犬般锐利地扫来。
“老爹(Dad)!”汉弗莱前倾着身子,朝他低低喊了声。
意识到那是老艾普比爵士时,哈克已经被那道目光攫住了,像是只兔子被人拎出笼子,他不得不从门后小心翼翼地站了出来。老艾普比气势汹汹地大步跨来,哈克下意识往后一缩,只见他擦肩而过汉弗莱,径直站到了他跟前,凌厉的目光上上下下刮了他一圈。
哈克只觉得自己小了一圈,心脏吊到喉咙口。“呃,早——?”他不太确定地抬起手,朝他露出带虎牙的天真笑容。
那道目光直直扫过他灿烂的金发、迷人的蓝眼和高大的身姿,就好似能穿透他的内衣。
老艾普比爵士不屑地从鼻腔里喷了声气,回头看向汉弗莱:“真是你的典型!”
“这是什么意思?”这回轮到哈克弄不明白了。
穿着红龙图案金色睡袍的汉弗莱却像是个没事人般,走到哈克身边,精神饱满地问候道:“早啊,大臣。您没有睡好?”他的目光在哈克黑眼圈下逡巡了圈。
哈克收回粘在消失于走廊尽头的老爵士背影上的目光,灰色的双眼布满了鲜明的困惑,视线缓缓转移到汉弗莱的身上,还在纠结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啊,我父亲有些神经错乱,”汉弗莱平静地解释道,“请不要为他的话语困扰。医生已诊断过了,可惜目前没有特别有效的疗法。真不幸在清晨叨扰到了您,我深深道歉。”
原来如此啊,哈克恍然大悟,连忙拍了拍他的肩:“不,这可不是你的错。”他灰色的眼睛里顿时流出浓浓的同情。可怜的汉弗莱,难怪他对家中从来闭口不谈!念起方才老艾普比的气势,那比党鞭还要吓人,哈克宁愿去面对一头恶龙。唉!真希望将来汉皮可别成那样,他可听说精神病多是遗传。
正胡思乱想着,哈克忽然又抓起了老爵爷口中提到的一个词汇:“他刚刚提到什么欠债?……汉弗莱,难道你弄那证券就是为了这?”
汉弗莱一愣,望见他一脸浓浓的担忧,心思转瞬活络起来,没想到老爹一通恶龙咆哮还有这意外惊喜。若能借此修正《共同法则》第二条款,那可是钱途无量了!他顿时殷勤了几分,精神抖擞,故意先回避了话题,飘着眼说:“关于这个嘛,是否容我们先用早餐?”
哈克果然更紧张了,他怀疑道:“汉弗莱,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大臣,我不能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事,”汉弗莱幽默地说。
哈克可不想再吃他这混蛋的公务员一套了。昨天他一整夜都没睡好,光顾着思索怎么达成自己的“宏伟”计划——当汉弗莱的朋友。俗话说,患难之交见真情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刨根问底。走进一楼餐厅时,椭圆桃木桌边已经放置好了银餐具,两个男仆替他们围上餐巾,倒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哈克却无暇顾及这放在往昔他必然要大惊小怪一番的乡绅待遇,他伸长了脖颈,朝汉弗莱举着叉子强调:“汉弗莱,你不可以故意瞒着我事儿。对,这一条要加到共同法则上去!”
说完,他不由为自己的机灵沾沾自喜。
“哦,大臣——”汉弗莱拉长了音调。
见他这模样,哈克顿时条件反射般,立刻一锤定音:“不,不不!没得谈,汉弗莱。必须得加上去!”
“好吧,”汉弗莱切着煎蛋,嘟起嘴,他含混地说:“诚如您所愿。”哈克顿时带着得逞的大喜,迫不及待地追问:“你家的财政状况到底怎么了?”
