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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萧衍之于我,像是中了什么毒。饮之止渴,如想放下,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忘记我是怎样喜欢上他的。大概是从那个吻。又或者,只是因为习惯了被强迫。
      “从兰陵骑马过来,行了一路就有一路的雨。到定林寺时人困马乏,又是读书这样无聊的事情,无甚精神。萧家势大,我这一代又沾了一个‘权’字。王公贵族、世家公卿,上九流的人物见得絮了,常觉得烦心。惟那日人群里的一个你,让我瞧着有意思。”
      齐国高宗登基时,萧衍因拥立有功,已成了大司马。诸事繁扰间,萧衍于床榻上的功夫竟愈来愈精进,不折磨我到筋疲力竭处绝不肯罢休。可每至此时,他又要在事后揽着我说许久的话。我便知道,他这样腾龙卧蛟一般的人物,纵然是伤着鳞片,也得用另一种伤害他人的残忍方式为自己疗伤。
      每每拉起闲话,他总爱说起从前。
      “我讨厌所有人。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个动物。探究的、好奇的、激赏的、阿谀奉承的、不屑一顾的,都不过是看我顶上这个萧字罢了。初到定林寺时,寺里那些人也是一样。氏族家的子弟不说,就连寺中的和尚也未见几个断了六尘。他们见我都像是捧神仙一般的供着,实在无趣的很。彦和,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纵马?并非为快和敏捷,只不过为了高。我坐得愈高,就愈无需在意那些人看我的神情。所以当我坐在马上睥睨那些向我我弯腰行礼的人时,我其实根本看不清他们,我第一眼只看见了你。”
      他玩着我的发尖,喉头里翻出一点笑。
      “你那时拿着把破扫帚,在扫山门前的石阶。走到我身边,不过抬头瞧了我一眼便继续扫下去。你那眼神我记得很清楚,你的眼睛里没有‘萧’这个累赘,只有一个坐在马上疲惫不堪的萧衍而已。”我困得无力回应,他则极动情地吻上我的额头,细细密密直亲到颈子,“我本不信世上有人能以佛眼平等观人饱含慈悲,直到遇见你。彦和、彦和、我爱你……彦和……”
      情话甜则甜矣。成往事时,又何尝不是刀尖舔血,利刃磨舌、腥甜封喉。
      当时我靠在他怀里,虽无力气,尚还可冷笑三分,抛一句若有似无的:“你若觉得我是这样,便是这样罢。”的话递给他。
      如今站在这萧瑟夜里,我想起这种种前事,只无声的坐下,连一声叹息不都肯再有。
      正如萧衍所说,萧姓是这南边比颜、谢、王三姓还要贵重的姓氏。是皇亲贵胄才可用的。如此,萧衍身上总有些傲气。他身上这层傲又有别于书香世家,是阵前拍马、垂手治天下的千钧之傲。他虽极力想摆脱这姓给他的荣宠——虽他最后的确摆脱了——但他仍毋庸置疑的靠着他的宗族,才能有日后的高位。
      于他,我的不同正是看透了这人间万物,正应了佛门那句“平等”。于我,他骑高头大马不是为越人一截,而是因为他本就高人一等。这等理解错位下,我们虽然日日香烛红蜡、春宵夜短,却从没有真心交流过。
      他可知道,如今这样将我圈养起来,外人看来非是保护,而是抢夺?他可知道,并非是我天生佛性深种,而是那些宗族高门是我这辈子撞也撞不进去的桃源。当时我的确没想认真仰望他,并非是因为我眼中只有萧衍,而无豪族贵胄四字。只是因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睛。
      我本为泥中灰土,又何必非要仰望空中白雪呢?
      秋风,晦涩的掠过我的肩头。我闭着眼,脚下大地的颤动一次大过一次。身边的落叶因这巨大的震动一点点的飘飞起来。藏书楼的旧门又一次被人推开,我明明闭着眼睛,依然能感觉到门外有灼如白昼的光亮,这亮裹着记忆里的那个人正向我狠狠刺来。
