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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从前晨课,师父常讲执着。万物无常、万事非定,人间万物于诸世界千万菩萨不过是掌中流沙、眼中烟云。片刻而逝,过眼无存。于是乎,得到便是失去,认真定会失望。
      菩萨与佛祖超然于外、岿定不动。他们眼中的过眼云烟,我们这样的凡人注定是看不到的。
      我曾问师父,世上的人,没有人比彭祖更长寿,可就算七百余岁的彭祖也执着于不死。为人者,怎可能不执着?
      师父坐在高榻上,面上终是岿然不动的淡然。他没有看我,仍是闭目:“凡人皆是有执念的。所谓执,并非执于得到,而是害怕失去。如能走出这样的失落,得到便作失去,便是脱离烦恼,不在我执之中了。”
      我放下手中的残袖,慢慢的踱到晒书的藤架旁。借着月光,看到墨蓝的书封便想起师父曾经的这番话。
      当时我听得糊涂。只按着师父的话,草草套了个佛理的壳子便当答案一般草草背下,以为这样就是懂了。现在想起,仍不过是半个明白,道理比从前能多悟出个三四分。其实师父的话对也不对。我始终知道应甄不属于我,可他真的要走,我还是万般的失落。
      师父,我的执着其实是害怕得到。
      有一年仲夏,我与颜真、萧衍三人结伴共赴乞巧灯会。未及游逛,便有家丁来报,说是谢家的大小姐突然殁了。颜真收起玩乐的神色,问那家丁是否通知了父亲。那家丁说,谢小姐是晨间没的,颜老爷一早便得信儿了,可至现在都闭门不出。现下谢家的人已经闹上门,小的们是在没有办法,这才来寻少爷的。
      昔年颜父尚在世,为亡妻不娶已有十五载。那谢小姐也就等了他十五载。谢氏养在深闺,只随母亲赴颜妻丧礼时瞥见戴孝的颜父一面。不久,便传出谢家小姐感念颜父与亡妻鹣鲽情深,退了早已订好的婚约,甘为颜父做小的事。
      此事因牵扯到颜、谢两世家,又有情深与缘浅的纠葛,很快便传得满城风雨。不久坊间便出了一套以此为蓝本的笔记小说。传阅不绝间,小说改编的戏曲小调《前缘误》便咿咿呀呀的流行起来。
      自从妻子去世,颜父便有了避世之心。茶余饭后的风语里,颜父终于露面,并刻刻板板的交出一篇哀吊。这份哀吊一则怀念亡妻,更大的篇幅则落在斥责流言伤人上。澄其亡妻并非坊间所传是那谢家小姐的前世,因而不会有什么“前缘”,更谈不上一个“误”字。
      颜父坚辞的态度让那谢小姐十分伤心。她虽哭闹了几回,但渐渐没了音讯。众人皆以为这般缘分便如此罢了,颜父坚贞、谢氏痴情云云渐渐消弭,不在话下。
      却不料这位谢小姐每年都在颜父生辰时,托人赠与颜父她亲手绣的荷包一枚。这一赠,便是十一又五年。
      十五年后的七夕佳节,谢家大小姐等成了老小姐,终于无病无灾的在一个清晨悄然离世。据说,去世时谢小姐闺房的小案上压着一页纸,上有谢小姐亲笔临的一首《殷其雷》。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谢小姐认为颜伯是君子,才苦等十五载。然此时佳人已去,颜伯脸最后一面也不愿相见,此等绝情,颜公子认为令尊可称得上君子乎?”
      关于谢小姐闺房中事的那个“据说”,据的便是谢朓所说。他与颜真正是相识在七夕傍晚、谢家讹闹颜宅的混乱场景下。问这话时,谢朓负手而立,温润的面上还挂着肃穆的神情,瞧着却怎样都让人惧怕不起来。
      “家父一生情爱皆牵扯于母亲身上,于谢姑母之间一无信、二无情、三无实。拒而不见,正是以此证一身清白,正是为对得起君子二字。君子之行首先为不逾矩,敢问公子贵姓,若非本家在此饶舌,可算君子?”
      谢朓见他此言,眼睛亮晶晶的,道:“君子也有广德,难道见不公之事,便不能管了?”