汉弗莱棕色的眼睛可怜兮兮一转。他放下叉子,拿餐巾遮了下嘴角,一脸忧愁,斟酌地说:“也不是最近几年的事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战争时候,老国王在苏格兰各地征收重税,尤其我们这种人家。自我大哥在法国战死,父亲就变成了那个样子。家道中落,我又外出求学,身为独子,自然难免要想尽办法填补些家用,弄些股票——”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哈克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善良的灰蓝眼睛中满是责备。
一想到汉弗莱童年只能孤零零面对一尊潮湿的城堡,和遥远的乡下孩子打交道,哈克心中一阵同情泛滥。想来他日后选择薪酬稳定的公务员,还变成了那个圆润世故又自闭的道德真空,都是为了苦苦支撑入不敷出的家政啊,一切都是情有可原!他连忙追问,半是为了确认道:“那你毕业服役之后,就去了苏格兰渔业部门,是为了……”
“是,大臣。”汉弗莱低下头,闪躲着他的目光,搅着燕麦粥。
“哦!汉弗莱,”哈克忽然朝碗里“叮当”一丢银勺,抽出手巾遮住眼睛,哭了一声。一想到汉弗莱当年那稚嫩瘦弱肩膀上所承担的人生苦难,他就感情泛滥:“你母亲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我会把你的问候转给圣塞瓦斯蒂安(*西班牙度假胜地)的艾普比女爵士的。”汉弗莱却可疑地顿了顿。
他缓缓抬起头,恰好和哈克湿润的闪亮眼眸对上,二人不禁面面相觑。
“什么?”哈克拿开手巾,“你母亲……”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闹出的乌龙,顿时脸庞一热,喉咙一噎,赶忙丢下手巾,捂着额头,“别管了。”
这一番心情大起大落,哈克顿时有几分没精打采,失去了些追根问底的动力。他重新拿起勺子,忽然眼睛瞪地滚圆,问:“等下,这是银的吗?”
“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汉弗莱还悠悠感慨着,又点了点头,回答他的疑问,“是的,大臣,纯银制品。”
“……”哈克突然有几分气急败坏,一股火气从喉咙口喷上来,差点化作一头火龙。亏他还在同情连全套餐具都是纯银做的、身披国王敕封的“艾普比爵士”!意识到狡黠的汉弗莱又一声不吭、给他挖了个陷阱,自己偏偏傻乎乎得跳了进去、出了通好大的丑,哈克顿时恼羞成怒。不仅方才的同情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些曾被痛耍的教训也统统回归了脑海。——色令智昏呐!吉姆·哈克!他在内心叫着。而记忆之中,汉弗莱曾经的那装腔作势、教人恼火的性格,和让他七窍生烟的行事都变的栩栩如生,来回舞荡,和面前貌似纯良的英俊年轻人叠在一起,一样可恶可憎。
“所以,我们是否可以商议废除一下共同法则的第二条?”汉弗莱居然还敢问。
“没得商量!”哈克瞪着鳄鱼般的眼睛,手握刀叉,断然地拒绝了他。
汉弗莱大感匪夷所思,搞不清他怎么短短一刻钟里又变卦了。但大臣从来多愁善感,易怒爱变,还情绪不稳,简直像一个歇斯底里症的患者。他只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在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里他已经习惯,奋战多年来,就没得到过除了金钱和勋章之外的补贴!——除了“人民公仆”,汉弗莱爵士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汇来描述他所付出的牺牲了。
也幸好,汉弗莱十分确定的另一件事,便是大臣的怒火常常来的快也去得快,通常不怎么超过金鱼的记忆时限。
果然,还没等他数到七,哈克又抛去了不愉快,享受完早餐,换上了衣服,转而开始兴致勃勃参观起了城堡。
漫步在青砖长廊之中,砖窗之外是大雪纷飞,天空如一只巨大的天鹅展开了羽翼,隔绝出一片静谧与世无争的天地。一步一回头的哈克连连感慨着:“老天爷呀!这真像是住在十八世纪!”
“十八世纪可没有电,”汉弗莱带他回到书房中,取起暖来。城堡里的几条猎狗也围在暖融融的壁炉边,绕着沙发脚摇着尾巴打转。
很快,窗外千篇一律的雪景就让哈克看腻了,偏偏城堡中唯一一双完好的雨靴让老爵士穿走,汉弗莱又断然不肯去冰天雪地狩猎“寻找死神”。反而从满墙的书架上,拿了一堆发黄的旧书塞给哈克。哈克大惊小怪道:“我可不懂盖尔语!”
穿越了时空也没让他多获得这金手指。
汉弗莱从里头挑出一本薄薄的希腊语版的《政治论》:“这才是给您的。”
哈克心底很怀疑所谓的雨靴事件只是汉弗莱的借口,但人在屋檐下嘛。这暴雪天里,除了写亚里士多德的作业,还能做什么呢?他随手翻开一页,靠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念道:“卡欧奥特欧,阿福斯惹欧珀…刨力提克……这都是什么意思?”