      “彦和。”声起声落,三载不曾相见,他的声音比从前更加深沉,听起来已经有了血的颜色,“大事已定,朕特地命人在宫中为你修建了禅房。那禅房离宫中藏书的地方近,离朕的寝殿亦近,你会喜欢的。”
      我试着睁开眼睛,适应了很久才看清今日之萧衍没有着平日里穿惯的银色兵甲,只是在平常的衣服上系了条黄带子,以示其人已登九五之位,是如今最尊贵的所在。
      “从前故剑之约,现在便可兑现。”他伸手取过桌上的剑,单膝立在我面前,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道:“彦和,同我回去吧。”
      我曾向他求剑。求的就是这把名叫雕雪的剑。剑虽锋利,我却不会武,按理说,我不该求剑。我要这剑,是因为它是兰陵萧氏、大将军萧衍的佩剑。我要的并不是一把可屠人躯体的武器,我要的是我从来都无法得到的俗世身份。
      那时的他尚给不起我这样的身份,但他懂得我怎样想,所以他只说:“再等等,还不是时候。”
      “练儿。不要试图向我许诺。我其实只想现在要你手上的那把剑。如今你不给我,日后便不要再给。那时,不知上面又会有谁的血。”
      说完这话,我信步走出厅堂。出门时将官帽解下放在桌上,我听见他说:“刘勰,现在雕雪已经是你的了,现下不过暂时寄存在我这儿。我现在让你走,也是日后能让你更为放心的回到我身边。这些,你不要忘了。”
      我复又闭上眼,竟不知为什么会觉得他此番模样,竟比那身沾了无数人血的铠甲还让我害怕。一声练儿梗在喉头,吐出的却是绵长的哀叹。
      身在朝中时,萧衍多番说起他的不得已。那时我傻,我便真以为他是不得已,还不免经常劝上两句为他宽心。待我再到定林寺,回味往昔、夜不能寐时,我才洞察到,他的“还不到时候”里有怎样的细密筹划。他走的每一步,早就经过认真谋略。我们每一个人、近些年来的每一场生死、每一次战役、每一次推翻,尽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并非身不由己,为了得到那个至尊之位,他始终不择手段。
      “应甄离开这里不过一个时辰,陛下便这样着急赶来,当真是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他并不回答。只一面用手抚摸我的脸颊,一下慢过一下。
      我不敢动,亦不敢睁眼。只得强压着背后那层细密颤栗冷汗,无奈地喊了一声:“阿练……不,陛下……”
      “你等得太久。人也瘦了。”萧衍说,他已经给我太多时间,现在已经不想再等了。
      “我回到这里并非我意。”我说,从前我不想来。
      他的手滑到我的耳后,揉着我的耳垂,道:“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所在。”
      “定林寺的师兄弟确实需要我的照顾。”我又说,现在我想留下来。
      他一笑,揉着耳垂的手上用了力气:“现在,你该随我回宫了。”
      我再也忍受不住他衔住我耳垂的手,不禁睁开眼睛道:“这些年不见,陛下过得可好?颜真与谢朓用起来可算趁手?萧宝融、萧宝卷的血可擦抹干净?郗徽嫂嫂新坟可已竣工?”
      “彦和,不要在朕面前提起郗徽,你说起她,只会让朕更痛恨。”大概我头昏了,竟然顶撞他。我见他的脸色一寸一寸的沉下去,抚着我的手也逐渐掐住我的下巴。他越是这样用狠,我心里的疼痛反消解得越快。
      郗徽是他的发妻。因为善妒,不仅常为难萧衍身边姬妾,就连我也曾被她责难过。她身体一直十分强健,萧衍征战这些年,府中一应事物皆由郗徽一力打理。可她,却在永元初年死去了——毫无征兆的突然病死了。
      我咬着牙,一字字艰难地说:“她是你的发妻呀……”
      他掐得我更狠,仍不肯吐露一点实话:“她伤了太多人,是自伤阴鸷而亡。”
      如此,那萧练儿你呢?若论伤人,萧衍你这一世已算伤遍了的天下人吧。寿长寿短,哪里是命定,明明是人定的!