      我站在颜真身边,本是见这少年有伯夷叔齐二人的洒脱之风而有些呆愣。听颜真此言,不觉又愣愣的看向颜真,他眯着眼睛,像是气了:“人之情深,当只许一人。若为固君子之行而多情于他人,还可称君子乎?这位公子,还请明验才是。”
      见颜真如此回答,谢朓既无惊喜,也无意继续挑拨,只轻巧道:“常听颜家尚存周朝遗风,见颜公子如此,便觉此话不虚。我乃太康谢家子弟,单名一个朓字。此地谢家是我族旁支,谢小姐为他家独女,二老无处发泄,只好寻到颜家来。虽有失礼仪,还望颜公子看在失子之痛上,多担待些吧。”
      颜真颔首道:“理当如此。”
      颜家的人情深。待一人情深,便是对他人的凉薄。
      这话非出于我的揣测,是颜谢二人初见时,颜真亲口对谢朓说的。那时我便觉着这话凉,但从不敢细细揣测。
      我倾慕于应甄这事,我是不愿认的。因为我怕犯执着。
      彼时谢小姐服丧期满,颜真与谢朓二人日笃,我便更不敢认了。
      又一年七夕,三人行已经变作四人。行前,颜真笑说许久不放花灯,今日便将玄晖新作的诗写在花灯上,看看谁如此有幸能拾得小谢的墨宝。谢朓则涨红着脸说,你明知道那诗是特写给你的,你还要这样戏耍我。
      颜真笑看了他一会儿,贴住谢朓的耳朵轻喃道:你又怎知那灯我寻不到?
      我站在他俩身侧,笑也不是不笑更不是。最后只好说:“今日夫子留我抄默郑玄旧注,我便不去了吧。”
      颜真皱一皱眉,道:“你如今日日只知道读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从前你只要心里有事便会这样,你……”
      我呵呵笑:“你总是将我当孩子似的护着,你就不许我读书用功了么?何况最近我的确忙得很。”
      谢朓则说:“彦和,我们知道你在著一部大书的确非常忙碌。但如果你仅把精力放在书上,而不去酬唱结交,这书,很难在这乱世流传。”
      谢朓此言,我何尝不知。可我也却有我的无奈。我实在不知如何回他,只诺诺应下,注视他们二人远走,反身藏进屋中。
      推开门,竟见萧衍左手捧着一卷三曹文坐在我的木凳上,右手随意地转着我那杆羊毫秃笔。
      我微讶:“萧公子?怎的没随他二人同去?”
      萧衍双眼仍然盯着手中的书卷,蹙眉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公子。”
      我慢悠悠关上门,真诚的说:“您身份不一样,自该有别才是。”
      他问:“你这样在意门第?”
      “我虽真心与你和应甄等人结交,可因着我平民的身份,的确遭了不少的非议。我不在意他人误会,却在意你们。倒不如这样规规矩矩来得好。”
      萧衍仍盯着手中的书卷,只是停下了手中的笔:“但你从不喊颜家小子大名,只称小字。”
      萧衍之言让我微微一滞,嘴巴干干的动了动,本想说‘他与你不一样’又觉如此说才是大不妥,便改口道:“以后,我便喊你叔达便是了。”
      他见我口上终于服软,眉头松了松,嘴上却还是那般不饶人:“若你真的喜欢他,不如直接说了,这般墨迹不成事的样子实在难看极了。”
      我退后一步,又再次向前。一边从旁抽出一本郑注《毛诗笺》,一边坐在高凳上,故作镇定道:“这、这种事,莫要开玩笑才是。”
      萧衍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盯着我问:“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我实在承受不住萧衍这般灼灼的目光,叹一口气,干巴巴说:“你为什么这样喜欢逼我。”
      萧衍则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正是因为我喜欢,若不逼一逼闷葫芦永远不会自己开口说。”
      我手里胡乱翻着毛诗,惆怅的心思都落在颜、谢二人上,没怎么捉摸他的话。书页哗啦啦翻了半晌,我才喃喃道:“连你皆看出我倾慕应甄,那他便是假装不知道了?”