“κα? ?τι ? ?νθρωπο? φ?σειπολιτικ?νζ?ον,人本性便是政治动物。”汉弗莱在桌对面头也不抬地说。
哈克灰蓝的眼睛震惊地瞪大了。这一刻汉弗莱那头棕色整齐的小卷发,像是闪烁着一圈古希腊智慧之神墨提斯的光芒!
汉弗莱还在拿放大镜,研究那一本盖尔语的北人古书,这关系到他们因弗内斯之旅的成败!他继续随口说:“往下看一章,就讲到您需要的论点了,正确的政制的最终目是为了最好的正义。”
每一回,他的常务秘书都会给他带来惊喜!哈克心中顿生敬畏,忽然眼睛一转,想从这位老牌文秘腹中骗点墨水,但顷刻,又念起方才的自作多情、自取其辱,不免耿耿于怀地泛起一阵酸味。
他咬着笔杆:“汉弗莱,我对腐朽贵族制产生了想法——”
“很好,大臣,”汉弗莱认为他在说论文作业。
“我在想,”哈克念念不忘这城堡的不菲身价,四处的银餐具、铜烛台,还有外头方圆不知几百顷的领地——他可不能再让汉弗莱骗啦:“我要好好的批判一下不义的政制。等一回去,我就宣布新的经济法案,对你们这腐朽的阶层课以重税。这一定能极大地拉动英国衰退中的经济!好好地踩上一脚油门!”
他越说越激动,好像眼前都浮现出报纸的头版头条——《哈克法案》!
汉弗莱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寒冷如冰:“当然啦……假如您希望王国混乱,爱尔兰和苏格兰同时独立的话。”
“独立算什么……”哈克露出不屑神色,但话还没说完忽然惊恐起来,“独立?”
“诚如您的高论,贵族统治是失于时代正义的政制,”汉弗莱一见他惊慌失措,反倒率先冷静下来,微微眯起眼睛,边欣赏着人慌乱无措的模样,翘起嘴角:“您知道两地有多少分封贵族吗?”
哈克使劲眨着眼,像只八音盒般“呃-呃”地卡了壳。汉弗莱引诱着:“一切不义自有其正义之衷啊,大臣。”
“这是狡辩,”哈克那英俊的眉毛拧起了结,不满地道:“太荒谬了,不义怎么是正义的?”
汉弗莱那双棕色的眼睛微微一转,笑着说:“噢,大臣,人人都有私心呐。像你拉着我去找因弗内斯那原住民的山洞,难道是为了大英公民的福祉吗?”哈克在边上叫道“怎么不是?”——这可是为了找回大英帝国失踪的领袖:她的首相(内阁秘书)。
汉弗莱却半点没理睬他:“恐怕这无关如今这个时代人的福祉,而是我们想回到自己的未来,作威作福。同样的,当你进行拉票活动时候——”
“汉弗莱!”
“当弗朗西斯·厄科特进行拉票活动,”汉弗莱从善如流换了个说法,“他是为了大英公民的福祉吗?显然不是,对伦敦小民可是不义的行径,但倘若一场连任当选能有助于绵长的未来,那么长远来看就是正义的。您可以动笔了。”
哈克在糊涂前猛地反应过来,顿时瞪了他一眼:“照你这么狡辩,政治不就是一场空吗?”
“空?”汉弗莱不明白了。
“那我们和一条欢快追着自己尾巴咬的狗有什么区别?”哈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连灰色的眼睛都地张大了。
汉弗莱看向壁炉边正兜着转圈,咬自己尾巴的小白猎狗铃铛,他思忱着说:“噢,大臣,狗在转空圈。我们在追求正义啊!”
恰好男仆敲门走进来,替二人拿来两杯晨间酒,边说起苏格兰的俗语:“狗毛解酒……以毒攻毒。”(Let the hair of the Dog……that bit you)
“不准提狗!(No dog)”哈克尖叫了声,男仆让他打断的猝不及防,茫然看着他。哈克匆匆拿起餐盘中的水晶雪莉酒杯,一口喝干,又朝他说:“谢谢,再来点。”
“大臣。”汉弗莱试图阻止他。
“你的狗毛也是我的了,”哈克干脆一并抢过了属于他那杯雪莉酒,仰头一口喝了个精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