      我想这般问,却不敢问出口。但有件事,却仍要求他一番实话:“谢朓他……”
      萧衍似等着我这一问。他无甚迟疑便说:“当时政局混乱,来不及救他脱狱。确是朕的过错。”
      “他本不用死。”按照应甄所说,萧衍有能力将颜真乔装送入监狱,这便是说狱中早有他的探子。谢朓会死,他早便知道。或者说,他一直都在准备让谢朓去死,因为只有谢朓死了,不肯为官的颜真才会重新回到朝堂,带着血仇为萧衍所用。
      他捏着我的下巴,迫我看他,道:“朕已斩了江祐,人是颜大夫亲手杀的。颜大夫心结已解,谢朓可以瞑目。朕实在成全他们。”
      我内心一阵翻腾,心里像是绝望了一般重复道:“谢朓他,本不用死。”
      “彦和,没了谢朓,你该高兴。”
      我打断他:“萧衍,没了谢朓的颜真,便只能做末世的杀人狂徒。如果谢朓还在,焉知颜真不能为你所用?就算他执意要与谢朓归隐山林,你又怎知我不会帮你去说服他?你何必非要将他二人、将颜真逼迫到如此地步?”
      萧衍眼中痛色一闪而过。他勾起嘴角,挥退身后所有的火光,将我从椅子上拖至他面前,道: “看到如今人鬼不分的颜真,你心疼了?”
      我猝不及防,一下跪在他面前,不住咳嗽起来。
      我双手抓着他的手腕,沙哑着道:“谢朓是一条人命啊……陛下有没有想过,如果颜真有一天得知是你设计了这一场谢朓被人构陷的戏码,他会如何做?颜家会如何做?颜真因为谢朓,肯助你逼萧宝融退位吞金,焉知他日不会再为了谢朓逼你……”
      “刘勰,你未免太小看我。如今非说一个颜家。就算并上谢家,他们也动不了我大梁一分半毫。”萧衍一笑,眸子沉得更深,“何况,颜真并非琅琊谢氏嫡族,凭他一个人,能奈如何?”
      听他如此说,我的心凉得更甚。气血攻心里,我的头一阵发昏,不由抓了他的领子,贴着他道:“陛下!萧衍!阿练!你伤的都是亲近你的人呀!如今你这样设计他们,焉知不是在设计自己!”
      萧衍皱起眉,另一只手按在我头上,道:“你病了。”
      “陛下,求您……”我拽开他按在我额上的手,再次恳切道:“让我留在定林寺吧,你不肯洗脱的罪,我来为你清洗。这样不好么?”
      “彦和,你的话我一向会听。但这次不同,我本就是真龙天子,万物不可侵袭。而你,永远不要再做想要远离我的打算——你的后半生,只能是我。”说完,他打横抱起我,朝禅房走去。
      注释:
      1.齐国高宗:
      齐明高宗萧鸾。字景栖,小名玄度。南朝齐第五任皇帝。494年,萧鸾废杀萧昭业,改立其弟萧昭文;不久又废萧昭文为海陵王,自立为帝。498年,萧鸾去世,庙号高宗,谥号明皇帝,葬于兴安陵。

      萧衍曾助萧鸾登基为帝,萧鸾提拔其为中书侍郎,后来又升为黄门侍郎。萧衍的地位开始显赫起来。

      2.定林寺:
      刘勰故居。位于山东省日照市莒县境内。开山祖僧是竺法汰和僧远。怪石丛中,树荫处,建有“文心亭”,以纪念刘勰与《文心雕龙》。

      3.郗徽:
      南朝梁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的结发妻子。与萧衍生有三女,未有子嗣。郗徽自幼聪慧,善写隶书,好读史传。善妒。永元元年,郗徽去世,时年三十二岁。萧衍受禅登基,追谥郗徽为德皇后,陵墓称为修陵。萧衍为怀念她,此后未立皇后。

      因其善妒,又有“郗后化龙”之典故。为让萧衍远离女色,郗后死后化作一条巨蟒,“见形光彩,照灼帝体不安”,在梦中搅得其寝食难安。萧衍只好册封其为龙天女,舍宅为寺,雕刻石观音供奉。因此而未再立后。

      情深不立,还是惧怕不立,今已不得而知。

      4.永元元年:
      东昏侯萧宝卷年号。即公元4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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