      兴许是看到我脸色惨然,萧衍难得没有发怒,面上则有些动摇的神色。我因心里困顿难受,已经连续修书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此时萧衍一句话便点破,觉得头重脚轻,只想找人一吐为快。
      “萧……叔达,我一直很羡慕你,你知道吗?”我放下手里的书,一手点着桌案,一边萧条地说:“我自小失怙。孤零零的长在定林寺中。以为此生便这样草草的过了。谁知我遇到了应甄。是他让我知道,这世上的人总是有别的。”
      定林寺多传大乘佛法,除了放下我执,最常讲论的便是众生平等。可随着颜真连着萧衍、谢朓等人一个一个渐进我的眼帘,我便越发不相信这一条了。
      所谓不信,或许真的与门第相关。更多的还是因为那句“配不上”吧。
      我局促的搓一搓袍角,说:“并非是你们待我不好。正是因为你们个个知书达礼,碰面时总能对我施以恰到好处的笑,我才觉得……才觉得更没有希望。”
      “从前以为,只要我努力读书,便能与你们并肩站在一处。后来遇到谢朓,我才明白这种可能,永远都是妄想。”
      我艰涩的回想了一会儿过去的事情,继续说道:“幼时同族中兄弟一起玩闹、如何打翻古板夫子的砚台、年时府中如何祭祀、婚丧嫁娶怎样热闹……谢朓与应甄分别回顾起来,竟像一处长大的一般。可这样的共鸣,我没有。”
      “你可知我的童年是怎样过活的?无非四字便可括了——为求温饱。”
      萧衍听了这番话,眼神里灰一阵、亮一阵:“他若真的喜欢你,便不会在意这个。”
      “是,这样一说,好似我埋怨祖上不济一般。童年时的沧桑,我全然当上天砥砺。我有师父收留、三餐温饱富足,如今又可读书,心里便已经很安乐。”我叹一口气,接着说,“我现在这般的确比从前强千百倍,可是失去的时间我再也找不回来。像你们这样的贵胄世家,小孩子五六岁开蒙便算晚。我,到了十五岁才堪堪背完《孟子》与《论语》。这样的我,只有苦读以求甚解,没法做谢朓那样天纵的诗才。”
      说完,我又直直叹了一句:“我只是想和他并肩,想堂堂正正的站在应甄身边——而已呀!”
      “你说完了吗?”
      “……什么?”
      我抬头看他,见他已是一张黑脸,才恍然觉悟自己说得太多未顾及这位萧大公子的感觉。
      如此便忙呵呵干笑两声,补救道:“我最近确实有些疯癫,这些疯话叔达你就权当没有听到吧。”
      他不动,又问:“若是你不疯,这些话又要藏在心里到什么时候?”
      我摊开桌上已快被我翻烂的毛诗,心虚道:“这些话,本就不是要藏的。只是如今应甄有了谢朓,我不便再去说,于是随口倾诉罢了。”
      “随口?”
      萧衍的脸色又黑了几分,我无力再做任何辩解。今日实在心累,萧大公子要打要罚便随他去吧,反正我这种人,打坏一个不多,死了一个也不少,没啥可怕的。想到此,心里一横便不再去言语。低头用镇尺压好桌上的淡黄毛边宣纸,想都没想,倾身便要去夺萧衍手上的秃笔。
      伸出去的手腕突然很疼,抬眼对上萧衍,是他擒住了我的腕子。
      他的眸子漆黑莫测,薄唇牵出一道弧线,有热烈的气息扑在我脸上:“我说了,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在意所谓身份、门第,甚至连样貌都不会在意的。”
      我一阵茫然,只觉被他握着的地方火辣辣的。
      “彦和。诗书里教你看清的这些,其实都不值得看清。你越是读,反倒越呆了。”他望着我,手里的秃笔掉在地上,声音则砸上我的心口,“书里没教你的事情,我教你。”
      萧衍说完便欺面而上,他的身体牢牢压住我的,薄而刚硬的唇也压上来。在七夕的夜晚,赐给我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注释:
      《诗经·国风·召南·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
      何斯违斯,莫敢遑息?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
      何斯违斯,莫或遑处?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女子盼外出丈夫早归之诗,各诗经学家解法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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